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餘暉將這一方天地澆得昏黃,餘輝下,人黃,馬黃,沙黃。


    孤煙鎮外四十裏,一人一馬,人聽馬踏沙,馬隨人蹣跚,似是在閑聊著一般,如此一前一後,不緊不慢地走著。邊陲小城白日裏的喧鬧,似是也隨著這一人一馬漸行漸稀。


    “老友,緊行兩步,就快到了,沒準是最後一趟了。”這人抿了抿幹的翹痂的嘴皮子道。


    “哼……”馬似是煩躁地吹吹鼻子,停下了腳步,尚有餘溫的沙子將它裹得慵懶。


    “嗨!走著呀老友,這算什麽意思,別耍賴啊!”馬索性臥倒在了溫熱的沙地上。


    “先人哎!”代飄飄此刻頗為無奈,這馬比他小媽還難伺候。“要喝水,還是喝酒,你言語一聲。”代飄飄從腰間取下兩個葫蘆,一指挑著一個,笑眯眯對著馬討好地問。


    馬幹脆連頭也貼在了地上,展展的趴著。


    “罷罷!老子也不去了,睡睡睡,喝完酒迴城。”他賭氣一般坐下枕著馬,貪婪地大口喝著酒。


    “似你這般牛飲,到我那裏怕是給我剩不了一盅。”來人削瘦,隻似地上多插了一把長劍。馬聞聲驚起嘶鳴,將代飄飄掀一個跟頭。


    “大哥!人嚇人,嚇死人啊!”代飄飄一躍而起,吐掉滿嘴沙粒,笑看來者。


    來者不語,隻是輕撫著臉貼在自己胸口廝磨的馬,溫柔地像在撫妻子的發。


    “謔!這小賤馬。老子養你三個月,騎都不讓我騎一下,一見到這半個人,倒是見到親娘了。”代飄飄頗像個怨婦。


    “半個人?”來者笑問。


    “半個人都不到,你這閉關閉的,我一月給你送三迴好吃好喝的,你都拿去祭天啦?瘦的還有人樣嗎!”代飄飄粗著嗓門叫嚷著。


    來者望著遠方,眼神說不出的擔憂,似在沉思,半晌隻道:“多謝。”


    代飄飄是個話癆,遇上這種三棒子打不出個屁來的急得直搓腳:“謝屁,走走走城裏給你補一下,別你遠哥來說我把你餓著了,隻顧我自己吃喝,不管你顧明死活。”


    “不了吧?”顧明道。


    “啥就不了?不啥?你不餓?你看你瘦的慫樣子,老子吃完飯能拿你剔牙。”見顧明不言語,又道:“抓緊,都幾個月了,痊愈不容易,還提前了幾日。”


    “尚未痊愈。”顧明淡淡道,聲音很小,也不知是餓的,還是傷沒好虛的。


    “少裝。”代飄飄難得隻說了兩個字,四下張望,茫茫沙海,隻有一人一馬來時的腳印,再無其他。顧明似是憑空出現,又像是一直就在此地。


    “人家踏雪無痕,你娘的踏個沙也無痕,多顯本事。”代飄飄撇撇嘴。


    “習慣了。”


    “辰老狗教你的,他都沒你這麽習慣。”代飄飄似是有些嫉妒。


    “他是同時教給咱倆的。”來人淡淡的道。


    “行行你聰明,沒痊愈你出來幹啥?”代飄飄多少有些驚,趕忙問道。


    “離說好的日子還有兩天。”顧明又擔憂地看向了遠方:“他說的日子,是算進了所有的意外與突發狀況,甚至連馬或許會拉肚子,沙漠中突然出現一片海需要泛舟的時間都算進去。”停了停,看向突然變得一臉嚴肅的代飄飄,又道:“這麽算的話,今日還未到,怕是有些麻煩了。”


    “那咋弄?”代飄飄在需要用腦子或是遇事沒主意的時候話很少,看起來人也沉穩了不少。


    “去找,還是去等?”顧明問,緊接著又道:“還是你等,我找?”


    “老子才坐不住!你迴去吧,我找。”代飄飄主意一定,便是要立馬行動的——單手揪住瘦如麻杆的顧明的前襟,扔在還在廝磨的馬背上照著馬屁股飛起一腳:“迴家吧,小賤馬。”


    卻見馬未動,迴過頭來瞅著他,人也坐在馬上靜靜瞅著他,歎了口氣。


    “走吧。”顧明說道。


    “去哪?”


    “你不是要去補一下麽?”顧明道,“得補快一點。”


    “哈哈!走!”代飄飄一聲大笑,說著便折過頭。


    “上馬。”


    “不上!這祖宗今日摔我三迴,若不是你的馬,此刻我還能多些下酒的肉幹。”說罷又猛灌一口酒,扔給顧明。


    “那我先走,城裏等你。”說罷輕輕一撫馬脖子上的鬃毛,馬竟聽懂了話一般動了起來,幾步行在了總欺負它的粗魯漢子前頭。“追月,喂他些沙子。”馬聞言長嘶,雙蹄一蹬,果真抄起一堆沙子撲向代飄飄麵門,後者一個漂亮的空翻躲過,追月已躥出半裏地去,那歡騰的樣子像是把攢了幾個月的勁全使出來了。


    “呸!小賤馬。今晚不卸你兩根馬腿烤了吃。”說罷一個縱身,如燕子般霎時飛出十丈,完全沒有了來時牽馬時的蹣跚,腳尖再一點地,下一刻人已穩穩落在馬背上,單腳站定,對著並排而立的顧明哼哼兩笑,很是得意。追月上下顛簸,兩人動也不動,就似長在了馬背上。


    孤煙鎮與青崗城一樣,都是南啟國邊境。同是邊防重地,不同的是青崗城東截西域,南拒北胡,而孤煙鎮隻與西域接壤。說是個鎮子,若真真算起來,這鎮子比青崗城還要大。四周村寨的人若去鎮子上,也隻說進城去,到城裏去。老百姓說了,有城牆的地方那就得叫城,鎮子?你見過這麽大的鎮子?那邊上那一圈為啥不叫“鎮牆”?今日城門口比往日熱鬧幾分,官府貼了告示:案犯辰遠,隴右人氏。於五月初九夥同他人刺殺青崗城北原軍副統帥胡冰,致胡統帥一行六人悉數身亡。案犯背中數劍,負傷亦重。識此賊人及其雙親或知此賊所識之人者速與官府檢發,賞金十兩。得其屍首者賞金百兩,活捉此賊者賞金一千。


    騎著馬的人聽馬屁股上站著的人不識字般艱難地讀完了告示上的字,沉思之下擔憂之色更濃。


    “哈!他爹的!畫的如此難看!還不及……”代飄飄話還沒說完,已被前麵的人站起來捂上了嘴。


    “哥哥不可亂語,人多嘴雜。”顧明正色道。


    “哦對對,悄悄的悄悄的。”忙輕聲點頭,片刻便又炸了毛:“怕球!誰還能在我跟前傷了他不成!”眼竟睜得比追月還大,胡子也都根根立起。


    “駕!”前者忙一催馬,進了城。


    “看來真的出事了。”飯桌上一人憂心忡忡,往嘴裏扔一顆花生米。


    “嗨!他三天兩頭出事。”一人並不是很在意,兩手各一隻豬蹄換著咬,滿臉胡子黑光油亮。


    “一個江湖客,怎會跑去刺殺朝廷命官?”憂心忡忡之人甚是不解,又往嘴裏扔一顆花生米。


    “肯定不是他殺的,這慫又讓人害了。”滿不在乎之人很篤定。“樹大招風呐!咱這位天下第一。”見對坐依舊心不在焉,抓起一個羊腰子又道:“趕緊吃,吃飽了才有勁找他,沒準找到的時候他正被軍隊圍了嘞,咱就得第一次跟軍隊廝殺了。啊哈哈!俺老代也就是上過戰場打過仗的人了!”絡腮胡子大漢想想都覺得有無窮的樂趣。


    “行,那吃完準備準備,咱一路不停往青崗走。”顧明嘴一抿,當即決定。“小二,兩碗幹拌麵。”


    “哎!這就對了,行你先從這補著,我也出去補補。各自買好用的著的東西,頂多半個時辰,咱南門匯合。”代飄飄朝顧明一擠眼,笑道。


    顧明也笑了出來,拿著筷子搖了搖頭:“都什麽時候了,你啊!”看著已跑出門去的代飄飄,暗道:“這夯貨莫不是真長了四個腰子。”


    入夜,南門。


    “你這貨怎地這般拖拉!”顧明頗有些氣憤。


    代飄飄不語,將手伸入懷中。


    “咋啞巴了?咱要去幹什麽你不知道?”顧明斥道。


    代飄飄依舊不語,手在懷中摸索了半天,掏出窄窄的一條綢子來,道:“你自己看。”


    “什麽?”顧明語氣稍緩,但仍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展開手中布條,上書:“吾之猜測,十之八九。幕後黑手,果欲除我。藥已到手,速來尋我,長河之水。”顧明慢慢地低聲念畢,抬頭看向代飄飄,皺著眉頭道道:“他的字跡,哪來的?”


    “這會兒不嫌我來的遲了?哼!”代飄飄冷哼一聲,別過頭去。


    “咋?尋了迴娘們,自己也變娘們了?少在這兒哼哼唧唧惡心人。”顧明道。


    “娘們咋了,這條子就是娘們給我的。”代飄飄又哼一聲,道。


    “哪個娘們?”顧明有些驚愕。


    “跟我睡覺那個。”代飄飄道。


    “你哪迴不是連睡三五個?哪個啊?”顧明沒好氣地道。


    “就那尋香樓的花魁。”代飄飄道。


    “她怎麽會有遠哥的手書?”顧明道。


    “也是裏邊的一個姑娘給她的,讓她轉交給我。”代飄飄道。


    “咋這麽亂啊!遠哥認識的是哪個啊?”顧明感覺腦子裏本就有一團亂麻,又被代飄飄亂纏了幾圈。


    “行,你聽我一次說完,中間再別插嘴發問,別打斷我,一打斷我就忘。我說真的,隻要你敢打斷,我就敢忘。”代飄飄訛人般說道。


    見顧明不張嘴,隻是狠狠盯著他,瞬間覺得渾身舒暢,笑道:“哈哈!老實了。”


    “說!”顧明沉著嗓子低吼道。


    “行行行。”代飄飄連忙止住笑,接著道:“那尋香樓有個姑娘,先前被咱搭救過,就是在銀城端了紀桐城那迴。不是救了好些人麽,有的留下了,有的不是換了個地方生活麽。但你換了地方,還能幹什麽?她們也是可憐人,也不會別的什麽,也沒有親人。大多隻能重操舊業唄,這收到信的姑娘就是其中一個。”代飄飄道。


    “哦,原來如此。”顧明道,緊接著連忙又道:“我這可不算打斷,也沒發問。”


    代飄飄哈哈一樂,又接著說:“收到信這姑娘把信轉交給了花魁,還說了我的長相打扮什麽的,讓她看到我後就給我。”


    “她為什麽不自己給你?怕無顏麵對恩公?”顧明這才問道。


    代飄飄沒有迴答,又在懷中摸索兩下,拿出另一封信來。


    顧明展開不大的紙張,念道:“倩兒妹妹,來信已收到,一切安好。此番迴信,有要事相托。咱們姐妹的三位恩公,一位遇險,需得另外兩位前來搭救,恰好那位大胡子恩公,就在你處附近。你之所在,為當地最大的煙花之地,那位恩公必至。姐姐怕你與恩公擦肩而過,故另書一布條,你交於花魁,將恩公之樣貌一同告知於她,煩請轉交。恩公若去,必尋花魁。姐姐現下繁忙,暫不多言,容後相聚。煙。”


    “煙……這是?那個煙綺的信?”顧明問道。


    “正是,收信的那個姑娘,也是我們上迴救出來的那一堆人裏的一個。”代飄飄道。


    “你把她……”顧明欲言又止,看向代飄飄挑了挑眉。


    “嗯?”代飄飄先是一愣,隨即立馬怒道:“放你的屁!老子豈會對熟人下手!她那麽可憐。”


    “我又沒說什麽,你急啥?我意思就是你找她本人確認過沒有,別又是個圈套。”顧明道。


    “確認了,我對她有印象,她也認得我,說的什麽也都對的上。”代飄飄道,“我還白白給她十兩銀子呢,連她露出的半個奶子我都沒斜著看一眼。哼!”


    顧明聽完一陣無言,而後道:“看來咱倆還好走的早,你住的那裏,可能已經不安全了。”


    “我也這麽覺得,不然他以前都是飛鴿傳書直接給我的,這迴居然這麽拐彎抹角的。”代飄飄道。


    “看來,情況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兇險啊。”顧明看著遠處山後已探出半個頭的月,長出一口氣道。


    “他到底知道了什麽秘密啊?怎麽現在連官府都在拿他?”代飄飄也學著顧明歎氣。


    “何止官府。”顧明苦笑著搖搖頭,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木牌。這漆黑的木牌上隻刻了一個字,殺。還用朱砂染了色,一個血紅血紅的殺字,翻到背麵,也雕刻著兩個字,赫然寫到:辰遠。


    代飄飄伸手接過,翻來翻去看了兩眼,嗤道:“這啥啊這!”


    “北原必殺令。”顧明苦笑道,“你尋花問柳的時候,我收到的。”


    “彭太平?”代飄飄問道。


    “嗯,必殺令是發給全江湖所有的門派的,背麵刻著他們幫派要殺之人的名字。你可以不幫著他們殺,但也不可以跟他作對,故意藏起他或者是保護他,否則就視為同北原宣戰。”顧明道。


    “好生霸道!”代飄飄罵道。


    “這有什麽霸道的,隻不過是通知各大門派,這個人是我們北原的死敵而已,又沒要求你給他們幹活兒去。”顧明道。


    “而且人家昭告天下了,這人我們非殺不可,你還幫他的話,可不就是跟人家作對麽?不跟你不死不休,難道還跟你世代交好嗎?”顧明又道。


    “這不就是讓他們追殺的這人無處藏身麽。”代飄飄道。


    “對呀,目的就是這個呀。而且你若真殺了這個人,就可以讓北原給你做一件事,當然不能傷天害理,也不能是無理的要求。”顧明道。


    “哦,這樣啊,這不就是個江湖通緝令麽。”代飄飄道。


    “你也是淩雲殿高足,怎麽連必殺令都沒聽過。”顧明道。


    “你倒是聽過,嘁,有啥用?你有嗎?”代飄飄嗤之以鼻。


    “當然有啊。”顧明理所當然地道。


    “什麽?”代飄飄驚詫地睜大了眼。


    “你們淩雲殿也有啊,大一點的門派都有自己的必殺令啊。”顧明道。


    “那好辦了!”代飄飄一拊掌,道:“你迴你的孤峰,我迴我的淩雲殿,咱倆一起發必殺令,殺彭太平,媽的!”


    “嗬……以什麽名目呢?”顧明問道。


    “還要名目?”代飄飄問。


    “畢竟要滿江湖配合你,不是正當理由怎麽行?那些所謂的武林正道,最在乎聲譽了,像蜣螂在乎糞球一般。況且,彭太平也不用你發必殺令了。”顧明道。


    “那北原要殺辰遠,什麽名目。”代飄飄問。


    “就是我剛才說的,不用你發必殺令了。”顧明道。


    “什麽啊?”代飄飄摸不到頭腦。


    “彭太平死了。”顧明道,看著發呆的代飄飄,又緩緩道:“遠哥殺的。”


    “啥?!”代飄飄徹底呆住了。


    “不光是彭太平,當天到場祝壽的一眾武林豪傑,都是遠哥殺的。”顧明道。


    “放屁!他不是那人!”代飄飄怒道,“他被冤枉了!”


    “誰說的!有什麽證據!”代飄飄又怒道。


    “幸存的有幾人,萬醫穀主烏老爺子、青河派掌門郭雲傑、霄台山李義等等,七八個幸存的,都頗有名望,全部出來作了證,是遠哥殺的。”顧明道。


    “他們都是放屁!別說七八個人,就是七八十個人!那也是放了七八十個屁!”代飄飄篤定地道。


    “別人都還好說,隻是這烏老穀主,德高望重,先前予我們孤峰,也有救命之恩……”


    “恩歸恩!放屁歸放屁!你別搞混了!有恩你報恩便是!瞎放屁就捅他屁眼子!一碼歸一碼!”代飄飄吹胡子瞪眼道。


    “哈哈!”顧明大笑一聲,道:“對!你這麽相信他,我就放心了。”


    “事不宜遲,趕緊找他走!現下官府和江湖都在追殺他了等於是!這廝是知道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被人聯起手來滅口。”代飄飄焦急道。


    “你知道去哪找?”顧明詫異道。


    “條子上不是有麽!前兩句都能看懂,就最後四個字,長河之水,什麽意思?擺明了是在說地點麽!咱在青崗城附近找到一條長河就行了。”代飄飄道。


    顧明哈哈一笑,道:“你說對了一半,最後四個字,就是在說地點,不過不在什麽河邊。”


    “那時什麽意思?”代飄飄問道。


    “長河之水,那是一幅畫。”顧明道。


    “哦?你知道具體的地方?”代飄飄問。


    顧明點點頭,道:“臨澤。”


    “臨澤的時候,咱一直在一起呀!”代飄飄納悶道。


    “有一會兒沒在一起。”顧明道。


    “哦!我在……”


    “你在一個叫樂樂的姑娘的床上。”顧明點著頭微笑著說。


    “嗨!”代飄飄尷尬地撓撓頭,道:“走走走,趕緊!”說罷已經跳上馬屁股站定,追月吹了兩下鼻子,迴頭看看,似是有些不滿。


    “哈!你也知道尷尬,遠哥用這種方法都能找到你。”顧明笑道。


    “你走不走!”代飄飄嚷嚷道。


    顧明也躍上馬背,輕撫了一下鬃毛,輕輕道:“走,追月,要快。”


    馬兒聞聲立馬甩蹄狂奔,代飄飄一個沒站穩差點掉下馬背來,罵道:“小畜生!我咋不知道你還能跑這麽快!”


    兩人一馬,在明亮的月下向著臨澤疾馳而去,顧明看起來有些憂心忡忡:此番前去,前景能像這月空一般明朗嗎?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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