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岩城的那晚,徐竹琛淋了一夜的雨。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她並非失望,而是傷心。傷心曾經西窗剪燭的夥伴四散天邊,傷心曾經一同闖蕩江湖的約定,成了一紙空文。她又想起母親幽幽的眼神,母親開口道:“竹琛,你真的把韓家、石家的孩子當成好朋友嗎?”


    她記得自己堅定地點了點頭。


    曾經豪情萬丈說要一輩子做朋友的自己,曾經笑著說一定會拉著石鬆去琅琊看韓令的自己,依依惜別時忍不住掉了眼淚的自己……


    原來人是很脆弱的東西,期望落空了,心便會受傷,人便彷徨起來。


    夜雨傾瀉,夜空昏暗。徐竹琛雪白的長發被夜風吹亂,紛亂的發絲被夜雨黏在臉上,好不狼狽。她自嘲地笑了一聲,抬頭看去,雨幕盡頭有一束光,是城門口的燈火。


    徐竹琛仔細看了看城門的牌匾——《陽州》。她不知不覺,走到了虞國最北方的一州。


    城門口的士兵昏昏欲睡,簡單檢查了下她的名牒行囊便放她進了城。徐竹琛不願在半夜嚇人,便用黑色的布蒙住自己的頭發。走進城門時,她聽見身後的士兵嘀嘀咕咕:


    一個說:“那女人真是奇怪,渾身都淋了個透濕,不怕得風寒嗎?”


    另一個低笑一聲:“你要真憐香惜玉,就把給你娘老子攢的錢分她一點,讓她找個好些的客棧住店。”


    最先開口的人便不作聲了。另一個人也沉默了一會,從胸口掏出了一點碎銀子:“就這些啊,一兩半,我省了三個月才省出來的。你娘老子的病好了之後,你得叫我幾句‘恩人’。”


    徐竹琛輕輕笑了起來——是了,無論嘴上怎麽說,真正考驗情誼的,都是行動。


    就像韓令明知徐竹琛會追上他,卻並沒有設下任何陷阱機關暗算她。就像徐竹琛明知韓令可能滿手鮮血,卻仍然願意相信韓令有他的苦衷。


    徐竹琛在二人的腳後放了二十兩銀子,轉頭進了城。


    好在她雖然傷心,但身體足夠健壯,第二天清晨洗了熱水澡,和老板娘打好招唿後,一覺睡到吃晚飯,連個噴嚏都沒打過。


    老板娘是個熱情爽朗的人,一個勁邀請徐竹琛下樓陪他們吃飯。徐竹琛拒絕了幾次,實在盛情難卻,便下了樓。


    她淋了一夜、走了一夜,如今已經出了秦州,到了北方的陽州。


    石鬆下落不明,韓令獨行前路,往日摯友,隻剩她一個人不知何去何從。


    禹城的武林大會,因為韓令從中作梗,已然成為一個笑話,早早謝了幕。石鬆的下落,她一無所知,盲目去找隻是耽誤時間。迴去眉川,意味著她又要被困在囚籠裏,亦非她所願。徐竹琛衡量許久,最終決定到芷陽去。


    她仍然在意那副畫軸上最後的字,並且,她隱隱有預感,在芷陽等她的會是誰。


    徐竹琛走到樓下,但見大堂的桌子上已經圍了一幹人。加上老板娘,正好三男兩女一個小姑娘。老板娘操著秦州口音說了些什麽,飯桌上就鬧騰起來,小女孩撒嬌般拽著老板娘的袖子喊:“嫂子~”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熱鬧。


    這幅其樂融融的場景,在徐竹琛看來,不知為何有些熟悉。


    老板娘把徐竹琛拉到她身邊坐下,幾個人便湊上來打聽徐竹琛的發色。


    書生模樣的男子說道:“哎呀,你們真是,沒禮貌!我知道,這是白化病,是天生的,病理是伴性遺傳……”


    小姐模樣的女子拍了他一掌:“去!哎,姑娘,你的頭發是怎麽保養的啊,發質真好,亮晶晶的!白白的,真漂亮。”她說著,手就要往徐竹琛頭發上摸。


    老板娘手中的帕子一揮,正打中那女子的手。她嗔道:“你還讓不讓人好好吃飯了?不想吃去把衣服洗了。”


    幾個人又嘰嘰喳喳爭論起來。徐竹琛連忙拿起一個饅頭開吃。一桌子菜總共也就幾樣,小瓜炒雞蛋、煙熏燒雞、筍子炒肉、蒜拌黃瓜……都是些家常菜。雖說並不昂貴精致,但勝在用料實在、菜品新鮮。徐竹琛嚐了幾口,便也放下架子,大快朵頤起來。


    聽他們聊著生活瑣事,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許多。徐竹琛站起身來要付賬,老板娘推拒了好幾下,沒拗過徐竹琛,高高興興地把銀子收下了。


    徐竹琛睡得太久,此刻毫無困意,正想出去溜達溜達。老板娘看在眼裏,便給她指了附近的夜市。並號稱是十裏八鄉最大的夜市。


    徐竹琛按照老板娘指的路尋過去,跨過一道小橋,果然看見張燈結彩,燈火輝煌。


    夜市裏最多的還是吃的。徐竹琛吃過晚飯,因而對其並無什麽興趣,便撥開遮眼的垂柳,向更深處走去。


    深處果然有些有趣的玩意兒,吹糖人的、做麵偶的、編竹篾的,應有盡有。徐竹琛經過一個賣餅的攤位時,忽然聽到一陣聲音。


    低低的,夾雜在風聲中,幾乎聽不清楚。


    徐竹琛眉頭一皺,迴頭看去,卻一無所獲。


    她出門隻是為了散心,因此並未隨身佩劍。倘若這次真出了什麽亂子,她不能保證自己可以靠拳腳功夫保下在場的所有人。


    她尚且沒有確定該人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就聽到餅攤老板驚叫一聲:


    “俺的餅呢?俺剛烙的大餅呢!”


    餅攤附近的人皆麵麵相覷,失蹤的大餅並不在他們手裏。


    徐竹琛摸到自己的袖劍,不動聲色地慢慢迴頭。


    等她再次意識到自己時,她已經轉身向著餅攤,手指也不知何時被劃破了。


    時間!時間在她沒有意識的時候流動了。


    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用內力操縱時間嗎?還是說,存在著什麽她認知之外的能力?心中疑雲密布,好在徐竹琛見多識廣,並沒有慌亂,而是慢慢用內力裹住全身。


    要說這招內力外化,她還是跟韓令學的。


    但是,操縱時間,隻為偷一張大餅,這讓徐竹琛覺得匪夷所思。


    果然,她走了沒幾步,時間瞬間靜止。徐竹琛失去了意識,但她的內力敏銳地察覺到了唯一一個在活動的人。


    當時間恢複運轉時,徐竹琛飛快地鎖定了剛剛活動的人。她施展凝清步法,不動聲色地挪移到那人身邊,一把將她的手擒住。


    被她擒住的女孩吃痛迴頭,一雙大眼睛迅速滴下兩滴眼淚來。


    徐竹琛愣住了,開口道:“你是……


    見徐竹琛有些發愣,女孩沒被捉住的手微微動了一下。


    時間再次靜止,女孩用力想要掰開徐竹琛的手,但她的手就像鐵鉗一般,怎麽扯也扯不開。眼看時間靜止就要結束,女孩一時心急,拉著徐竹琛就往旁邊樹林裏跑去。


    等到徐竹琛終於活動,眼前的女孩早已累得氣喘籲籲。


    徐竹琛知道她已經無計可施,這才鬆開女孩的手腕。


    “你是,”徐竹琛看著她的衣服,說道,“你是剛從秦州來的嗎?”


    女孩身上的白色衣服早被她抹成了灰黑色,多虧徐竹琛曾見過它曾經白赭相間的樣子,才依稀認得出。她赭色的褲子就更慘不忍睹了,破破爛爛不說,顏色如同開了染坊般混亂。就連她原本編得精致的長發,此刻也隻是用衣擺撕下來的布條簡單綁起來,蓬亂如鳥窩。


    若不是一張臉抹得如同叫花子,睫毛上還沾著些眼屎,女孩多少也算是個美人胚子。


    女孩見徐竹琛似乎認識她的樣子,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開口也語無倫次:“不,不是,別,我,我不是……”


    徐竹琛沒做他想,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用怕,我隻是見過你一麵而已。”


    女孩仍是一臉不信任:“那你為何抓我?我手腕現在還在疼。”她扭了扭手腕,悄悄繃緊肌肉,做出防禦的架勢。在徐竹琛看來,像一隻炸毛的小貓。


    徐竹琛拍拍腦袋,說:“我抓你,是為了讓你把餅還迴去。”


    女孩明顯放鬆了下來,她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什麽餅?我身上可沒有餅。”


    徐竹琛轉頭看向餅攤,老板剛烙好的餅重新出現在鏊子上,蔥花雞蛋玉米麵,雖然拉嗓子,但確實香味撲鼻。


    看看女孩的神情,不難猜到,她是在老板喊叫之後,驚惶著將餅還了迴去。


    徐竹琛不由分說地拿起女孩的一隻手。


    女孩的衣服髒得不忍卒睹,一雙小手倒是幹淨。隻是白白淨淨的手心裏,不知何時起了幾個紅腫的水泡。


    剛剛偷餅還餅太緊張,女孩並未注意到自己的手有何異狀,此刻看見了,才覺得鑽心的疼。方才就泫然欲泣的一雙眼睛,撲簌簌落下淚來。


    徐竹琛看她哭得實在傷心,手伸進衣襟裏翻了翻,掏出一個小瓷罐。


    她用指腹沾了點藥膏,輕輕揉在女孩手心裏。女孩的抽噎聲漸漸消下去,手心的水泡雖然還未消失,但痛覺已經去了大半。


    女孩用濕漉漉的大眼睛看著徐竹琛:“謝謝姐姐。”


    徐竹琛點了點頭,放好藥膏,拉起女孩的手腕:“走吧。”


    女孩掙了一下,沒成功,眨巴著大眼睛扮可憐:“姐姐,你要帶我去哪裏呀?”


    徐竹琛步履未停:“去道歉。”


    她把女孩拉到餅攤前,自己先深深一拜。


    “大娘,我妹子逃家出走,多日未吃飯了,所以才心起邪念偷了您的餅。我已經教訓過了,她把餅還給您了,也主動要來道歉。”


    說著,她把女孩往前一推,女孩踉踉蹌蹌地上前一步,手心裏不知何時出現了三錢銀子。


    她紅著臉把銀子遞給餅攤的大娘,低著頭,聲如蚊蚋:“大娘,對不起,我知道錯了,要打要罰都隨你。”


    老大娘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沒有接錢。她溫柔地揉了揉女孩的頭,又拿了幾張大餅遞給徐竹琛。


    “丫頭,你是個好姐姐。你妹子知錯能改,也是好孩子。錢你們拿迴去吧,這幾張餅就當送你們的。”


    女孩看了一眼徐竹琛,徐竹琛輕輕揚了揚下巴。她便輕手輕腳走到餅攤後麵,把銀錢放在桌上。


    徐竹琛不客氣地接過大餅,拱手謝過,然後拉著女孩就跑。


    二人一直跑出夜市,跑到一片勾欄瓦舍才停住。女孩靠牆蹲下,累得汗流浹背,扶著胸口大口大口喘氣。


    饒是如此,她還是對徐竹琛露出一個笑臉:“姐姐,你人真好。”


    徐竹琛輕笑一下,說道:“你要真是這麽覺得的,就快點迴家去吧。”


    女孩愣了一下,裝傻道:“迴家?我家裏沒錢,我是出來討生計的。”


    徐竹琛不說話了。她不喜歡別人對她耍心眼,更別提將這種擺在台麵上的事含混過去。女孩看出她的不悅,隻得低頭認錯。


    “對不起,”她說,“但我真的不想迴去。”


    徐竹琛看她認錯態度誠心,氣下了一半。


    “為什麽?”


    她的眼神落在女孩的衣物上,女孩登時明白,徐竹琛早就看出她的家庭非富即貴。女孩歎了口氣,說道:


    “姐姐,我不會武功,讀書也讀不出名堂來。雖然投胎在一個富貴之家,但家裏看我這樣愚笨,就絞盡腦汁想著我還有什麽用處。


    “我家北邊有個富有的老頭,剛死了發妻。我家人便尋摸著要把我嫁過去,還告訴我,等我去了,就是正妻,那些子女全都在我名下。”


    女孩自嘲地笑了,眼淚滴滴答答砸在她的鞋麵上。


    “你說,我要那些子女幹什麽呢?”


    徐竹琛默然。女孩的境遇,她之前從未體察過。


    她蹲在女孩麵前,指了指自己的後背。女孩愣了一下,乖巧地趴在她背上,雙手環住徐竹琛的的脖子。


    “姐姐,”她在徐竹琛耳邊吐氣,“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徐竹琛托起她的雙腿,道:“先到附近找個澡堂,給你好好洗洗。”


    她步子很快,女孩在她背上顛呀顛,覺得好玩,不由得咯咯笑了起來。


    徐竹琛也無聲地笑起來。她沒有迴頭,一邊目視前方,一邊問:“我是眉川徐竹琛,你叫什麽?”


    女孩頓了一下,笑聲也戛然而止。她愁眉緊鎖道:“竹琛姐,我告訴你之後,你能發誓不告訴別人、不告訴我的家人嗎?”


    徐竹琛點了點頭。


    女孩被她點頭的幅度顛了顛,笑出聲來。她說:“我叫肖校,小月肖……學校的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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