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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寧去往北和帝寢宮的這一路,走的平穩緩慢。


    兩旁的墨羽騎站的身姿挺拔,頭一次沒有人領路。


    眼看著宮燈緩緩點亮,周遭都陷入無盡的靜謐之中。


    她曾走過這條路許多次,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是自己心甘情願踏進這裏。


    天邊明月漸漸圓了,月華灑落這雕欄玉砌之上,有些繁華亂人眼的意味。


    她一路走近,這皇宮裏變了天,再沒有挑出來拿捏著嗓音指責她了償。


    公公們保住自個兒的小命都來不及,哪裏還有心思去管別人。


    何況這人,還是準容王妃,是同容王尊貴榮華一生的女子。


    殿門緊閉著,禦前侍候的老人們跪了一地。


    還不曾同外麵那些小的一般不出息,嚇得懾懾發抖。


    此刻見到清寧來此,一時也是有些麵色僵硬。


    “阮...”


    王公公哆嗦了一會兒,沉吟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喊了一句“奴才參見容王妃!”


    其餘幾個人見狀,跟著行了禮。


    見她沒有任何表示,便也隻能跪在殿前。


    按理說便是逼宮,直接殺進去,血撒宮闈,這倒算是正常些的模式。


    誰知道容王半點也不上鉤,在城門口就將人綁了。


    進了宮占盡上風,卻也沒有別的動作,隻身進了殿內。


    閉門無聲,外頭看著同往常半點不同也沒有。


    隻是所有人心裏都清楚,今日過後,北溱朝中必然是變天了。


    清寧似乎是完全沒有看見這些一般,目光落在半掩著的殿門上。


    一時不知裏頭是什麽光景,卻也沒有推門進去。


    而是鳳眸半斂,坐在了殿門口,靜靜的等候。


    此刻月華皎皎,清風拂麵。


    一眾卻連唿吸都壓的幾近無聲,隱約可以看見殿裏的聲響。


    “好...好個容王...咳咳...咳咳咳...”


    北和帝咳的幾乎沒了半條命,強撐著想要從榻上坐起來。


    隻是現在身側無人服侍,瘦的幾乎隻剩下皮包指骨的手,握住了簾緯,稍稍借了一點力,卻沒能支撐住他的病軀,很快就又摔了下去,有些艱難的喘著氣。


    “逸軒呢?你把他怎麽樣了?”


    咳的麵色極其不正常的帝王,十分警惕的看著麵前的俊朗男子。


    這麽多年,即便是心下再怎麽忌憚。


    卻也是第一次,在他麵前就表露了這樣的神情。


    “皇兄覺得他會在哪裏?”


    秦惑緩緩走近,燈盞將他的身影拉的極長,幾乎要將北和帝的光線完全蓋住。


    “咳咳咳...”


    北和帝眸色一沉,還沒有開口,便又是咳得一陣昏天黑地。


    “朕...朕早知道...你覬覦這個位子多年...”


    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氣來,北和帝說的便是這麽一句。


    一向平和的眼眸是怨恨是憤恨,還有...早有料想...


    原本身子就已經大如從前,好不容易將眼中釘拔去,偏又有外敵入侵。


    北溱江山岌岌可危,這種時候所有人心中想的都是“若是容王還在...”


    便是朝堂之上無人敢提,私下裏這話卻從來沒有停止。


    他自問勤勤懇懇管理朝政這麽多年,即便是那人死了。


    也還是那樣一句,若是容王還在...


    秦惑的墨眸很平淡,望著龍塌上已然時日無多的帝王。


    “是誰覬覦,皇兄應該比本王更清楚。”


    秦惑這樣居高臨下的站著,眸色一如當年。


    不屑之中似乎還摻雜幾許痛色,即便那痛色極淺極淡。


    卻是真實存在的。


    同樣是這樣居高臨下的場景,北和帝看著他,蒼白的嘴唇輕輕磨動。


    渾濁的雙眸,目光一瞬間猛地有些模糊起來。


    這樣熟悉的對視,似乎又迴到了那一年。


    先帝駕崩的那一日,眾人齊跪殿前,卻隻召了秦惑一人在內。


    帝王辭世之前這樣的動作,眾人卻都十分清楚意味著什麽。


    那時候的秦永二十出頭年紀正好,又是長子嫡出。


    要論這些,這皇位是萬萬輪不到秦惑的。


    可偏偏...他這年僅八歲的弟弟,資質驚人,開開開口都叫眾臣驚歎。


    “阿永性情平和,奈何天資受限不妨寄情山水,北溱若有平複列國之時,當寄望於阿惑。”


    先帝在位時,曾當著眾臣的麵,開懷暢言。


    當時年幼的秦惑稚氣未脫,一雙墨眸卻已是貴氣逼人。


    明明秦永才是北溱的皇長子,正兒八經的皇後嫡出。


    此前的十多年,一直被皇後灌輸繼承皇位的北和帝當時,是什麽想法呢...


    時間久的已經有些記不清了,隻記得那件事之後不久,秦惑的母親凝妃便去了。


    粉雕玉琢的少年一夜之間好像變的沉默寡言了許多,那一日殿外眾人跪了大半夜。


    燈聲燭影都聽的十分真切,那個夜晚對秦永來說,是真真漫長的。


    太醫院的太醫在身後跪成了一排,如數將頭埋到了地上,半點也不敢抬起來。


    父皇不行...


    所有人都知道。


    而秦惑一人立於殿中,誰也不知道先帝究竟同他說了什麽。


    隻是過了許久之後,太監總管忽然通報,“請皇後進殿。”


    到了這樣的時候,卻還是沒有傳召秦永。


    先皇後卻因為這一句傳召,暗淡無神的眼中忽生了希冀。


    大約這也說明了,還是有些希望可言的吧。


    然後...又是很久很久的靜謐。


    久到秦永跪著的雙腿都已經失去了直覺,妃嬪宮人的哭聲都已經壓製不住的小聲抽泣了起來。


    殿內忽然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


    殿門打開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


    “皇上駕崩!”


    老太監的聲調十分之尖銳,眾人齊齊哀唿的那一刹那。


    緊著後麵一句,“皇後殉葬!”


    是的...皇後殉葬。


    四周靜的連風都要停止了。


    帝後舉案齊眉,卻決然到了生死同命的地步。


    更何況...不管是哪個皇帝登基,先皇後都是名正言順的太後。


    完全沒有殉葬的必要。


    殿前跪了一地的人都愣在那裏,殿門大開著,鍾聲大作,聲聲催人。


    秦永跪在地上,幾乎整個人都失去了力氣一般,趴下去。


    而就這光景裏,那眉目還未完全長開的少年,跨門而出,卻已經是一身白衣。


    剛手裏的物件半點沒有憐惜的,丟在他跟前。


    幾乎連多看一眼都沒有,飄然離去。


    “玉璽!二皇子這是玉璽啊!”


    身旁的宮人驚聲唿道。


    秦永將那裂了一角的至尊之物抱在懷裏,放眼望去,哪裏還有秦惑的半點影子。


    是夜,帝後駕崩,傳玉璽於二皇子秦永。


    北溱的史書上對那一夜,也不過寥寥數語。


    後來,在場的人被他尋個各種由頭,全部除盡。


    也擋不住後來午夜夢迴,猛然想起身下的龍座的來的那樣屈辱。


    而今天,秦惑又站到了這裏。


    北和帝漸漸的迴了神,麵色蒼白無力。


    “你迴來...就是為了這個是不是...”


    即便這麽些年,沒有一日做的安穩,卻不能動搖半分。


    “皇兄。”


    秦惑淡淡喚他。


    好像年幼時,對著那個平衡溫潤的兄長。


    曾經...曾經他的兄長,也會帶著他偷偷溜出宮去玩。


    被父皇逮到了,隻一個人跪著認錯。


    他的兄長也曾為了他的生辰,親自動手雕玉,弄的一手傷痕。


    北溱皇室皇嗣稀少,這樣相處平和的更是難得。


    隻是後來...


    北和帝看著他,緊緊的盯著他。


    似乎要一定要問出一個答案一般,強撐著半個身子,幾乎要坐了起來。


    而秦惑並未開口,隻是打開了從謝家拿來的那個檀木盒子。


    露出了裏麵明黃的帛書,那一夜先帝駕崩之時,曾留有遺詔。


    傳位秦惑,玉璽相交。


    秦永也是之後才知曉的這件事情,卻不知那一日的遺詔到底落在了哪個大臣的手中。


    那一匹舊臣死的死,殺的殺,十多年之久,竟然也查不清半點頭緒。


    而就是這麽一點,叫秦永這麽年都坐立不安。


    而這遺詔現如今就在他手裏。


    “果然...果然...朕早知...”


    北和帝近乎悲涼的笑了起來。


    而就在這一刻,秦惑忽然一揚袖。


    那明黃的帛書落入火爐中,頃刻之間便被火色席卷了。


    北和帝的身子猛地一頓,不可抑製往前傾了過來。


    以至於半個身子都掛在了榻邊,眼中分明寫滿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找了那麽多的年的遺詔。


    對秦惑來說有百利而無一的遺詔。


    還沒來得及被人看上一眼,就這樣落入火中,化作了飛煙。


    而秦永這麽多的九五之尊,似乎也化作了過眼飛煙一般。


    摯愛之人早已成沙下白骨,摯愛他的不得好死的。


    相敬如賓的何求真心,一生無子,半世庸碌...


    曾經的至親,如今站在身前也隔了千裏萬裏之遙。


    一股昏色湧上頭腦,北和帝倒在榻邊,十分艱難的想要爬起來。


    秦惑看在眼中,墨色漸沉,難得生了幾分複雜的神色。


    晚風吹動衣袍,他長身玉立著。


    看著那副病體殘軀許久,久到終於再也找不到從前的半點痕跡。


    再沒有他那個平和溫厚的兄長。


    這金貴至尊之位,早已將他的兄長變得麵目全非。


    逼的原本正常的人,變成如今這樣孤家寡人,即便是三千沒人。


    帝業如畫,又怎麽想得到,暮年離世之時,這樣淒涼的場麵。


    秦惑忽然沒有了多看他一眼的興致,好像連多說一句都沒了可能,轉身往殿門走去。


    身後的北和帝好半響的才強撐著頭,啞聲喚道:“小四...”


    “小四啊...”


    他也曾因為這個弟弟的出生歡喜雀躍。


    教他牙牙學語,陪他讀書練字,心思細致便是先帝也自愧不如。


    他也曾同天底下千千萬萬個兄長一般,待他好,抱著他穿過人潮洶湧的街道...


    秦惑離去的腳步微微一頓,卻終究沒有迴頭。


    這個稱唿,從秦永登上帝王之位的那一天起,便再沒有喚出口。


    北和帝隻會喚他“容王”,君王臣子如此分明。


    年幼時那個天資過人的小四,早已不在他的心中。


    身後的北和帝老淚縱橫,似乎是在一瞬間將那些過往全部都湧上心間一般。


    他不如他,即便年紀相差如此之大。


    即便後來地位懸殊,總也沒能將這個言論掩蓋。


    殿門開合之前,秦惑走了出去。


    宮燈正亮,滿地月光。


    清寧淡淡起身看著他,似乎是等候已久。


    那眉目之間的溫柔,卻是對著他才會顯露的神色。


    “累嗎?”


    她伸手,輕輕落在他眉心。


    對於其他的事情,再沒有過問半句。


    他握著她纖長的素指,牢牢握在手心裏。


    迎著滿簷月華,攬著她一躍而上,落在北和帝的寢宮頂上。


    風聲徐徐,吹動墨發輕揚著。


    秦惑摩挲著緊握著的素手,麵上終究有了一絲類似帳然的神色。


    “卿寧,你真的想好了嗎?”


    這他第一次這樣的認真,問她。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家。”


    清寧望著他,眉目柔和的不像話。


    無論是小橋流水之處的小院芳菲,還是風雲驟起的帝都宮苑。


    她在這異世之中溜下去的理由,無非一個秦惑而已。


    “難道你坐了那個位置,待我便不同以前了嗎?”


    她微眯著鳳眸看他,語氣裏頗有些危險的意味。


    “還是...你也想三宮六院美人如雲?”


    “你倒是難得...想的多。”


    秦惑墨眸半斂,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幾乎是將對方揉進自己身體一般的動作。


    他的下巴搭在清寧肩上,墨眸半斂著,似乎有痛色泛泛。


    “你將那遺詔燒的倒是灑脫。”


    清寧有些無奈的任由他緊緊捆著。


    倒也是不是她刻意,隻是那殿門半掩著。


    她坐在殿前,餘光也難免帶到了幾分。


    雖說有墨羽騎在手,放眼北溱無人敢動。


    但是畢竟有遺詔在手,一切就是名正言順,可以省去很多麻煩不說。


    也不會白白走了謝家一趟。


    “那是我答應她的。”


    秦惑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刺痛。


    清寧微微一怔,卻是不知道這個“她”是誰了。


    “那天夜裏,隻有我和先皇後在父皇榻前...”


    他看著那一扇虛掩著的殿門,一樣的殿前跪滿了人。


    一樣的壓抑無聲。


    清寧一時沒有出聲,他鮮少同她提那些從前。


    隻是從來也沒有幾分歡喜,自然也不必多提。


    “她看我手裏的玉璽,眼裏幾乎要噴出毒火來,嗬~”


    秦惑有些嘲弄的笑了笑,“那時候父皇還沒有閉眼,我便問她是想死了之後做太後,還是活著守皇陵...”


    清寧靜靜聽著,那個時候的秦惑不過才八、九歲。


    縱然天資果然,縱然在這深宮牆垣之中,被強行培養的少年老成。


    在那種時候,便說出這樣的話來,又該是如何心性?


    此刻她應該膽寒,應該心驚...


    可是,如今的清寧看著秦惑,隻有心口處微微的抽痛著。


    “所以秦永當了北和帝。”


    她幾乎是平述著說出了這句話。


    心中有多少震撼隻有她自己知道。


    即便早就知道這禍害必然沒有多少正常的生活,但也不該...不該是這樣的黑暗。


    “她那樣的人,如何配同我父皇陪葬!”


    她也曾聽說,先皇後自願殉葬一事,隻是後來真正和先帝死同穴的。


    還是秦惑的生母——凝妃。


    卻是沒想到,造成這一切的,會是幼年的秦惑。


    秦永登基,先皇後盼了半輩子的女人尊位唾手可得。


    可她偏生又在這個時候自請殉葬,原本就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情。


    “等到天亮...他們便都不在了。”


    清寧看著那滿天的夜色,殿內那人的唿吸越來越困難。


    那是一種死亡之前的掙紮,不管你是多尊貴的人,生老病死,總有這麽一天。


    “所以我讓他安心走。”


    他近乎淡然的語調。


    那一紙遺詔,在此之前從來都沒有想到要去拿。


    到了如今唯一的作用,也不過是讓那個,每日都坐立不安的北和帝,有一刻的安心。


    “隻是不知道,他會不會更加不安心。”


    清寧難得的帶了幾分嘲諷之意。


    這樣日日夜夜生怕被自己親弟弟奪迴了皇位的人,隻怕死也難安。


    “難道他便真的不知道,若是你真的要同他搶,哪用得那一張廢紙?”


    清寧說罷。


    便看見秦惑的墨眸深深的望著她,許久才道:“知我者,夫人也。”


    這是該明白的人,從來也不明白。


    隻是現在不管說什麽,都已經迴不去了。


    “那你...後來又去了哪裏呢?”


    她小心輕柔的問道。


    這一場場的謀來算去,如何是那樣一個少年可以存活的。


    身上的千寒之毒,生母早亡,被人預言短命...


    一樁樁一件件接踵而來,看似天意難違,又有哪一件不是人心怨毒。


    “等你來的路上。”


    秦惑的眸色緩緩,俊美無雙的容顏在皎皎月華之下,惑人心神。


    清寧聽了,竟然一時沒有要反駁他的心思。


    隻是輕輕附在了他的心口,輕聲道:“你很難過,禍害。”


    大約這樣的情緒,再不過有兩人知曉了。


    “嗯。”


    他這便算是承認了。


    這深宮寂靜,一切都陷入一種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之中。


    即便剛才她沒有進去,光聞藥味都知道北和帝能撐到這樣,都已經是奇跡。


    一眾太醫跪的這樣誠惶誠恐,必然也是因為天子將逝...


    不知在簷上站了多遠,隨即鍾聲大作,殿前一眾人齊齊俯地掩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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