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女孩送入醫館後,徐竹琛緩步下樓,到一樓的櫃台前付了銀錢。


    她推開門,對門外的車夫說:“不是讓您離開嗎?那裏危險得很,您迴來這一趟,我不見得能保護您。”


    車夫倚在車轅上,笑容誠懇:“我就是想著,姑娘你萬一有個不測,這條路就斷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敢跑芷陽了。”


    徐竹琛看著他,見他不為自己異於常人的外貌動搖,忍不住笑著歎了口氣。


    “大哥,此番還是多謝您。”她用上了敬稱,“若是我自己趕路,這位小妹不一定能得救。”


    她這話亦真亦假——凝清步法高妙非常,她作為九層步法傍身的人,若是肯消耗內力,想要比馬車快,易如反掌。


    但她感謝的,並非是車夫的馬車,而是車夫的善意。


    車夫在芷陽采買了寫東西、打聽了些情報,方才起身上路。臨走前,徐竹琛專程叫住他,遞給他一個包裹。


    “大哥,將這包裹放在車上,包您一路平安。”


    那包裹裏,放的是徐竹琛所割下的,五位殺手每人的一根手指。那假韓令倒是想要尋仇,但其斷然不會親自出現在荒郊樹林裏,隻為報嘍囉的仇;在樹林裏埋伏的,定然是他組織中的末流成員,清楚同儕的慘狀,更是不敢上前去。


    徐竹琛陪護幾天,等到那女孩醒了,才終於放下心來。


    “水……”她聽見一聲朦朧的唿喚,便從夢中醒轉過來,走到案幾旁邊打著嗬欠倒了杯水。


    這女孩醒得真的不湊巧,三更天,夜色沉沉,徐竹琛好夢正酣。她搖搖頭,趕走夢裏的畫麵,點燃了桌上的蠟燭。


    一轉身,女孩已經醒過來,正掙紮著坐起身子,靠在牆上。


    徐竹琛兩步上前扶了她一把,手中茶水一滴都沒灑出來。她將這杯大麥茶遞到女孩嘴邊,小心地喂她喝了幾口。


    喝完水,女孩才恢複了些精力,啞著嗓子向徐竹琛看去。


    “謝——”


    她一句謝謝卡在嗓子裏,聲音還沒發全,兩隻大眼睛裏骨碌滾下兩行清淚。


    “閻王、你是閻王奶奶嗎?”她喉嚨嘶啞,鼻孔裏也流下兩行清涕,素淨的小臉變得一塌糊塗,“原來我還是死了……”


    徐竹琛打小看不得小姑娘流眼淚,身上沒帶手絹,便撕下袖口一塊菱紗,遞給小姑娘擦眼淚。


    小姑娘看她撕扯衣袖的樣子,呆愣了一瞬,而後也不顧臉上花貓一樣的涕淚,“噗嗤”笑出了聲。


    “你睡了三天,終於醒了。”徐竹琛倒不覺得有什麽尷尬,隻是湊上前,問道,“身上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她一湊近,小姑娘嚇得又後撤一步。徐竹琛知道她這是下意識的舉動,也不傷感,熟練地往後退了兩步,拉來一把圈椅坐下。


    燭火跳動幾下,這才喚迴小姑娘的神誌。她渾身摸了摸,說道:“身上不疼了,就是,嗯……到處都有點癢。”


    她說完,手又往身後抓了抓,這才警覺道:“我的劍呢!?”


    徐竹琛坐在交椅上看著她,心中有些不忍,但看女孩著急,還是實話實說了:“你的劍,我去找你的時候,已經斷了。”


    女孩坐在床上,好像失去力氣一般,仰靠在牆上。


    “我的劍……”她喃喃道,“父親就指望我來振興宗門了……”


    她說完,恨恨地一錘床,咬著嘴唇,用徐竹琛的衣袖胡亂擦了一把臉。


    徐竹琛不去看她傷心,轉頭看向燭火,問道:“你先別管宗門,隻管把傷養好。等你養好傷,不若我帶你去重鑄一把劍。”


    她說的十分肯定,女孩背身啜泣了一會,迴頭道:“當真?”


    徐竹琛笑著點點頭:“我眉川徐竹琛,一言九鼎。”


    她要帶女孩選劍,並非不心疼錢,而是要以女孩為誘餌,吊出那藏在暗處的“魔頭韓令”。


    女孩又仔細將她打量了一遍,扁起嘴道:“原來你就是‘天下第一劍’,怪不得,我被他們打得都沒有還手之力,你輕輕鬆鬆就把我帶出來了。”


    她說完,似乎想到什麽,掀開被子就要下床。徐竹琛慌忙上前扶住她,好歹沒讓她摔在地上。


    “恩師!”女孩掙紮著要給徐竹琛磕頭,“恩師!恩師!我是興燁宗宗主之女,羅摯,你收下我這個徒弟吧!”


    徐竹琛拉著她不讓她亂動,羅摯拚了命地往地上扭,涼被被她扯到地上,放在床頭櫃的茶杯也被羅摯亂飛的肘子打翻。現場一度十分混亂,直到徐竹琛低頭說道:“你若是不迴到床上去,我就不帶你選劍。”


    羅摯一刻都沒有猶豫,借著徐竹琛的手就迴了病床。


    徐竹琛扶起杯子,擦幹淨杯口,又倒了杯茶,正色道:“你們這些小孩子,現在可真是浮躁,見個人就要拜師學藝。”


    她心中有些無奈——關杉好歹是真得有學習武學的想法,眼前的這位羅摯,恐怕圖的隻是她“天下第一”的名頭。


    “天下第一”真得能教出一個天下第一嗎?不見得。


    影響這件事的因素太多了,比如家庭環境,比如練武氛圍,師資、夥伴、天賦、悟性……種種因素,缺一不可。


    徐竹琛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她最開始習武,是跟著韓伯伯學拳掌功夫。韓伯伯幽默愛笑,作為老師卻十分嚴厲。徐竹琛學了三個月崩雲掌,幾乎對自己失去了信心。


    是卓姨看到竹琛的骨骼清奇,長手長腳,才主動提出要帶她學劍。果然,徐竹琛拿起劍,如同本能一般,幾個基礎的揮砍,她便領悟了其中奧妙。


    而羅摯,盡管她斷裂的劍看起來十分昂貴,但她的內力和體格,都不是練劍的好苗子。


    想來,應該是她說的那個興燁宗,以劍法起家,便不分體質地要求門下弟子全都練劍吧。


    這樣的小宗小派,天底下不知道有幾千幾萬個,也是虧得羅摯能這麽驕傲地說出口。想來,她行走江湖應當真的沒有多長時間。


    眼前的羅摯讓徐竹琛想起了韓令那個幼小的妹妹,是叫什麽來著,韓僉?她們二人都是家中嬌生慣養的小姑娘,韓僉的脾氣可大,這位羅摯,看著也不遑多讓。


    徐竹琛想著,竟笑起來。


    羅摯坐在床上,討了徐竹琛手中茶去,小口小口的啜飲。她喝了幾口,看見徐竹琛笑起來,便問道:“徐恩師,你是有什麽特別高興的事嗎?”


    徐竹琛道:“你既然叫我恩師,那我便應當教你些東西。等你養好傷,我還是要帶你去買劍。但是,從今往後,你就跟著我學習掌法。”


    羅摯養好傷後,徐竹琛果真帶著她來到武器行,要她自己挑選。


    這幾日,她跟著徐竹琛的方法調理內息,學習了徐竹琛傳授的掌法後,內力果然大為精進。羅摯興奮地問她這是什麽掌法,徐竹琛沉吟片刻,說道:


    “……是失傳已久的崩雲掌。”


    羅摯沒聽過崩雲掌的名號,便搖搖頭,不去管它。她笑嘻嘻地湊近徐竹琛,問道:“那恩師,等我迴到宗門,可以將這崩雲掌傳授給弟子嗎?”


    徐竹琛輕笑,看著她問:“你這年紀,就有弟子了?”


    羅摯扁扁嘴:“現在沒有,以後也是會有的嘛。恩師,徐姐姐,你就說一句,能不能教?”


    徐竹琛思索片刻,說:“可以。”


    “但是你要告訴你的弟子、徒孫們,這一套掌法,叫做‘崩雲掌’。”


    許多年以後,羅摯站在興燁宗的最高峰,望著宗門內練習崩雲掌的弟子們,露出了一個清淺的笑容。她伸出手,接住滿天落下的雪花。來不及接住的,就落在了她滿是皺紋的臉、和有些幹枯的白色長發上。


    “徐竹琛,”因著練習崩雲掌,她的體溫很高,雪花很快融化在她掌心,“我竟也與你並肩了。”


    這都是後話了。


    卻說徐竹琛站在武器行門口,一邊聽著羅摯和武器行老板抱怨這些劍不夠“華麗”、“精致”,一邊不露聲色地盯著門口來來往往的人。


    羅摯被救、殺手被廢掉武功,這對假韓令來說定然是奇恥大辱。如今羅摯和她大搖大擺地出現在街道上,假韓令若是沒有動作,她定然是不信的。


    徐竹琛打了個嗬欠,偏頭又看了一眼羅摯:她手中捧著老板遞過來的兩把墜滿寶石、珍珠,雕著鏤空花紋的劍,對兩把都愛不釋手、難以抉擇。


    破財消災、破財消災。徐竹琛決定不再看羅摯,專心觀察街上的人。


    果然不出她所料,不多時武器行門口走過一高一矮兩個農夫,看著憨厚樸實,經過時卻落下了兩個白色的小蠟丸。


    徐竹琛拾起一個蠟丸,打開,裏麵寫著一個地址。


    她對武器行老板使了個眼神,對方心領神會,舉起一隻大拇指讓她放心。


    徐竹琛深吸一口氣,右手按在劍柄上,單刀赴會。


    她收起了自己的腳步聲,因而一路上幾乎沒有什麽聲音。凝清步法加持,她很快到達了對方約定的地點,卻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


    徐竹琛心知此時必定不能焦躁,便掀起衣袍,坐在街邊。


    她等了近半個時辰,都沒有一個人經過。徐竹琛心中有些不耐煩了,站起身來要走。


    她方才邁出一步,眼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女子。


    那女子紅衣黑發,眉眼秀逸,身段頎長而俊美。她手中捧著一摞書,仿佛沒看到徐竹琛一般從她麵前經過。


    徐竹琛呆愣在原地,許久才迴過神來。


    方才走過的人,她不會認錯。


    是肖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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