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鬆所要的答案,沒過多久便到了他的麵前。


    今日很不尋常,珊瑚沒有來給他送飯,這間柴房附近的空氣也變得十分膠著,仿佛有什麽危機正在醞釀。


    石鬆渾身一抖,搖搖頭,想要將不祥的預感甩出腦袋。


    但他的危機感總是很準。約莫未時一刻,沉重的空氣裏響起一聲驚雷,閃亮的電光撕裂灰黃的天空,傾盆大雨瓢潑而下。


    借著電光,石鬆看清了柴房外的景象——


    十幾雙泛著青光的眼睛,如同盛夏的鬼火般飄蕩在高高的野草中。那些眼睛的每一隻,都寫滿了漂泊不定的寒意。


    刺骨的殺意。


    石鬆一時悚然——那些人埋伏在草中,按兵不動,明顯是有備而來。石鬆將眼睛靠在柴房後牆的牆縫上,仔細觀察了一會兒,才看出來人腰側都閃著粼粼的銀光,大概率是帶有佩刀。


    村裏竟然這麽武德豐沛?


    石鬆還在努力,據刀的數量推算人數。前門“哢嚓”一響,珊瑚將老朽的木門推得搖搖晃晃,幾欲墜落。


    “珊……”


    “噓!”珊瑚一隻手捂住石鬆的嘴,“別出聲!跟我過來。”


    石鬆點點頭,眼神示意珊瑚把手移開。


    珊瑚卻沒理解他的眼神,而是皺著眉頭,一手拉住石鬆,一手拚命地將柴草往外扒。


    沒過多久,滿滿當當的柴草真被她扒扯出一個一人大小的狹洞。


    “進去。”珊瑚的話語十分簡短,語氣也生硬無比,“眉川,在我叫你之前,你不許出來。”


    石鬆點點頭,思索了一下,又問:“那你如果忘了叫我呢?”


    珊瑚絲毫沒有開玩笑的雅興,她皺著眉頭,思慮再三,說道:“如果我不來叫你,你就在裏麵待到自己餓極了,才允許走。”


    石鬆見她毫無開玩笑的意思,心裏也捏了一把汗,不禁擔憂問道:“珊瑚,出什麽事了?我可以幫你。”


    珊瑚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一雙眼睛居然也發出冷冷的青光。


    “你幫不了我。”珊瑚的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呆在這裏,不要出去,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說著,珊瑚主動將柴草撥開一部分,讓石鬆鑽進去。


    洞內狹小,幾乎轉不開身。石鬆伸手將頭頂的柴草往上推了推,珊瑚沒有製止他,隻是迅速將石鬆身前地柴火推迴去,擋住這個洞口。


    “在我叫你之前,絕對,絕對不允許出門。”


    她說完,將木門重新放迴門框,頭也不迴地走了。


    倒是有點竹琛的風範,石鬆縮在洞裏,默默地想。


    他待在柴草洞裏,也不知為什麽,緊張感一掃而空。身體放鬆下來,人就有些困倦了。


    石鬆抱住雙腿,默默地想:珊瑚現在在做什麽呢?


    眉川家裏的珊瑚,應該剛剛午睡醒來,揉著惺忪睡眼坐到書桌前練字。他了解自己的妹妹,石珊瑚繼承了母親的“死心眼”,凡事都要認真完成,哪怕發著燒,也必定要每天臨摹十張字帖不可。


    芽夏村的珊瑚,又在幹什麽呢?


    是去加固房門,阻擋那些殺氣騰騰的人?


    是去燒開熱水,逼退那些居心叵測的人?


    還是要用她小小的身軀,去與那些手持兵器的人“切磋”?


    可是這些事情,無論哪一件,都是石鬆去做更為合適啊?


    石鬆知道,崖下的珊瑚沒學過武功,也沒怎麽念過書,甚至連現在是哪朝哪代、什麽年號也不知道。她的世界就在崖下,於是連走出去的想法都不曾有過。


    因此,她那個立誌要去見證大江南北的姐姐,是真正的偉大者。


    可是,她的姐姐為何堅信自己能將珊瑚帶走?


    那時候她們並不知道石鬆的身份,對於石鬆的武功也一無所知。就憑他是一個斷臂昏迷的“外來”男人,那位“珍珠”姑娘就能下這樣的論斷?


    不,不對。石鬆心想。


    有一件事能夠證明他的身份——他的兩把刀。


    刀?


    什麽刀?


    他的刀?


    他的刀在哪裏?


    無數喧囂嘈雜的聲音同時在石鬆腦海中響起,震得他頭痛欲裂。石鬆拚了命地去想她的刀去了哪裏,可無論怎麽想,腦海中都是一片空白。


    他心底升騰起一陣煩躁,怪異的是,在無邊無際的煩躁中,石鬆不知為何睡著了。


    他是亥時醒的。


    崖下的天空不知何時黑透了,逼仄的柴房裏沒有一絲光線。耳邊嗡嗡的聲音已經停止了,身體維持一個姿勢太久,已經有些發麻。


    “怎麽迴事?”


    石鬆努力晃了晃肩膀,震落了幾根柴草。他望著那些柴草呆愣了一會,才想起來自己躲在柴堆中的前因後果。


    “前因後果是什麽?”


    石鬆總覺得腦海裏有什麽聲音在和他唱反調。他知道,這是因為四周太黑了。眉川三秀的石鬆有一個弱點,他從小就怕黑。


    “餓。”


    經過腦海中聲音的提醒,石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饑腸轆轆。珊瑚沒有來給他送飯,石鬆便一整天沒有進食,腸胃一陣一陣收縮,叫囂著自己的空虛。


    “好餓。”


    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石鬆的嘴唇有些幹裂。他舔舔嘴唇,從柴草堆裏爬出來,去找吃的。


    “香。”


    石鬆問詢,吸了吸鼻子,果真聞到一股濃鬱的香氣。


    “好香。”


    那香氣,馥鬱濃稠,縈繞在石鬆鼻尖,久久不散。香氣實在是太濃了,太鮮了,仿佛已經化出了實體,吸引著石鬆向前走去。


    “我好餓。”


    石鬆走著走著,被香氣帶著轉了好幾個圈。小小的茅屋就像沒有盡頭一樣,饑腸轆轆的石鬆有些憋氣。


    “我要吃。”


    石鬆跟著香氣出了門,走進另一戶人家的小院。小院房門大開,屋裏死寂一片,隻能看到微弱的燈光。


    “我要吃……”


    推開大門,石鬆看到,燈光是從廚房的門縫裏透出來的。


    “我要吃……”


    他咽下口水,深吸一口氣,將手放在房門上。


    “我要吃……我要吃!”


    石鬆左手一用力,將廚房的門推開——


    他看見珊瑚站在一個小板凳上,手裏拿著一杆長長的木勺,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大鍋。


    這口鍋真大,真高,需要珊瑚站在板凳上才能夠到邊沿,裏麵需要十幾個珊瑚才能填滿。


    填滿?


    石鬆被自己的想法震得一抖,就在這時,珊瑚轉頭看向他。


    “眉川,你怎麽來了?”


    她一邊說,一遍轉著手中的勺子。石鬆看著她,那股香氣再次攫取了他的神誌,讓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


    “我要吃,”石鬆說,“給我吃”


    珊瑚沒有後退,她隻是盯著石鬆,問道:“石鬆,你很餓嗎?”


    石鬆沒有迴答,隻是一味向前走,連流下的口涎都沒有擦。


    “好吧,好吧。”珊瑚歎了口氣,從鍋中舀出一勺湯,倒進木碗裏。


    “慢慢吃,別燙嘴了,哥哥。”


    今天的天光十分好,太陽明亮卻不刺眼,陽光燦爛但不灼熱。石鬆推開房門,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對著眼前的花紅柳綠不自覺流露出了一個微笑。


    “珊瑚!”他向屋內喊道,“快出來曬太陽了!”


    房門吱嘎又是一聲響動,一個個子嬌小的女孩從屋裏走出來。她剛碰到陽光,就擰起眉頭,不滿道:“這麽大的太陽,哥哥一個人曬就可以了,叫我出來,萬一我曬黑了怎麽辦?”


    石鬆哈哈大笑:“怎麽會呢?我們小珊瑚可曬不黑,咱們一大家子,爹爹,阿娘,還有我和你,哪個是黑不溜秋的?”


    珊瑚也笑起來。她躲在石鬆的影子裏,伸出沾滿泥汙的小手,拔了兩根狗尾巴草,兩手靈巧地編起來。


    “哥哥快看!”珊瑚將編好的小兔子塞在石鬆手裏,“是不是很可愛?兩隻長長的耳朵翹起來,還會抖呢。”


    她說著,抓住石鬆的手,不停地晃動起來。石鬆看她可愛,忍不住用左手揉了揉她的頭。


    “好了珊瑚,不玩了,咱們要出門了!”


    珊瑚看著石鬆,兩眼亮晶晶地,也興奮地喊道:“出門了!”


    “去行俠仗義!”


    “行俠仗義!”


    石鬆看著珊瑚一句一句跟著他學話的可愛樣子,忍不住笑起來:“那咱們準備好了,帶上你姐姐,這就出發!”


    珊瑚用力點點頭,跑迴小茅屋抱上她的姐姐,緊緊地拉住了石鬆的手。


    三個人一路向前走,走過草甸,走過樹林,走過低矮的溪穀。一路上,石鬆都在唱歌,他的聲音很好聽,隻是唱起歌來,真是荒腔走板。


    “哼哼哼~咱們踏上征程~行俠仗義我~最~行~”


    “啦啦啦~策馬仗劍~走天涯~”


    他一路唱,珊瑚一路笑。


    快要出山口時,石鬆正唱道“策馬仗劍”。這已經是他不知第幾遍唱這首歌了,可唯獨這一次,他看著山穀外燦爛的天光,猛然一怔。


    策馬仗劍?


    不對,不對,他用的不是劍。


    用劍的是誰?是竹琛。


    那他用的是什麽?


    他用的是什麽?


    刀?


    石鬆渾身一抖,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麽:


    他的刀呢?


    有什麽記憶慢慢破繭而出,湧上他的心頭。石鬆這次出門帶了兩把刀,其中一把叫珍珠,另一把……


    但珊瑚扯了扯他的袖子,石鬆便低下頭,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哥哥在想什麽嗎?”


    石鬆搖搖頭:“小珊瑚在我身邊,哥哥就什麽都不想了。”


    他牽著珊瑚的手走出山穀,沒有看到身後的水潭裏映出的景象——


    那是一個斷臂的男人,一把沾滿血的長刀,和一把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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