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除族籍。


    這在大乾是極其嚴酷的懲罰。


    活著讓人戳脊梁骨,死了不能享受宗族祭祀,魂魄不能入輪迴,成為孤魂野鬼四處飄蕩。


    六爺性子外軟內硬,受此侮辱,上吊在情理之中。


    “隻是,怎麽就死了呢?”


    李平安蹲在屍骸旁,喃喃自語。


    猶記得王青山拜師宴的風光,擺了幾十桌酒席,四方好漢來賀,轉眼竟家破人亡,世事變幻之快令人唏噓。


    李平安上輩子就明白,自己不是話本主角。


    或者說每個人都是獨立個體,沒有所謂的主角配角。


    起起落落生生死死,隻要不去特意關注,人生際遇變化快的讓人猝不及防。


    大多時候,能聽到誰誰的死訊,已經算是熟人了。


    李平安曾經有個發小,上次見麵還是年底聚會打牌,下次聽說的時候,已經欠賭債跳樓了。


    至於怎麽染的賭癮、怎麽入的套、跳樓前怎麽個心理狀態……


    沒人知道,也沒人在意。


    “一轉眼的功夫,人就死了!”


    李平安輕撫六爺雙目,將凸出的眼球遮住,在頸部塗抹白粉掩蓋瘀傷。


    穿上壽衣,放入棺材,過幾日拉去亂葬崗埋了。


    “六爺收了幾十年屍骸,也算是積德行善,總不能死後連口棺材都沒有。”


    李平安心思煩悶,摸了摸袖口的銀票,揣著手去街上溜達。


    路過春風樓。


    姑娘笑盈盈的招手,聽一聲好哥哥,不自禁的抬腳進去。


    殮屍房裏見死人淒慘,春風樓中聽活人歡笑。


    一陰一陽,一負一正,互為調和,避免精神太過陰暗跌落深淵,又不會過於安逸陷入溫柔鄉。


    人嘛,總得學會自我調節!


    馬上就到除夕了,今年的花魁選舉已經塵埃落定,仍然是春風樓勝出。


    “新晉花魁明蘭姑娘,最善詩詞歌賦,可惜生錯了女兒身,否則定能東華門唱名!譬如這首寫梅花的詩……”


    說話的書生手搖折扇,一副很懂的樣子,點評花魁所作詩詞。


    同桌的客人多是商賈,肚子裏墨水不多,又不能表現出來,隻得嗯嗯嗯的連連點頭稱是。


    李平安早不是初來乍到的雛兒,一眼就瞧出書生是個托。


    “春風樓的東家真不簡單!”


    前些日陛下下了政令,提倡勤儉節約,縮減朝堂、衙門開支,反對奢侈媚俗等等,轉眼春風樓就推出了花魁明蘭。


    不同於往年花魁能歌善舞,該大的地方也不大,主打的是蘭質蕙心、才高八鬥。


    孫府尹聽聞此事,親口誇讚春風樓。


    如此一來,花魁選舉時,其他勾欄怎麽爭的過?


    在大乾做人做事,不止要與同行競爭,還要揣摩上意,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幸好殮屍房就咱自個兒……”


    李平安遇見大人物會點頭哈腰,遇見皇帝會下跪磕頭,然而心底最深處還有那麽一絲長生者、穿越者的傲嬌。


    當真進入官場,天天琢磨上官心思,寧肯去鄉下種田。


    忽然想起一人,問道:“老張頭,這些日怎麽沒見老劉?”


    “平安還不知道呢?”


    老張頭開著家典當鋪,頗有家資,壓低聲音說道:“讓人給舉報了,妄議朝政,前些日才判的流放!”


    “誰舉報的?”


    李平安滿臉詫異,印象中劉波讀過幾年書,懂得多了容易憤慨,類似於鍵盤俠喜歡抨擊下時政。


    這事兒說小也小,說大也大。


    老張頭喝兩口酒,眼睛一瞥一瞥的看向書生。


    李平安恍然,應是讓哪個落魄書生舉報,或者換了賞銀,或者本就是密探。


    “可惜了……”


    劉波入獄趕上了新君登基,然而他不符合大赦條件。


    大赦天下的範圍相當廣泛,可以說十惡之外的犯人,都可以出獄迴家。


    前幾日的兇犯,殺人放火奸淫擄掠,就不屬於十惡。


    偏偏妄議朝政,目無尊上,歸屬於忤逆,這就是十惡不赦之一。


    皇帝眼中,違反三綱五常的罪名遠遠重於殺人放火,畢竟這是維持穩定的根本,可比幾條人命重要多了。


    李平安花了六年,才明悟並適應大乾的生存法則。


    “娘希匹,喝花酒都不讓人痛快!”


    心底罵了幾句狗皇帝,不是指當今或者先皇,而是有史以來的所有皇帝。


    按捺煩悶心思,繼續聽曲兒。


    這酒可是十兩銀子買來,怎麽能因為生氣就不喝,不能因為感情傷了錢,以後這種事兒可多著呢!


    ……


    臘月三十。


    又是一年除夕。


    建武四十三年最後一天,明天就是正統年間。


    明月如鉤,星河璀璨。


    李平安剛剛煮好了餃子,打開一壇二十年陳釀,就聽到房頂傳來聲音。


    “李兄,好久不見。”


    不等李平安迴應,柳如風淩空飛渡,踏著桃樹梢,一步步落到了院中。


    “柳兄怎麽不走正門?”


    “我可是盜聖!”


    柳如風坐在對麵,自顧自打開壇酒,故意問道:“李兄不好奇,我這些天在京城做什麽?”


    李平安笑道:“你這愛顯擺的性子,不用問自己就會說。”


    “你就問問嘛。”


    柳如風憋的難受,恨不得與任何相熟的人分享,說一說這幾個月幹的大事。


    李平安沉吟片刻,猜測道:“與蘇狀元有關?”


    “……”


    “與舞弊案有關?”


    “……”


    “案子查的很快,莫非柳兄出手,拿到了關鍵證據?”


    “……”


    “坊間傳聞,蘇尚書屢屢遭受截殺,有江湖義士護身,莫非就是柳兄?”


    “……”


    柳如風神情呆滯,原本裝逼的心情蕩然無存,隻覺得眼前人太恐怖,竟然看穿了一切。


    “李兄,你莫非會卜卦?”


    李平安搖頭道:“隻是道聽途說的猜測而已。”


    人活得越久,知道的就越多。


    理論上活得無限久,也就近乎全知全能。


    李平安距離全知的境界,還差十萬八千年,隻是恰好認識蘇明遠,知道他為了殺死威遠侯而引誘太子謀反。


    又知道賊王死因,是威遠侯之子打秋風。


    柳如風自稱拜訪恩人,大概率指的是蘇明遠,兩相結合,真相也就為之不遠了。


    “無趣無趣……”


    柳如風沒能顯擺成,喝酒都覺得寡淡,起身就要離開,走了兩步又迴來坐下,偌大京城隻這殮屍房清淨。


    李平安怎麽能讓朋友心情差,念頭一轉,故意問道。


    “柳兄,你家裏也不缺錢,為什麽要做盜聖?”


    “李兄問的好!”


    柳如風讓人撓到癢處,頓時忘了剛剛失落,眉飛色舞的吹噓。


    “盜聖,盜中之聖,可不是偷金偷銀能得來!”


    “其一偷心,意為花叢聖手,其二是為正義而偷,譬如前宰相與貪官汙吏來往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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