傍晚時分。


    李平安吃罷飯,坐在院中讀書。


    從入門的孔孟之道開始,逐字逐句背誦,遇到不懂的地方再翻閱注疏。


    尋常人到了這個年紀,身體衰退,腦力不濟,想要從頭學起考進士,幾乎是癡心妄想。


    再怎麽天才也難,畢竟能考中舉人的已經是精英。


    李平安借助建木神物,身體機能永遠保持年輕,天資不會隨著年歲衰退,隻要保持恆心,中進士不過是早晚而已。


    其他事亦可類比,青春不老,堪稱學習的絕頂天賦。


    “其身正,不令而行……”


    “何事於仁,必也聖乎!”


    李平安朗聲誦讀,語調深沉悠長,讓空寂的院落多了幾分生氣。


    吱呀一聲。


    院門從外邊推開,唐英帶著妻子陳婉走進來,看到父親後上前躬身行禮。


    “父親安好,孩兒多有想念。”


    陳婉福了福身子跟著行禮,麵上帶著尊敬,自從加入唐家之後,從未受過任何委屈,更沒有娘親叮嚀囑咐的婆媳矛盾。


    又不缺錢,自然關係和諧友愛。


    “嗯。”


    李平安微微頷首,揮手示意夫婦二人坐下:“近日書讀的如何?”


    “略有長進。”


    唐英斟酌說道:“國朝律法諸多著作,已經誦讀完畢,開始鑽研前朝律法。近些日許教諭的新著作,寫的是兩朝律法變化,孩兒幫著做了不少注解。”


    “不錯不錯。”


    李平安讚揚道:“你能幫著教諭著書,法學必然精深,日後說話不必這般謹慎,嗯,可以張揚一些。”


    唐英疑惑道:“父親從小就教導,做人須謹小慎微……”


    “時移世易。”


    李平安沒有解釋其中緣由,而是催促道:“好好讀書,早些考中進士,去刑部任職,為父有事需要你去做。”


    “遵命。”


    唐英從小就聽話,也不敢不聽話,屬實爹娘太過厲害。


    “父親,母親沒迴來嗎?”


    李平安目光黯然,歎息道:“你娘去了很遠的地方,閉關修煉,需要很久很久才會迴來……”


    唐英麵色發白,他又不是小孩子,且父母相親相愛如同一人,從小就沒見他倆有過分離,忍著淚水,聲音帶著幾分哽咽。


    “爹,我娘是不是……沒了?”


    “胡說八道!”


    李平安厲聲嗬斥,眉心陡然顯現黑紋,雙目赤紅如血:“玉兒還活著,你以後再敢亂說,休怪為父心狠手辣。”


    “孩兒知錯。”


    唐英噗通跪倒在地,對著李平安叩首。


    父親這般反應激烈,更確定了心中想法,幾月前母親尚言笑晏晏,哪曾想轉眼就是噩耗,甚至連最後一麵都未見。


    念及至此,再也忍不住悲慟,淚流滿麵。


    陳婉跟著跪下,輕撫唐英脊背舒緩抽搐,寬慰道:“相公常說婆婆是天下最厲害的人,怎麽會出事,定是閉關去了。”


    李平安頹然揮手:“走吧,我要安靜,就不留你們吃飯了!”


    “父親……”


    唐英無語凝噎,叩了叩首,起身與陳婉離開。


    出了胡同口。


    陳婉方才鬆了口氣,低聲道:“公公生起氣來,好生恐怖,那眼神似是要殺人一般!”


    唐英擦幹眼淚,努力按下悲慟,說道:“婉兒,你先前問過,為何我這鄉下來的小子,謹慎卻不卑微,麵對任何人都有挺直腰板的底氣。”


    “現在便告訴伱,父親母親是武道宗師,有此靠山,自是不懼任何人!”


    陳婉目瞪口呆,即使閨中女子也知曉武道宗師的份量,若是肯入朝為官,起步就是從四品武官做起。


    縱使是閑職,也抵得上常人奮鬥一生。


    若是能為朝廷立功,表明忠心,或者說是投名狀,升官就如喝水吃飯般容易。


    “那婆婆為何……”


    “父親母親隱居民間,從不顯露修為,定是招惹了大仇家。”


    唐英推測道:“父親讓我入刑部,或是借助朝廷查案,追查害死母親的真兇!”


    “相公,我支持你!”


    陳婉說道:“經常聽你講公公婆婆的事,我頗為羨慕,夫妻二人做到此等境地,也就沒有任何遺憾了。”


    唐英握住媳婦的手:“婉兒,我亦如此!”


    陳婉問道:“那將來我年老色衰,你又做了高官,遇到個紅袖添香的美貌女子,會不會納妾?”


    “我若說不會,婉兒也難全信。”


    唐英說道:“然而父親曾給我立下規矩,隻允許有一個妻子,禁止納妾,否則就會打斷我的三條腿!”


    陳婉疑惑道:“怎麽會有這般規矩?”


    正常富貴人家的父母,會讓兒子多幾個女子,好多生兒子延續血脈香火。


    “父親常說男女平等,那些做妾的、勾欄唱曲的,都是為時代所迫害……”


    “什麽是時代?”


    “你我所處,便是時代!”


    ……


    春去秋來。


    轉眼從陽春二月到了蕭瑟秋風。


    李平安參加了秋闈,秀才考舉人,然後不出意料的沒中舉。


    按照大乾戶籍規矩,李平安本沒資格在京城科考,不過陸侍郎說了句話,隔天就變成了土生土長的京城人。


    如此做法,大幅降低了科考難度,畢竟京城錄取的舉人數多。


    這日。


    李平安下值迴家,見到門口站著個灰袍僧人,背著個碩大的包袱。


    “貧僧圓通,師尊是智剛禪師,可是唐居士當麵?”


    “正是。”


    李平安答應一聲,從圓通手中接過包袱,沉甸方正似是書籍。


    圓通說道:“這裏麵有師尊的信和大慈悲寺典籍,貧僧從涼州到雲州再到京城,跨越三千裏將信送到……”


    李平安聽的連連點頭,正要誇讚幾句後輩辛苦,就看到圓通拇指食指搓來搓去。


    “小師傅笑納!”


    說著從袖口摸出銀票,塞到圓通手中。


    “居士日後有傳信的差事,盡管吩咐,小僧腿腳麻利。”


    圓通頓時眉開眼笑,雙手合十躬身的同時,銀票自然而然的滑入袖口,隨後三步兩步在街頭消失不見。


    李平安正嘖嘖稱奇,圓通從街角伸出腦袋。


    “居士,貧僧在城外白雲寺掛單。”


    “當真是什麽師父收什麽徒弟!”


    李平安頗為驚歎圓通的能力,一步數丈遠落在百姓眼中,很像傳說中的神足通,將來年歲大些,說不得被捧做高僧羅漢。


    “畢竟是雍州頂尖宗門,即使經曆大亂,也底蘊深厚!”


    迴家打開包袱,率先看到智剛寫的信。


    三頁紙,先說了佛道二教四下搜查神血,沒有發現任何蹤跡,隨後是關於噬心老魔的消息。


    “老魔竟然躲在京城……”


    李平安眼底閃過濃重殺意,據智剛信中所說,紫陽真人等武道宗師追殺老魔蝙蝠分身,其他方向的盡數斬殺,唯有躲入京城的分身消失不見。


    “或者說,世外桃源在京城!”


    智剛也有此推測,比起其他地界,江湖在京城的影響力太低了。


    至於是不是故意引來京城,老魔可沒那麽高尚,不會為了世外桃源,將自己置身險地。


    “以後多在京城轉轉,日子久了,總會發現怪異!”


    李平安收起信件,翻看大慈悲寺典籍,書冊墨跡尚新,顯然抄錄不久。


    開篇就記錄了法號悟雲的僧人,壽元耗盡圓寂,十年後有少年登上大慈悲寺,自稱是悟雲轉世之身,覺醒了宿慧。


    悟雲師兄弟反複驗證,確定了轉世之說。


    “兩世記憶融合,僧人占了主體,所以少年就成了悟雲!”


    李平安微微頷首,對此頗為信服,少年的狀態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繼續翻看,連續幾個關於僧人轉世的記載,並以此為佐證,在書中屢屢宣揚佛門輪迴轉世理論。


    “轉世終究不是複活……”


    李平安迅速翻看,終於尋到了不同的記載。


    傳聞西南川州寶光寺,有僧人死於魔頭之手,其師以秘術招魂還陽,後來這個僧人活了百零七歲方才圓寂,當地縣誌亦有記載。


    “招魂還陽,這不道家的本事麽?”


    李平安很快就醒悟,落入了前世思維慣性,無論佛道都沒有法術、神通,超越武道的玄異手段都是借助奇物實現。


    十餘冊典籍,從傍晚讀到深夜。


    書中共記錄了百餘位僧人,輪迴轉世、還魂返陽、墓中複活、乃至僵屍生靈等等辦法,死後又活了一世。


    “真真假假難辨,不過至少證明世上有複活之法!”


    李平安眼中閃過希冀,將書冊收起來,通宵誦讀四書五經。


    武道強人念書,且不論智慧高低,體力、精力上勝過常人數倍,一天苦讀七八個時辰都不會感到勞累。


    ……


    隆慶十二年。


    三月,春闈落榜。


    九月,秋闈繼續落榜。


    ……


    十月廿九。


    天空陰雲密布,似要下雪。


    狀元樓。


    李平安挑了幾本教人寫文章的書,著書之人要麽是進士,要麽是私塾名師。


    來到櫃台前結賬,崔掌櫃笑著說道。


    “誠惠十五兩七錢,唐先生,祝你明年科考順利。”


    旁邊年輕書生投來異樣目光,打量這個滿頭白發麵容滄桑的老頭,如此模樣竟然敢參加考試。


    一連三場每場三天的科考,許多年輕人都撐不住,也不是沒有累死凍死的士子。


    書生看著老頭顫顫巍巍的出門,沒有出言嘲諷,反而生出幾分同悲同戚。


    科考,困住了人一輩子!


    書生暗自下定決心,加倍苦讀,切不可落魄成四五十歲的老秀才。


    李平安並不知道,自己老年苦讀激勵了年輕人,拎著書來到天牢當值,點卯後就去廨房領月俸。


    “三兩七錢,這月分潤少了些。”


    馬主簿知道李平安不缺錢,關心道:“老唐,近日讀書如何?”


    “略有長進。”


    李平安歎息道:“不過距離考中,還差不少,需多加用功。”


    “莫要灰心喪氣,我足足考了二十年才中舉。”


    馬主簿唏噓道:“當年家貧,隻供得起一人讀書,兄長自願將機會讓與我,慶幸沒辜負父母兄長的期望。”


    “老唐你不缺銀錢,條件比我好十倍百倍,將來定能得中!”


    “借大人吉言。”


    李平安與馬主簿關係日益增進,畢竟頂頭上司主動示好,沒理由拒絕推辭。


    平日裏常聊天,知曉了馬主簿出身低微,朝中沒有任何靠山,否則正兒八經的進士,也不會窩在天牢虛度十數年。


    世道不公有,貪汙受賄也有,很難說馬主簿是好人或壞人。


    來到夥房。


    魯禦正在和麵蒸饅頭,見李平安進來,連忙將角落的桌椅擦拭幹淨。


    “唐爺,您請坐。”


    “一鍋裏吃飯,咱們不用客氣。”


    李平安坐下後取出書冊誦讀,自從決定才加科考,就將夥房差事全部交給魯禦,成了吃空餉的閑人。


    魯禦對此沒有任何怨言,如今夥房餘下的糧食買的錢,全歸他自己所有。


    “唐爺,這月糧食賣了二兩八錢。”


    “你自己拿著就好。”


    李平安聽到銀子數額,比蘇六還多盤剝三成,提醒道:“莫要做的太過,牢裏犯人隻要還活著,就有出獄的機會!”


    犯人在牢裏卑微如泥,不敢招惹獄卒,出去了個個都是大人物,隨手就能將差役碾死。


    當然,少有犯人這般做,誰知道將來會不會二進宮。


    魯禦保證道:“唐爺放心,死不了!”


    李平安微微頷首,沒有繼續勸說,提醒一聲已經是出於同僚關係,再多說就是交淺言深了。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物格爾後知至……”


    李平安靜心讀書,遇到不通透的地方就記下,等到晌午吃飯時候,揣著幾個饅頭進了甲字獄。


    路上遇到相熟獄卒,少不了調笑幾句。


    “老唐讀書有沒有長進?”


    “老唐,中舉了沒?”


    “老唐,作首詩來聽聽……”


    有人是善意打趣,有人是嘲諷譏笑,大多數是看熱鬧心態,認為李平安給平淡無奇的日子添加了樂子。


    “快中了,將來叫咱唐老爺!”


    李平安不氣不惱,總是笑著迴應。


    單這雲淡風輕的氣場境界,便讓不少獄卒認為,或許老唐能創造個奇跡。


    平凡人總是盼望、幻想世上有奇跡,然而遺憾的是,這世上沒有奇跡,譬如李平安中舉人、進士,就根本不是奇跡。


    一路來到甲九獄。


    犯人看到李平安走過來,立刻舍棄了稀粥,臉上帶著幾分諂媚。


    “唐爺,您來了。”


    李平安將白麵饅頭遞進去:“有幾處句子不甚明白,特意來請教胡大人。”


    “好說好說。”


    犯人早就餓慘了,吭哧吭哧的吃饅頭,隻覺得區區白麵比山珍海味還要好吃。


    李平安靜等犯人吃完,然後取出書冊,將標記的地方逐個詢問。


    犯人當年高中二甲第六名,入獄前官至禮部員外郎,對四書五經注釋早已了熟於心,解釋起來深入淺出。


    並且會引申開來,以一句串聯十句百句,高屋建瓴的論述堪稱學問大家。


    “多謝胡大人。”


    李平安拱手致謝,若非這廝貪墨十幾萬兩入獄,自己絕沒機會請教。


    “唐爺客氣。”


    犯人厚著臉皮說道:“下迴能不能帶壺酒,做了這些日的牢,口幹的厲害。”


    李平安點頭答應:“明天就帶來,隻有尋常燒刀子,比不得胡大人喝過的美酒,不過可以帶兩碟小菜。”


    “多謝多謝。”


    犯人連聲道謝:“日後唐爺寫了文章,定竭力批改,其他的我不會,科考那是行家。”


    李平安離開甲字獄,一路向外走,經過乙六獄的時候順手殺了個犯人,體內真氣增長幾分。


    “天牢真是個好地方!”


    ……


    隆慶十三年。


    科考再次接連失利。


    李平安預料之中,心平氣和的離開貢院,迴家繼續讀書寫文章。


    可惜胡大人流放去了北疆,沒能繼續指點學業。


    好在天牢從不缺能人,新入獄的涼州學政,主持過數次科考,經他手選拔出來的舉人數以百計。


    又是一位好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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