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夢。韓令醒來時隻覺得渾身舒暢,內力的愈療效果比他想象的還要明顯。他走到水盆邊,掬起一把水,剛要洗臉,卻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這個屋子是徐竹琛定下的,所以水盆架上放了一麵銅鏡,以供梳妝。


    韓令抬頭時,正看到鏡中的自己。


    銅鏡中,他臉上的麵具如同龜裂的土地,有些部分甚至已經脫落,十分駭人。


    韓令倒沒有被自己碎裂的臉嚇到,真正讓他愣住的,是這張臉破碎的程度。


    當世易容術共有兩個流派,其一是菀派,通過刺激穴位改變麵部肌肉,從而實現易容;另一支則是景派,通過製作人皮麵具,外在地實現“易容”。兩種方法各有優劣,論簡單易操作,菀派隻需要一根針就能改變麵貌,但論實用和安全,還是景派更勝一籌。


    韓令的易容術師承景派。武功被廢後,這是他僅剩的兩門手藝之一。


    當初他機緣巧合闖進菀、景兩派在江侯的比試現場。韓令從門縫裏看了一會兒,便就地取材,做了張他身高相仿的一個孩子的麵具,大搖大擺地溜進去吃點心。直到那女孩兒迴到後廚,見到他,驚叫出聲,這才讓韓令被發現。


    女孩兒是景派長老的孫女。長老趕到後,發覺韓令天賦異稟,便當場收他為徒,還給韓令和女孩兒定下了娃娃親。隻是韓令沒過多久就離開了江侯,也不知道現在景派發展得如何,那和他定了娃娃親的女孩兒又過得怎麽樣。


    韓令一邊想著,一邊將麵具從臉上摘下來。他這些年對易容的練習雖說不多,但不至於生疏至此。麵具雖說製作倉促,但也不至於一扯就碎。韓令清楚這麵具的特點:遇水不溶,遇火不化,要撕下來,隻能靠與麵具主人不排斥的內力。


    竹琛昨晚來過?


    這個念頭讓他瞬間緊張起來,汗毛倒豎。屋裏本來就靜,韓令現在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髒在“砰砰”狂跳。


    不對。竹琛就算輕功再好,多少也會留下點痕跡,一根白發、一塊鞋印,但屋裏門窗緊閉,什麽都沒有。況且——韓令心裏清楚——徐竹琛哪怕真的懷疑他,也不會擅自夜闖別人的房間。


    冷靜下來,韓令。他一隻手捂住心口,胸前書冊的觸感讓他多少平息了一些。韓令分了一部分心神去聽隔壁的動靜,什麽也沒有聽到。過了半晌,他悄悄分了部分內力過去探查,這才真正確信徐竹琛不在房中。


    竹琛不在房中,事情就好辦很多。


    眼下,當務之急是找到修複麵具的材料。韓令出逃時身上特意備了些萱草與山茶花,其他材料也或多或少帶了些,唯獨這蜂蜜最是難找。


    畢州人民不算富裕,但虞國十一州的地理誌中,畢州的豪奢年年排在前列。韓令清楚地知道,民眾既然不富裕,必然是有人將財富斂走了。這些人用更少的銀錢使役民眾,又用更高的物價使得民眾不得不為之驅使。


    韓令做麵具的那些蜂蜜和蜂蠟,是在禹城做雜役時,被派去清理危險的蜂窩,才存下來的。畢州市麵上的蜂蜜,不但價格令他難以想象,質量也難以辨別。更何況,麵具之下的這張臉,可是重金懸賞的“通緝犯”韓令。


    這廂韓令正為麵具的材料犯愁,忽然聽到幾聲腳步聲。


    遮遮掩掩、小心翼翼,但還是露餡了的腳步聲。


    徐竹琛方才確實不在房內。


    她昨夜興起到池塘邊遊玩,迴屋後倒頭就睡,忘記關窗。後半夜下了場小雨,雨絲落在她堆在窗邊的畫軸上,濕了一副好畫。


    可憐畫卷再次被展開時,紅色、黑色、白色融在一起,山水人物全都混作一團,分不出你、分不清我。


    徐竹琛出門,是為了買畫紙,可走出幾步,心中忽然升騰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山雨欲來風滿樓。今天明明是個大晴天,徐竹琛卻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不對勁,街上的人不對勁。今日街上的攤販,係數換了個人。那些“攤販”個個看似悠閑懶散,手卻始終沒有離開過自己的武器。而這麽多高手湊在這裏,竟然沒有泄露出一絲內力。


    不僅如此,每三個人的站位,都形成相互掩護、相互扶持的關係;每一組人,都與後一組相互聯係。這樣的戰術,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誰若是不自量力上前挑釁,就隻有夾著尾巴逃掉的下場。


    比起昨天藥房的人,今天的人功力不一定更強,但更有紀律,像一隻精銳的軍隊。


    軍隊!徐竹琛心下一驚,不由得納罕起來:他們尋覓的那個人,究竟是個什麽人物?


    她不願直麵那些人的鋒芒,趁他們還沒發現,扭頭轉身,往與其相反的方向走去。


    剛繞過一條街,徐竹琛走進一條巷子,卻忽然被人扯住了衣袖。


    扯住她的力氣不算大,但那隻手的主人相當堅定。徐竹琛無奈地轉頭過去,看到了一個從木門裏探出頭的老太太。


    “你,你,”老太太壓低聲音說道,“你是人是鬼?”


    徐竹琛不由得笑起來,她將雪白的頭發往背後一撥,笑道:“老人家,我是人。”


    她的聲音十分年輕,老人的眼神在她的白發和麵容上來迴輾轉了幾次,這才微微放下心來。她不容拒絕地把徐竹琛扯進院子裏,小心地關好大門。


    “丫頭,你怎麽敢一個人在街上走啊!”老太太邊鎖門邊說,“你不知道啊,這兩天他們找人都找瘋了,把我們也逼瘋了!大白天的,誰也不敢出門,一旦出了門啊,就是一陣盤查,唉……”


    徐竹琛可算找到了一個可以打聽的人。她攙扶著老太太進屋坐下,又給老太太倒了一杯茶,問道:“奶奶,我前兩天剛到這裏,這是怎麽一迴事?”


    老太太抿了一口茶,四下張望了一下,低聲道:“還不是,那個武林大會的事,要我說,就不該把這些學武的人隔三差五聚在一起……哎喲,這下可出事了吧!”


    徐竹琛不動聲色地垂下手,遮住腰間的劍,誠懇地笑道:“我也聽說呢,武林大會出什麽事了,搞得人心惶惶的。”


    沒有人能抵擋徐竹琛這樣笑,老太太也不能。她放下手中的茶盞,徐竹琛趕緊又給她倒了一杯。


    “要怪啊,都怪武林盟主那個邪佞的徒弟,韓令!還不是他殺了人,還要逃跑,才搞出這些事情!”她說到激動處,手狠狠地拍了拍座椅的扶手,迴過頭,卻看見徐竹琛臉色慘白,一手扶著桌子,幾乎站立不穩。


    老太趕緊伸手將徐竹琛扶住:“丫頭,你怎麽了?別怪老婆子太激動,實在是那個韓令,太殘忍太邪佞了!”她壓低聲音,“我聽說,他活生生地把別人的手臂扯下來,血灑了半個場子,那人當場就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徐竹琛一陣頭暈,眼前的世界都有些發黑。她努力撐起自己的身子,勉強笑道:“奶奶,那人是叫‘韓令’麽?武林盟主的徒弟,‘韓令’麽?”


    老太點了點頭,看她神情不對,站起身來想要扶她坐下,一低頭,卻看到徐竹琛腰間的佩劍。


    “啊!”老太太驚叫一聲,立馬捂住了自己的嘴,“你、你、你,你是……”


    徐竹琛兀自沉浸在剛剛聽到的事情裏,並沒有注意到老太太在說什麽。直到老太衝她扔過來一張椅子,她抬手接了,轉頭看向老太。


    “滾開!”老太太喊道,“都是你們這些練武功的人……害得我們、害的我們!”


    徐竹琛默然。她放下椅子,拱手一拜。


    “感謝老人家告知,徐竹琛就此別過。”


    她踩牆躍起,急不可耐地往客棧趕。


    一路上,她都在想韓令的事。她認識的韓令絕非嗜殺殘暴的人,更何況那是在武林大會幾千人麵前,眾目睽睽之下,他居然殺人潛逃?


    不可能,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韓令一定是有苦衷的。


    可不論怎樣,那個人還是死了。


    徐竹琛的步子慢下來,客棧已經在眼前,而她自己還未意識到,她竟已頭涔涔而汗潸潸了。


    客棧不能再住了,她現在就要去找韓令。


    至於那個馬夫,就讓他繼續在這裏住下吧,她會給夠盤纏的。


    徐竹琛一步躍上二樓,從天窗跳下,就要往馬夫住的房間走。那是樓梯前第一間房。


    她走了幾步,忽然聽到一聲喟歎。


    “竹琛,你為什麽迴來呢?”


    緊接著,是三聲敲擊,一長兩短,是他們兒時的暗號。


    一長兩短,意思是“躲到高處,不要下來。”


    徐竹琛還未明白過來這是怎麽一迴事,身體已經不自覺地跳到房梁上。她低頭向下看去,一時有些驚愕:


    樓梯上黑壓壓走上了一隊人,正是剛剛她在樓下看到的那些。他們的內力藏得極好,徐竹琛剛剛百感交集,以至於完全沒有發現。


    若不是那聲暗號,兩方人馬就將迎頭撞上。


    徐竹琛揩掉額頭的冷汗,一聲不出地看著下麵。


    那一隊人馬已經到了馬夫房前,為首的人打了個手勢,後麵的人悄無聲息地跟上,成一個弧形,列隊圍在客房門前。


    他們實在過於謹慎,以至於徐竹琛分了心去思考:樓下無聲無息,是明知這件事默許了,還是罹難了呢?


    她拚命地用周圍的事情麻痹自己,為了不讓自己思考屋裏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而做這一切,皆是因為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屋裏的人究竟是誰。


    忽然,為首的人做了一個手勢,而後將手一轉,做了個劈砍的動作。他身後的人便一個個拿出砍刀,向前走去。


    前麵的動作徐竹琛看不懂,但最後一個動作的意思,她看得清清楚楚。


    “做掉屋裏的人,不要留痕跡。”


    徐竹琛心亂如麻,幾乎想要從梁上躍下,但她剛要動身,就聽見一聲輕微的響聲。


    “哢嗒”


    緊接著,無數支細小的木箭刺破窗戶,直衝門口的人的麵門飛來。隊伍第一排有幾個人躲閃不及,被紮到眼睛,慘叫一聲倒地不起。剩餘的人多少受了些傷,但不至於失去戰鬥力。


    眼看著自己已經被發現,首領也沒有惱,隻是迅速做了幾個手勢,示意身邊的人分散開,遠離門窗。


    隊伍中的其他人向兩側閃開,剛剛站定,就聽見幾聲悶哼。


    徐竹琛向下一瞧,地上竟然散落著幾根數寸長的木釘,與木地板融為一色。那釘頭削得極尖,哪怕是小腿被刮蹭到都會傷得不輕,更別提一腳踩上去。


    她還沒來得及驚歎屋裏人的狠心,就看見兩股煙霧從門的兩側吹出來。


    領頭人唯恐煙霧有毒,示意還能行動的人躲開煙霧,直接強攻。


    真是不走運。徐竹琛想。


    門已經被暗器戳得破破碎碎,一腳就能踹開。但領頭人顧慮著剛剛那波暗器,示意幾個人側身站著,用刀身抵著門,慢慢將門打開。


    卻不想耳畔又傳來嗖嗖的風聲,首領拿刀向前抵擋一下,臉上一痛,觸手是溫熱殷紅的血液。


    那暗器,竟是從天而降。


    一隊人立馬慌了手腳,下一波暗器即將襲來,卻不隻是從何而來,如何不讓人驚心。


    領頭人啐了一聲,暗暗咒罵了兩句,像是終於被激怒了,兩刀劈開房間的門。


    門裏,卻是一道精致的雕花屏風。


    這是樓下大堂的屏風,徐竹琛心中納罕。武林比武,最講究的就是一個堂堂正正,哪怕使的是暗器,也不該這樣遮掩。剛剛人在屋裏,閉門不見倒是情有可原,但門開了之後,這人還是不肯出來見人,就有失武德了。


    領頭人明顯和她有一樣的想法。他麵色不虞,伸手指揮身後一人去將屏風掀開。


    那人有些畏縮,倒也往前走了。戰戰兢兢走到屏風前,她剛一伸手,忽然聽到“踏”一聲。


    仿佛是什麽人重重地在地上踩了一腳,又如同搭扣鬆開。


    她還未想明白這是什麽聲音,腳忽然一軟。


    化功散!


    屋裏的人當真是不擇手段,這間屋子裏早就灑滿了化功散。這樣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手段,屏風後的究竟是什麽人?


    但那人並不在意她在想什麽,抑或這些正失去力氣,軟倒在地的人在想什麽。


    他抬起手,一次解開了剩下的七個搭扣。


    “踏”聲連響七次,幾人腳下的地麵轟然崩塌。那一隊精良的武者,如同被拋下的木偶一般,直直跌落下去。


    徐竹琛翻身走下房梁,也不顧屋裏化功散還未散盡,施展輕功跳過地上的大洞。


    她的手抓住屏風,想要拉開它,看看屏風後的人。


    卻有一隻手也抓了上來,和她較著勁,不願讓她把屏風拉開。


    徐竹琛心裏好笑,眼淚卻落下來了。她猛一發力,屏風在她手中碎成一地齏粉。


    屏風後的人低垂著眼睛,手還伸著,久久沒有收迴去。


    他說:“竹琛,對不起。”


    徐竹琛的內力幾乎散盡,她咬牙道:“韓令,石鬆在哪裏?”


    韓令沒有迴答,旋身從窗邊跳下。他的掌風拍向池塘,擊起幾丈高的水霧,遮掩了他的行蹤。徐竹琛欲追,化功散卻已經開始發作,令她心有餘而力不足。


    她久久地盯著韓令離開的窗口,前一夜,她還在池邊流連徘徊,今日,那池水就成了將她甩開的工具。


    隻是沒了池水,魚兒又該怎麽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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