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上麵蓋著一層茅草,屋門前的石級上淺淺生了一層青苔。鄭語跳過青苔,跟著鄭讞和肖夫人走進屋,鄭讞拉開門,她才發現室內別有洞天。


    木質小屋裏,廳堂、會客室、臥房、書房,一目了然,井井有條。陽光穿過屋頂的茅草篩進屋裏,照得室內亮堂堂、暖烘烘的,每一件家具都古樸潔淨,看似尋常最奇崛,每一件都有了年頭,盤出了厚厚的包漿。室內一塵不染,角落裏都幹幹淨淨。鄭語換上鄭讞拿出的鞋子,怯怯地走進屋裏,眼睛都不敢抬。


    肖夫人坐在廳堂的木椅上,抬手示意鄭讞倒茶。鄭讞在門外鼓搗了半天,換了件幹淨的布衫,又把手和臉全都擦幹淨,才換鞋走進屋子,給麵前的三個茶杯斟茶。


    鎮南府大夫人敬茶,鄭語自然不敢怠慢。她規規矩矩地接過茶杯,抿了一口,驚喜道:“謝謝夫人款待,這茶水好甜。”


    肖夫人笑了一聲,示意鄭讞也坐下。鄭讞坐在一旁,戴著手套揀挎籃中的草藥,她們二人在一旁聊著天,鄭讞手上忙著,也不忘迴頭說上幾句。


    隻聽肖夫人捧起自己的茶杯,問道:“小雨,你今年幾歲了,最近都在讀些什麽書?”


    鄭語坐得筆直,乖巧迴答道:“迴稟夫人,我今年虛歲六歲,還不識多少字,隻是讀三、千、百、幼學瓊林一類。”


    肖夫人點點頭,說:“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你這個年紀能夠熟讀熟背,已經很了不起了。”


    鄭讞卻一甩頭發,插嘴道:“媽媽,小雨這是謙虛呢。小雨,背篇《詩》聽聽,就背《靜女》。”


    鄭語隻得開口:“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她隻背了個開頭,臉就紅了——這分明代表她方才騙了肖夫人。肖夫人卻沒有一絲一毫怒氣,而是看著鄭語的眼睛,笑著稱讚道:“背得真好,流暢又有韻律。楝兒,你好好學學,要你背書就像是把你難為得不得了一樣。”


    鄭讞也笑起來:“媽,誰說我不背了,我隻是覺得,背那幾個‘兮’來‘兮’去的句子,不及在後麵栽培藥物有意思嘛。”


    她說完,抬起手中的一把藥草,問鄭語:“小雨,這藥草你認不認得?”


    那藥草蓬亂,看上去和普通的雜草沒什麽分別,極難辨認,卻不想鄭語老老實實迴答道:“認得,這是菁草花的根莖,加入芙仙木、陳皮熬煮,補血降熱,治愈心氣流失最好。”她說完,有些忐忑地看了看對麵的一對母女,似乎怕自己背得不對,被責罰一般。


    沒想到肖夫人和鄭讞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真不愧是蘭知清的女兒。楝兒,你還想著考妹妹,沒想到自己貽笑大方之家吧?”


    鄭讞搖了搖頭:“我知道小雨厲害,沒想到小雨這麽厲害!我班門弄斧,小雨受我一拜——”


    她說著,當真握著藥草,對鄭語虛虛拜了一拜。她們二人又發出一陣笑聲,鄭語雖說有些迷惑,但被室內歡快的空氣感染,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三人笑了一會,肖夫人陡然咳嗽幾聲,室內登時就靜了下來。鄭語看到姐姐放下籃子站起身,從衣襟裏掏出一塊紅帕子遞給肖夫人。肖夫人用帕子揩了揩下頜沾到的水漬,鄭讞立刻接過帕子,看了一眼,留下句“我先去忙活了”就提著揀選出來的藥草進了廚房。


    鄭語看她離開,身體想跟著她一起出門,腿腳卻像是被固定住了一般動彈不得。她低著頭,聽見肖夫人又咳嗽了幾聲,慌忙從椅子上跳起來,抽出手帕遞過去,卻又不敢直視肖夫人。


    她的白手帕剛一貼上肖夫人的嘴唇,登時便暈開一片鮮紅。鄭語的手顫抖起來,她在心裏默背母親教給她的藥方,腦子卻亂成了一團漿糊。眼看手帕上的血跡逐漸蔓延開,鄭語的眼淚開始大顆大顆地向下落。


    她聽見了幾聲輕輕的笑聲,肖夫人接過她的手帕,一把將她環住,抱在腿上,另一隻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皮膚涼涼的。


    “小雨娃娃,”肖夫人抱著她,聲音有些幹澀,“相信我,你將來必成大器。”


    “所以呀,到了那個時候……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不可以請求你,襄助我的女兒?”


    鄭語聽見肖夫人的聲音越來越近,直到貼在她耳邊:“她是我肖荊此生留下的最後的作品,小雨,我終究沒有辦法一直在你們身邊,所以,你作為楝兒的妹妹……一定要……”


    她屏息凝神,等待著肖夫人的話說完,卻遲遲沒有聽見她繼續說下去。鄭語將肖夫人的手從自己臉上摘下,卻發現肖夫人蒼白著一張臉,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


    /


    韓令和鄭語馬不停蹄地趕了兩天的路,才趕到明城的城門。


    “等下進城,先要讓馬歇一歇。”車夫打扮的韓令擦了一把汗,笑道,“我一路趕來,都覺得精疲力盡,更別說馬兒了。”


    鄭語坐在車中,打趣他道:“既然知道累,還要跑得這樣急,莫不是怕了我家大姐,嚇得快馬加鞭?”


    韓令笑著下馬,牽著馬韁繩慢慢向著城門走去。他抬手按了按,讓自己的麵具能夠穩穩戴在臉上,才粗著嗓子說道:“小姐,此話可不敢胡說——”他說到一半,又掐尖了聲音,“——因為我就算想要否認,也否認不掉啊。”


    聽見鄭語被她逗笑,韓令也舒了一口氣,換迴自己的聲音,問道:“鄭語,你覺得哪個聲音更好一點?”


    鄭語半晌沒說話,等她開口,也壓著嗓子,聲音低低的,拖著長腔:“依我看——肯定是——這種更好——”


    韓令嗬嗬笑了一會,說道:“你和大姐長相並不像,這樣壓低聲音,倒有幾分相似。”


    鄭語問道:“我們長得不像麽?”得到韓令否定的迴答後,她笑著說,“怪了,以往過節時,來家裏拜年的人總愛說我們長得像。我與姐姐雖說並不是同一位母親所生,但我一直覺得我們相貌應當非常相似才對。”


    她說完,韓令接道:“這可說不準。往日裏,竹琛的弟弟小玨喜歡跑到我家來玩,他和我弟弟小介年歲相仿,客人們有時候認錯了,便會指著我和小玨說:‘你們兄弟二人長得可真像’。”


    他說完,仿佛透過暖黃的暮色,重新看見了過去的景象——錦衣華服的客人、乖巧伶俐的徐竹玨、氣得一直亂蹦的韓介、笑得後仰的母親和父親……直到鄭語咳嗽了幾聲,他才迴過神來。


    守城的衛兵已經出現在麵前。韓令收斂起臉上的表情,裝出一副木訥老實的樣子來。


    “小姐——”韓令粗聲喊道,“坐穩了,咱們要進明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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