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山下。


    孫悟空自被如來佛祖打敗,便被他五指所化的巨石牢牢地壓在山底,隻留出個腦袋,怔怔地望著日升日落,雲聚雲消。


    孫悟空的一身神通法力,被山頂如來佛祖布下的六字箴言所困,他雖然已是長生不老金剛不壞,卻永遠失去了自由之身。


    孫悟空從初時的憤懣不平,到恨意滔天,再到後悔不已,後來是麻木絕望。


    他剛困在五行山的頭五年,方圓五百裏的山精妖怪就全都搬了家。


    因為孫悟空天天大喊大叫,攪擾得周遭眾生無法安寧,山神土地也夜不能眠,長籲短歎。


    初開始,這方山神土地還偶爾露麵陪著孫悟空說說話、逗逗悶子,孫悟空總問他們自己什麽時候能出去,他們根本迴答不了,又不敢不搭話,隻能敷衍到:


    “應該快了,應該快了。


    大聖,你從此刻潛心向佛,應該就快了。”


    孫悟空聽了隻破口大罵:


    “你們他媽的,都給俺老孫滾!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替我傳話給玉帝和如來,別讓俺老孫出來,我若出來,非要再鬧個天翻地覆,將天捅個窟窿不可!”


    兩小仙嚇得渾身瑟瑟發抖,他們平時根本就見不到玉帝和如來這種高級別的神隻,僥幸能見到托塔天王李靖,也算是很了不得了。哪裏敢幫孫悟空傳他這些瘋話給其他人。


    後來山神土地被孫悟空罵得怕了,也就不怎麽敢露麵了,隻任由孫悟空自己天天口嗨。


    再過幾年,孫悟空在這五行上已經沒了鄰居,除了爬蟲飛鳥這些尚未開智的昆蟲生物,他基本上看不到了任何人影。


    曆經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孫悟空頭上長滿了雜草,下巴上也生出了青苔,他桀驁不羈的眼神,在歲月磨礪下,漸漸地失去了銳利的光采。


    那日孫悟空迷迷蒙蒙地睡去醒來,身邊不遠處突然多了棵桃樹,這桃樹出現得突兀而怪異。


    須知五行山的地麵土壤堅硬非常,並暗含五行變化,尋常果樹根本無法生根長大,能成活的無非是荊棘野草等生命力特別頑強的植被物種,怎會憑空生長出一棵桃樹?


    孫悟空雖然納悶,也不太在意,因為他自己就是天生天養,石頭裏蹦出來的,知道世間萬物,自有其一套不可捉摸的生長規律。


    那桃樹自生長落地之日,根基離孫悟空身體頭部尚有三米,卻不筆直向陽生長,枝幹越長越斜,越長離孫悟空越近。


    年複一年,有天降大雨、寒冬飄雪的時候,桃樹的枝葉就似有若無間擋在了孫悟空的頭上,幫他遮風擋雨;有烈日炙烤、數月幹旱的時候,桃樹的枝葉就無風自動,似幫孫悟空扇風降暑、送去清涼,又結出多汁的果實,垂到孫悟空口邊,任他吃食解渴。


    日複一日,孫悟空一開始以為隻是巧合,後來也察覺到了這桃樹的靈性。他眼睛頑皮地盯著桃樹,對著桃樹說話唱歌打著招唿,卻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小桃樹呀小桃樹,你我也算同時天涯淪落人,都陷落在這等慘境。


    我若有一日能從這裏脫身,就將你移到我花果山水簾洞去,免受這世間風雨摧殘之苦。


    小桃樹,你可真好,在此處庇佑俺老孫。


    你真是棵獨一無二的好桃樹。”


    桃樹不會用言語作迴應,仍是默默用自己的行動,滋養、守護著孫悟空。


    孫悟空怎也無法想到,這為他不分四季,這棵日日夜夜遮風擋雨的桃樹,正是王母娘娘的養女——紫衣仙子。


    話說在安天大會召開之後,紫衣仙子在大聖宮修養了幾日,身體傷勢漸漸痊愈。她從安靜寧神兩司口中得知,孫悟空當初果然未聽她的話,離開天庭返迴花果山,現今已被玉帝召來的西天如來佛祖,施展無邊佛法打敗,並強行鎮壓在了五行山下,永遠封印。


    紫衣仙子知道孫悟空的處境後,心裏哀傷,眼淚又無聲地流下臉龐。她告別了安靜寧神二司,離開大聖宮後,獨自去了王母娘娘的披香殿。


    那時孫悟空偷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被捉拿上天,正在王母娘娘暴怒之際,紫衣仙子因多番為闖禍的孫悟空求情,導致氣頭上的王母娘娘更加震怒,才招致一頓鞭撻之禍和牢獄之災。


    但王母娘娘當初並非鐵石心腸,真想嚴懲紫霞仙子,隻是沒想到她敢與自己作對,一時被憤怒衝昏了頭。


    需知七仙女中有王母娘娘三個養女,青衣仙子與紫衣仙子皆在其中,而紫衣最小,性格最調皮,王母娘娘一向也最愛護。


    上次紫衣仙子偷蟠桃擅食的行為,實是重罪,王母娘娘卻也隻是將她關入天牢,並未施刑。後來紫衣仙子又與孫悟空糾纏不清,為他求情,才引得王母娘娘震怒,導致鞭撻之刑加身。


    現因孫悟空之亂已經安定,王母娘娘對紫衣仙子的不敬舉動業已寬恕,想到紫衣仙子受鞭撻頗重,即招左右侍從,傳令將紫霞仙子從天牢裏放出,卻被侍從迴稟告知,在天牢裏遍尋不到紫衣仙子的蹤跡。


    正在王母娘娘思想紫霞仙子在哪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稟報聲:


    “稟告王母娘娘,紫衣仙子來了,在殿外求見。”


    王母娘娘令左右令門外衛士放行,紫衣仙子入殿,情難自抑地叫了聲“母親”,便一跪不起。


    王母娘娘甚少見她如此真情流露,打量著紫衣仙子,見她麵容憔悴、仍舊虛弱不已,以為她隻是因受苦了而心情激動,溫和笑到:


    “紫衣,你起來吧。


    剛我令侍衛去天牢釋放你,尋你不到,正自焦急呢,沒想到你反而來找我了。


    妖猴孫悟空已被如來佛祖,封印在五行山中,永失自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天庭禍亂息止,當初你為他求情的事,我不再怪你。


    希望從此之後,你能穩固道心,遠離凡塵的七情六欲,好好修煉才是。”


    然而,王母娘娘說完,紫衣仙子仍未有起身動作。她像是在下什麽諾大決心似的,雙肩都禁不住發抖到:


    “母親,紫衣自幼在天庭長大,深受您的恩澤與照料,無以為報,隻願能來生再報答了。”


    王母娘娘聽得莫名其妙,心裏隱隱不安,感到似乎紫衣仙子的反常舉動又與孫悟空有關。


    自從上次紫衣仙子堅決地為孫悟空求情,在殿前飽受鞭撻而寸步不退後,王母娘娘就覺出他們之間,必發生過什麽故事,有了藕斷絲連的感情。也發現自己不像想象中的,那麽了解這個朝夕相處的養女。


    “紫衣,你想作甚麽妖?又要為孫悟空求情麽?要知道,這次天上地下,誰也救他不得了!”王母娘娘麵色沉了下來。


    “母親,紫衣這次來,不敢再忤逆母親,為他求情。


    隻是細細想了很多事情,發現自己畫地為牢,把自己困在了原地。


    紫衣隻想懇請母親,希望您答應紫衣的一個請求。


    我要舍棄肉身,墮入輪迴,甘願化作五行山下一棵桃山,陪孫悟空一起受永生永世之苦。


    永遠不悔...!


    望母親,成全紫衣!”


    紫衣說完,深深叩首,不再發聲。


    王母娘娘盯著紫衣仙子伏地的身影,消瘦而倔強,她不知道孫悟空怎樣蠱惑了紫衣的心,她不知道該怎麽勸解紫衣,讓她打消這個愚蠢的念頭。


    “紫衣你可知道,與那妖猴為伍,這是將自己置身於萬劫不複之地?你真的決定了嗎,確定不後悔?”王母娘娘沉默良久,最後勸阻道。


    “雖死、無悔!”


    紫衣眼含熱淚,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知道自己在為誰付出著一切。


    所有與孫悟空交集的記憶,如蝴蝶穿花一般,湧現至紫衣仙子的腦海,她不敢忘卻。


    紫衣仙子貪玩下凡,路上遇險,被孫悟空斬殺妖魔,輕鬆搭救的場景。


    孫悟空初入東海龍宮奪寶,身穿黃金鎖子甲、頭戴紫金冠,神氣抖擻,與紫衣仙子再次偶遇的場景。


    孫悟空與紫衣仙子牽馬相伴,同遊天河,共踏筋鬥雲翱翔夜空,追星逐月的場景。


    在紫衣仙子心中,孫悟空永遠是那個威風凜凜的齊天大聖,也是她的天命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雖然這一段感情,始於微末、深藏於紫衣仙子的內心。隨著孫悟空禍亂天宮,像尚未開始,就已到了終點。


    紫衣仙子知道,孫悟空如果不是為了返迴天牢救她,攜她到大聖宮治療,勸她一起離開而被她拒絕,他本是有機會從天庭安然走脫的。然而孫悟空卻在情緒的猶豫與衝動的暴怒之間,遭遇了如來佛祖的阻擊,陷入永失自由的境地。


    不知所起的感情,亦不知該如何消除。


    對於一隻無拘無束的猴子,失去一生的自由,算是對他最大、最嚴厲的懲罰了吧?


    比要了他的命還難受一萬倍。


    紫衣仙子感受到孫悟空的心情,才毅然決然地請求王母娘娘,也作出了自己的決定。


    她知他最愛吃桃,願化身一棵孤獨的桃樹,不言不語,無知無識,隻要能陪在他的身邊,便足夠了。


    王母娘娘深知紫衣仙子的倔強,知道她已陷入了年少的情障,徒然強留在自己身邊,也是無用,不過是讓她變成一具行屍走肉的軀殼罷了。


    她返迴寢室,取出了三寶玉如意。


    說起三寶玉如意,此物大有來曆,乃三清之一元始天尊所贈。與太乙拂塵、青萍劍並列為三大先天功德靈寶,為三十六品淨世青蓮之蓮花煉化而來,五色毫光渲染周天,霞光萬道普照山河,上嵌有三顆五級寶珠。可以消除記憶,淨化靈魂,擁有神鬼莫測之能。


    王母娘娘手持三寶玉如意,將它輕輕一擲,它便懸浮在了紫衣仙子天靈之上。王母娘娘向紫衣仙子說到:


    “紫衣,我已請出三寶玉如意。


    你心之所想,它皆能感應滿足。


    任你去吧。”


    玉如意散發出柔和的光圈,籠罩住了紫衣仙子,紫衣仙子流出又高興又悲傷的淚水,向王母娘娘謝道:


    “母親,願有來生,我還做你的女兒...”


    隨即化作一道光芒,投向下界五行山處。


    問世間情為何物,


    再迴首已是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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