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景亭。


    位於禦花園假山頂上,乃是方圓十數裏最高處。


    坐在亭中,整個皇宮一覽無餘。


    晌午下了朝。


    隆慶帝在禦景亭歇息,陪坐的是新晉理政大學士,常恭。


    原本隻是東宮侍讀、吏部員外郎,新君登基後扶搖直上,成為四大學士之一,僅在顧命大臣魏衡之下。


    按照國朝官員升遷的律法,官員最多隻能連升三級。


    之後得熬三年,任期結束之後,若仍不失聖眷,又能連升。


    常恭從五品的官職,一躍將六部尚書踩在腳下,如此任命沒有受到百官彈劾,蓋因四大學士隻是虛銜、散官。


    自設立之初沒有法定地位,始終不是正式行政機構,隻是皇帝的秘書。


    所以品級很低,朝堂百官任意一個都能獲封。


    同樣,隆慶帝也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將大學士頭銜收迴。


    “常愛卿,已經過了午時三刻了吧?”


    “剛過。”


    常恭抬頭望向菜市口方向,按照與楚督公事先約定,若是出現亂子就升起硝煙,向駐守皇宮的禁軍示警。


    “朕在潛邸時就很欣賞蘇公。”


    隆慶帝歎息道:“曾經也曾暗自規劃,若朕推行新政,應當如何如何,真坐到了這個位置上……”


    “發現什麽都做不了,竟還要親自下旨斬了蘇公。”


    “陛下是為了國朝安穩。”


    常恭說道:“蘇公所求太大,與其滿盤皆輸,他選擇了以性命為刀,割下幾分士紳血肉,當真是剛烈性子!”


    隆慶帝當然知曉其中緣由,這讓他對蘇明遠更加欽佩,尤其是未去牢中通傳消息,君臣二人就打了個完美配合。


    “也不知後人如何評說朕,上任當年就斬了國朝柱石。”


    “陛下可下旨厚葬。”


    常恭安慰道:“何況蘇公的好友、學生尚在朝中,陛下予以重用,既維護新政,又能穩定朝堂。”


    隆慶帝自然聽出話音意思,新政派失去了蘇公,必須盡快扶起新的頭人,免得他們為世家官吏拉攏分化。


    帝王之道,在於平衡。


    皇帝不可能事事都管,也很難事事都看見,所以朝堂必須有派係、勢力。


    百官若是一條心思,那皇帝就成了傀儡了。


    “除了蘇公,誰又能撐起新政大旗呢?”


    “禮部禦史趙嚴!”


    常恭說道:“趙嚴向來支持新政,與蘇公私交甚好,在新黨中頗有名聲,乃是不二人選。”


    隆慶帝聽到“新黨”二字,下意識生出排斥,曆朝曆代的黨爭之禍都是前車之鑒,略作沉吟後說道。


    “趙嚴……朕略有印象,似是成親王一脈。”


    “所以正合適。”


    常恭說道:“新黨內部群龍無首,推任何人都難服眾,有了成親王這個外力支持,正好為陛下所用。”


    隆慶帝微微頷首:“明日朕就擺宴,與趙族弟敘話。”


    與正統帝刻薄性子不同,隆慶帝喜好與臣子同席,自從正式登基後,隔三差五就在宮中擺宴。


    時而君臣二人小宴,時而群臣百官大宴。


    小宴時與臣子手拉手敘話,大宴時與百官同樂。


    如此親近做派,讓習慣了正統帝壓迫下的百官,感激涕零,至少表麵上做好了為陛下盡忠的打算。


    當然,百官也明白,隆慶帝拉攏前朝舊臣隻是權宜之計。


    將來幾年皇位坐穩,朝中必然起用得心應手的新人,以方便實行隆慶帝自己的執政理念。


    君臣二人正在敘話,一名內侍噔噔噔上山,跪地稟報。


    “陛下,楚公公求見。”


    “宣。”


    隆慶帝知道菜市口沒出岔子,也要聽楚督公仔細匯報,還要吩咐蘇明遠後事。


    三司已經定罪,不適宜朝廷厚葬,由家奴做此事,正好表明隆慶帝對蘇明遠、新政的態度。


    常恭很有眼色的起身:“陛下,臣去處理公務了。”


    隆慶帝關心道:“愛卿辛苦,待會兒朕命禦膳房做好吃食,送去文淵閣。”


    “謝陛下。”


    常恭叩首拜謝,起身走下假山。


    方才到山腳,正好遇上楚督公,雙方對視一眼,點了個頭沒說話就錯過身去。


    一個三朝老臣,一個新君肱骨。


    無論明麵上還是私下裏,都不能有任何交情,引起陛下誤會誰都落不得好。


    楚督公登上假山,還有十來個台階的時候,便雙腿微微下彎,一路向上滑跪到了隆慶帝跟前。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


    吉祥話還未說完,隆慶帝徑自起身,挽著楚督公雙臂親切說道。


    “楚愛卿快快請起,當年你隨皇爺爺南征北戰,方才有今日大乾,朕初登大寶,尚有許多事向愛卿請教。”


    說話時拉著楚督公的手,君臣二人緊挨著,坐上禦景亭石墩。


    “陛下隆恩,臣敢不效犬馬之力……”


    楚督公活了百餘歲,早已是頂尖兒的演員,聲音哽咽,雙目含淚,又似是努力按捺感動,讓淚珠不掉下來。


    實則真氣包裹著,該流下來的時候,才能流淚。


    “愛卿拳拳之心,朕自然知曉。”


    隆慶帝拉攏一番楚督公,開始詢問正事:“蘇公去了?”


    “人頭落地。”


    楚督公說道:“已經遵照陛下旨意,收好屍身,讓最上等的殮官入殮安息,擇上等風水寶地厚葬。”


    隆慶帝連聲歎息:“這等能臣,竟隻能用一迴……”


    楚督公等陛下發完感慨,繼續稟報道:“期間有人試圖劫法場,幸好威遠營及時震懾,方才沒鬧出亂子。”


    隆慶帝眼底閃過不喜,即使知道那些人是蘇明遠好友,或者所謂的江湖義士,然而劫法場就是違抗皇命。


    “記下名字,將來尋機會給個教訓。”


    江湖高人在皇帝眼中,正是不穩定分子,全死了才是好事。


    “遵旨。”


    楚督公眼睛發亮,他最喜歡這種模糊的旨意,譬如名錄可以添加些仇敵,尋機會可以主動製造案子。


    還有教訓大小自己定,操作好了又是一大筆銀子。


    自古太監愛金銀,楚督公名滿天下,也逃脫不了群體本性。


    隆慶帝揮揮手,左右侍候的內侍紛紛退下,取來帳幔將禦景亭圍住,外麵人看不到聽不到裏麵說話。


    “蘇公事了,愛卿要將心力放在追查那人。”


    正統帝臨終交代完國事後,將傳承玉璽交給隆慶帝,並告知了太祖長生秘聞。


    楚督公領命道:“臣定盡心竭力。”


    隆慶帝微微頷首,追查太祖之事隻能交給楚督公,其他內侍或難徹底信任,或實力能力不足。


    所以常有官員彈劾楚督公貪墨、栽贓,武宗、憲宗都睜隻眼閉隻眼。


    “查到誰頭上,可以抓去東廠審一審,抓錯放了便是,莫要似之前那般製造冤案殺人。”


    “老臣明白。”


    楚督公哪能聽不出言外之意,看似是限製了殺人,實則權力範圍再次擴張,抓人比先皇時更容易。


    心底不禁琢磨,陛下登基不算晚,卻比先皇更貪圖長生!


    ……


    南城。


    安義坊。


    劊子手牛二背著大片刀,拎著半斤肉,遇到相熟的人就主動打招唿。


    坊間左鄰右舍淡漠的點頭迴應,快走幾步離開,顯然不願與牛二多說話,離遠了還會晦氣的甩甩袖子。


    牛二對此不以為怪,並非因為今日砍了蘇相。


    自從父親手中接過差事,原本相熟的好友,再也不來往。


    曾揪住個好友質問,才得知砍頭多了,生出喜歡盯人脖子看的毛病,且目光中帶著殺氣。


    從那之後,牛二厭惡劊子手職業,又不得不以此為生。


    晃晃悠悠迴到自家院子,推門進去看到一個個木頭人偶,與常人大小相仿,跪在地上伸出脖子,似待行刑的犯人。


    人偶脖子處滿是滿是刀痕,平日裏練習砍頭所留。


    牛二小時候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練功,才能用鬼頭刀精準砍中犯人腦袋後頸骨縫隙,保證人頭落地。


    進院後關門落鎖,反正不會有人拜訪。


    煮了肉,又吃了半壇酒,牛二隻覺得精神萬分困倦疲憊,迴屋倒頭就睡。


    再醒來時已經是半夜,睜眼看到有個黑麵獠牙的鬼神,身穿青鱗鎧甲,腳踏地麵,頭頂梁柱,瞪著銅鈴大眼。


    “哎呦……”


    牛二嚇得翻身起來,噗通跪倒在地:“鬼神爺爺饒命,小的真不願殺蘇大人,皇命在身,不得不從啊……”


    白日裏恐懼鬼神,晚上就遇到了惡鬼登門,牛二隻覺得是行刑報應。


    鬼神打量牛二許久,眼中殺氣緩緩消散,開口道:“本座卻一把兵刃,聽聞你這裏有兇兵,特來借用。”


    牛二頓時呆愣,他平日裏聽說書人講故事,知曉江湖中人追求的神兵寶刃。


    自個兒隻是個平民百姓,哪來的兇兵借給鬼神。


    隻聽鬼神又說道:“你斬蘇相頭顱的刀在哪?”


    牛二解釋道:“鬼神爺爺,那隻是祖傳的鬼頭刀,尋常鐵匠打造的普通兵器,連軍中製式都比不過。”


    “那些神兵利器,或者使用者人厲害,或者殺的人厲害,兵刃才能聲名赫赫。”


    鬼神說話如洪鍾大呂,在屋內來迴震蕩:“你那鬼頭刀殺了蘇相,便成了無上兇兵,專斬……權貴!”


    牛二腦瓜子嗡嗡作響,哪敢舍不得祖傳鬼頭刀,連跪帶爬的取來,跪在地上雙手高舉獻給鬼神。


    鬼神抓過鬼頭刀,常人眼中的大片刀,在他手中像柄短刀。


    “不錯,這是買刀銀子!”


    話音落下,鬼神化作青煙消散,地上留下兩錠銀元寶。


    牛二嚇得汗水濕透衣衫,癱在地上許久,方才拿起銀子,看模樣是正兒八經的官銀。


    “鬼神的錢可不敢花,得空立個香龕供起來!”


    話分兩頭。


    大團青黑煙霧飄到延福坊城隍廟,落地化作青衫梁冠、文質彬彬的宋提刑,唯獨手中拎著的鬼頭刀頗不合裝扮。


    邁步進入正殿,文武判官正焦急等待,見到宋提刑方才鬆了口氣。


    “大人,您……”


    “還不錯,先前總是壓著心魔,現在覺得……放出來也不錯!”


    宋提刑獲得城隍印五十餘年,已經融合到了極深的境界,近些年心魔頻繁入侵,都輕易的鎮壓下去。


    今日得見蘇明遠之死,忽然覺得心魔也不是壞事,至少實力大幅增長。


    ……


    自菜市口行刑,轉眼過去一月。


    百姓已經接受了蘇明遠之死,而且朝廷新政沒有改變,心中石頭落地,也就慢慢淡忘了。


    偶爾閑聊時提起,罵幾句朝中奸佞,轉頭繼續為生活奔波。


    蘇明遠正在經曆第二次死亡。


    這日傍晚。


    李平安從天牢下值,迴家見唐英在挨媳婦訓斥。


    聽了幾句,原來是私塾月考文章,唐英從中遊跌落倒數幾名,隻比班上幾個有名的混子強一點。


    媳婦從未罵過人,詞匯量貧乏,來來迴迴就幾句。


    然而她有教訓兒子的獨門絕技,桌上放著堆拳頭大石塊,每訓斥一句,媳婦就拿起一塊,輕而易舉的揉捏成石粉。


    唐英嚇得麵色發白,如鵪鶉般縮著頭,向李平安投去救命的目光。


    李平安很想避開,三個自己捆起來,也不是媳婦的對手,奈何唐英張了張口,看嘴型是春風樓三個字。


    “咳咳……”


    輕咳一聲,上前說道:“娘子莫生氣,先去做飯,讓我來教訓他。”


    媳婦最是聽話,瞪了唐英一眼,起身去了廚房。


    李平安質問道:“你小子怎麽知道的?”


    “猜測。”


    唐英解釋道:“前兩天聽學堂幾個公子哥議論,說天牢差役去了春風樓,正好那天父親迴來得晚……”


    李平安強調道:“這是同僚應酬,而且隻是聽曲。”


    這絕非胡編亂造,自從娶了媳婦就未去過煙花之地,前日牢中幾個同僚相邀,去吃了幾杯酒就離開了。


    “孩兒相信。”


    唐英從小見著父母相濡以沫,自然相信父親品德,無奈道:“屬實害怕了,萬一母親氣上頭,孩兒就得頭破血流!”


    李平安問道:“為何寫不好文章?”


    “心中有氣。”


    唐英正了正神色:“自那日見了蘇相結局,總覺得書中一切太假太空,再寫歌功頌德的文章,隻覺得幹嘔惡心!”


    李平安沉吟片刻,說道:“我帶你去兩個地界瞧瞧。”


    “哪裏?”


    “狀元樓看書、富春班聽戲……”


    李平安說的這兩處地界,一個大雅一個大俗,仔細觀察他們變化,最能摸清楚民間對此事的意見。


    狀元樓不遠,出門拐彎就到。


    父子二人進去書鋪,應當說是書樓,逛了兩遭李平安問道。


    “發現什麽沒?”


    由於自家離狀元郎近,唐英幾乎每日都來讀書,之前沒在意,今兒仔細觀察很快發現了變化,指著正堂上方。


    “蘇相的題字牌匾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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