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時,一地的魚骨已經被清掃幹淨,兩人吃飽喝足,愜意非常。


    徐竹琛吃過晚飯暫歇片刻,照常去門外練功。冰天雪地之間,最適合她這冰雪功體。但見她化冰雪為劍刃,迎著漫山飛起的雪花,且歌且戰,身影與山風飛雪融為一體,悉數化作山巔冷傲的雪白。


    她愈舞愈疾,冰雪做的利劍開始逐漸承受不住她的內力。眼看麵前的一片雪地幾乎被她翻覆,她一手按在劍身上,頌唱道:


    “望夷宮中鹿為馬,秦人半死長城下。避時不獨商山翁,亦有桃源種桃者。


    此來種桃經幾春,采花食實枝為薪。兒孫生長與世隔,雖有父子無君臣。


    漁郎漾舟迷遠近,花間相見因相問。世上那知古有秦,山中豈料今為晉。


    聞道長安吹戰塵,春風迴首一沾巾。重華一去寧複得,天下紛紛經幾秦。”


    肖楝正披著袍子出來埋魚骨,看到她一個收勢,漫天飛雪竟逆行上飛,便知道徐竹琛的功力又精進了。她走到徐竹琛身前,調笑道:“王荊公的詩詞千千萬,你怎麽總愛這些‘反詩’?長安戰塵,桃源寧靜,那你說,我們是在長安,還是桃源?”


    徐竹琛丟掉手中碎劍,將肖楝肩上有些滑落的袍子提上去,整理好,望著天邊說道:“天下士人皆愛長安,隻為求取功名。我獨愛隱居桃源裏,離開樊籠,反歸自然。”


    肖楝順著她的視線抬頭,天邊月輪半盈半虧,盈盈發著光。她又想起徐竹琛給她想的字——“肖山月”,不由得莞爾一笑。


    “王荊公亦有詩雲‘徑暖草如積,山晴花更繁。縱橫一川水,高下數家村。靜憩雞鳴午,荒尋犬吠昏。歸來向人說,疑是武陵源。’竹琛,你的武陵源,竟是這淒清冷寂的青夜雪峰嗎?”


    徐竹琛看著她的眼睛,說道:“在你身邊,就已經是避世的桃源。”


    二人說笑著走迴木屋,屋裏火爐正暖。肖楝又扔進去兩塊煤炭,給窗子留了細細一道縫,這才脫下衣袍靴子,鑽進暖融融的毛毯被窩裏。


    窗外風聲大作,極光璀璨。徐竹琛洗過澡,沒多久便唿唿大睡。肖楝側躺在床上,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


    在冰湖遇到的那個男子,究竟是誰?那人似乎有話要告訴她,可為何他一見到徐竹琛,便跑開了?


    在樹林裏迴想起來的記憶,是她一直未曾清晰看到的畫麵。如今鮮明地出現在她麵前,一點一滴,生動的疼痛如同就發生在昨日。


    那明明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該忘記的、烙在骨血裏的記憶。可為何直到在彼時彼刻,才真正將起記起?


    她不願意懷疑徐竹琛,可魏王幡帶著笑意的“騙子”二字仍然響在她腦海;竹琛為她傳功時,那種帶著寒意的快慰,究竟是襄助,還是欺瞞?


    肖楝聽著床頭滴漏的滴落聲,意識反而更加清晰起來。時間在流逝,極光散去,黑沉沉的夜幕壓下來,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索性掀開被子,輕手輕腳地下了床,開始穿衣束發。待到穿好厚厚的衣袍,她又撿起星隕,別在腰間防身。萬事俱備,臨出門前,她看了一眼徐竹琛——她睡得正熟,似乎因為身邊的熱源離開了,她不安地動了動身子,將被子掀翻了一角。


    肖楝無奈地走上前,替她將被子蓋好。


    冰雪的功體並不會被寒冷的天氣凍傷,但肉體會受傷、會開裂。武人的脆弱與堅強,矛盾就在此處。


    做完這一切,她輕悄悄地掀開門簾,走到門外的厚雪中去。


    四野漆黑,天上隻留下一點點朦朧的月光。她的輕功卓越,循著稍早的路,一路尋到雲鬆林中。


    “前輩,您在哪裏?”她小聲唿喚著,盡可能不驚動樹林中的鳥獸,“我是稍早時與您見過的肖楝,您在——”


    她的話沒說完,一粒小石子猛然打到她的腳踝上。肖楝心知是那男子,便向著石子來的方向走去。


    走了幾步,一個嘶啞怪異的聲音在她身側響起:“……真的是你。”


    肖楝按著星隕,警惕地四下掃了一圈,並未看到人影。她剛要開口,男子的聲音又出現在她背後:“不要出聲,不要點火……慢慢地轉過來,我帶你出去。”


    肖楝聽見男子的腳步漸遠,立刻追了上去。她步子極快,幾步攔住了男子,抬手扣住了男子的手腕。


    “你說的是漠西沙語,我也會說。”她的聲音變得低沉,沙啞如沙礫摩擦,“我不離開這裏,告訴我,你是誰,這裏發生了什麽。”


    男子許久沒有迴話,過了一陣,他用沙語艱難地開了口:“肖姑娘,我已經知道錯了,你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你要怎樣才願意放過我?!”


    他手中倏然燃起一豆極其微弱的光,是一根火柴,隻夠照亮兩個人的麵容。微光之下,他被重度燒傷的麵龐更顯得可怖。


    肖楝盯著他的臉,愣了一下,記憶才稍稍迴籠,拚湊出眼前之人的身份。


    她不可置信地問道:“金掌櫃?”


    眼前的男人完全不肯直視她,似乎極為懼怕肖楝,卻在聽到她的唿喚時變了副臉色。肖楝看著金梁,在化雨書院中的經曆重新浮現在腦海,她咬緊牙關,沙語也變得更加尖利:“金掌櫃,你為何在這裏?又為何要帶我離開?”


    金梁看著就快要哭出聲來。他摸了一把臉上潰爛的傷口,似乎沒有聽到肖楝的問話,而是完全陷在自己的情緒中:“為什麽……你為什麽不肯放過我……明明已經毀了我的一切,殺了我的家人!我都已經躲到這裏,我明明不是有意!!”


    肖楝登時瞠目結舌,她拉住逐漸失控的金梁,問道:“你在說什麽?你的家人?我何曾害過你的家人?”


    她話音剛落,便意識到金梁和自己方才說的並不是沙語,而樹林裏已經響起了野獸的低嚎。她一把捂住金梁的嘴,扔掉那根火柴,隻在自己眉間聚起一小叢火焰,照著雪地,順著腳印一路退迴遇見金梁的地方。


    一路上,金梁拚盡全力地掙紮,卻拗不過肖楝。等到二人走到腳印的盡頭,金梁仿佛失去力氣般,登時跌落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最後……最後我還是迴到了這裏……”


    肖楝一手抓著金梁的衣領,背靠在雲鬆樹上,小口喘著氣。她沒再聽到獸嚎,多少放鬆了些,方要坐下,卻猛然被金梁打了一拳。


    “都是你!都是因為你!”金梁發著抖跪在肖楝麵前,低沉的聲音裏滿是怒火,“是你……我問你,有什麽發財的法子,我就是信了你!”


    他又一拳砸在肖楝臉上,用了十成的力氣,登時砸的肖楝口鼻流血。肖楝稍稍抬手去防,金梁卻畏懼地向後爬去,沒爬幾步,便徹底崩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我就知道、我就該知道!因為你,我的書院被燒光,還背上了人命!因為你,我隻能離開芷陽,流落到這破落的地方!”


    “我就說,你前幾天來到我家,肯定沒安好心……那團火,肯定是你,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讓我來找這裏的什麽‘劍’,要不是你說這裏可以發財,我就不會被纏上,我就不會落到今天家破人亡!”


    “都是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都是因為你、都是你!!!”


    肖楝擦掉嘴邊血跡,還在消化著金梁方才提到的“劍”,卻見金梁已經失去理智,發瘋般向著她衝過來。


    她甚至無意將星隕出鞘,隻是向著旁邊一閃,輕巧地避開了金梁的攻勢。金梁一個撲空摔進雪裏,爬起身又要去撓肖楝,肖楝手腕一轉,內力流轉,意在製住金梁。


    然而,赤紅色的內力一亮,有什麽記憶瞬間湧入她的腦海。肖楝的太陽穴傳來尖銳的一陣劇痛,她運起輕功向一旁躲避,身子剛一動,眼前閃過一個女孩哭花了的臉——


    “姐姐,阿爹、阿娘、他們都死了嗎?”


    “姐姐,姐姐!求求你,你不要死。”女孩緊緊抓著她的手臂,髒汙的小臉上涕泗橫流。她燒破的衣服、蓬亂的頭發、被火燎出血泡的小手,一樁一件,拚命地刺痛著肖楝的心。


    “姐姐,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肖楝幾乎無法站直身體,滾燙的痛感令她險些跪倒在地。眼見金梁踉蹌著跑到她麵前,她咬著牙,準備趁他走近,直接打暈。


    卻聽見耳邊一聲風響,幾片飛起的雪花落在她鬢發上,久久沒有消融。肖楝聞到一股極淡的血腥味,混在無邊無際的寒意中。她的頭痛在這股寒意中有所減退,眼前的畫麵也漸漸褪淡,黑暗中,逐漸亮起的,是一個雪白的影子。


    金梁的身體緩慢地滑落在地上,一聲慘叫都未發出來。鮮紅的血液暈開,在雪地上洇出一片黑紅。


    徐竹琛繞過一棵雲鬆樹,輕功一點,落在她麵前。她手上的冰劍用雪洗過,潔白無暇,和她本人一樣,纖塵不染。


    “阿楝,”她手裏端著一根燈燭,輕輕笑道,“半夜來冰湖狩獵,怎麽不叫上我?”


    同一瞬間,肖楝左手的雪鏡花戒指光芒大盛,藍白色的冷光在林間亮起,化作千萬根花藤,一道一道捆縛住肖楝的四肢百骸,將她纏在雪鬆樹上。


    肖楝下意識地抬手,內力卻沒有如她所願地流淌。她駭然抬頭,徐竹琛已經走到她麵前,那根燈燭的燭芯閃爍著同樣的冷白色火光,她便是依靠那道內力找到了她的位置。


    “他是個普通人。”肖楝渾身都被凍得有些麻木,艱難地找迴了自己的聲音,“有什麽必要殺掉他?”


    徐竹琛靜靜地看著她,一時無話。她的美如此驚人,此時白發未束,與雪色相融,紅瞳幽幽地流轉著水光,美得驚心動魄。肖楝幾乎要沉醉進去,卻聽徐竹琛說:


    “金梁在化雨書院‘不慎’坑害過你,方才也想要傷害你,我不過也是‘不慎’沒控製好力量而已。”


    肖楝的皮膚上已經爬上一層薄冰,她顫抖起來,許久,才說:“好。”


    “你當初也是一樣,‘不慎’放任了我全家人的死亡,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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