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宵登山而上去往昆侖墟拜山不久,有個一身黑袍的年輕人就偷偷摸摸出現在了大劍仙李乘仙的酒桌邊,鬼鬼祟祟左瞧瞧右看看,一臉的小心翼翼。


    李乘仙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這個神出鬼沒的家夥,不由好笑道:“我瞧著你這鬼鬼祟祟的做派,莫不是跑到這裏來躲債的?”


    蘇三載有些頭疼般敲了敲腦殼,聽著大劍仙這句話,長歎了一口氣有些無奈道:“我這不叫躲債,我這叫上門賠罪,保不齊還要再挨一頓揍。”


    李乘仙笑了笑,“你算計人的時候應該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今日跑到這裏來,恐怕不光是負荊請罪吧?”


    蘇三載聽著李乘仙如此說,想了想之後幹脆從桌上提了一隻酒杯過來,又一把搶過李乘仙手裏那隻銀質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蘇三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隨後再倒一杯酒,這才看著李乘仙無奈道:“北海渡船那一戰你也曾參與其中,要是真說負荊請罪,你不得跟著一起?”


    李乘仙拿過自己的酒壺喝了一口酒,笑著搖頭道:“打架我倒是確實打了,可北海渡船那張符籙可跟我沒什麽關係,我頂多隻能算是路遇不平,出手保徒弟無虞而已,這要請什麽罪?”


    蘇三載見李乘仙這家夥不上套,趕忙從須彌物裏掏出來一壇酒,朝著李乘仙擠眉弄眼笑眯眯道:“這可是我從臨淵學宮祁老頭那裏搶來的,給個麵子幫我扛一道,這壇酒就歸你如何?”


    李乘仙有些好笑地看著這家夥,“你都跑到人家眼皮子底下來了,還這麽光明正大在這裏跟我談買賣,當那幾位掌教是眼瞎了?”


    蘇三載很無所謂地擺了擺手,“無妨無妨,以那幾位掌教的能耐,我就算是跑到禮官洲去跟你談買賣,他們要想算也一樣能算出來,差別也不太大,掐指一算的事情而已。”


    “既然你都清楚,還跟我廢這麽多話?”


    李乘仙有些好笑,人人都說他李乘仙狂放,跟旁人不太一樣,但相比於眼前這位,他覺得自己可能正常多了。


    蘇三載理所當然聳了聳肩,“找人幫忙扛揍而已,打人的那位應該也不會在意的,說不準挨揍的人多了,他打得更高興也不一定嘛。”


    白衣大劍仙被這家夥一句話說得有些無奈,抬手舉了舉手中的銀質酒壺,笑道:“我雖然好酒,但沒有憑白挨揍的癖好,你這酒確實奇珍,但祁老頭釀的酒我也不是沒喝過,就不陪你一起了。”


    大劍仙元脩手裏的那壺酒,最早就是出自臨淵學宮那位守宮人之手,這件事在蘇三載去臨淵學宮找祁老頭討酒的時候,那位守宮人就已經說過了。


    李乘仙手裏這半壺酒雖然不是直接得自那位守宮人,但他說喝過祁老頭釀的酒,也不是虛言。


    蘇三載眼見李乘仙這家夥不給麵子,立馬有些火冒三丈,指著李乘仙吵吵嚷嚷道:“姓李的,大家好歹都是同一個徒弟的先生和師父,你竟然如此的不仗義是吧?”


    李乘仙笑了笑,理直氣壯般笑道:“仗義不仗義其實不重要,堂堂的道門各位親傳掌教要出手打人,我雖然手癢也想領教領教,但還是不湊這個純屬挨揍的熱鬧比較好。”


    蘇三載被逼無奈,像是受了什麽大委屈的幽怨小媳婦一樣,看了眼李乘仙,又長長歎了一口氣,抬起手一揮衣袖,桌上就接連擺出來一大堆酒壇來,大大小小七八壇。


    “行吧,你這老家夥可以不仗義,但蘇某向來深明大義,不能不看徒弟的麵子。”


    說著話,他轉頭看了眼那座閑雲繚繞的昆侖仙山,淡淡道:“估計要不了多久,我就得挨揍了,顧不上其他的事,這幾壇酒就勞煩你送上山給徒弟,讓他當個敲門磚的話應該還可以。”


    李乘仙這次倒是沒拒絕,笑著點了點頭道:“這事情倒是可以,給徒弟幫忙還能讓徒弟記住為師的人情,有賺不賠的買賣。”


    蘇三載聞言撇了撇嘴角,懶得搭理這個無利不起早的家夥,當初專門跑到永安洲去勸這家夥撿漏,沒成想如今這家夥竟然翻臉不認人,當真不是個好東西。


    兩人之間的交談到此處也就差不多了,正巧場麵有些冷清的時候,一陣清風拂過,那位道祖座下大弟子就已經坐到了桌邊。


    蘇三載看清來人的一瞬間直接開始嘴角抽搐,道門三位親傳、四位記名加起來一共七位掌教,怎麽今日運氣這麽差來的就是巴掌最大的一個,真他娘要了親命了…


    李乘仙笑意盎然瞥了眼愁眉苦臉的蘇三載,隨後從桌邊起身,朝那位道門大掌教打了個道門稽首,“李乘仙見過大掌教。”


    這位青蓮劍宗祖師很多年前也曾是道門一脈,隻是後來自己開山立脈成了一宗祖師之後,就不再行道門的規矩,不過他此刻朝著道門二掌櫃行道門弟子的禮數,其實也不算逾矩。


    大掌教笑著還了個禮,隨後看了眼滿臉悲愁的蘇三載,這才轉過頭看著李乘仙似笑非笑道:“二位應該也能算是一家人,青蓮劍仙就不打算跟蘇先生一起來與貧道講講理?”


    李乘仙笑著擺了擺手,一揮衣袖將桌上那幾壇酒全部收入了袖裏乾坤,隨後才理所當然道:“死道友不死貧道是江湖規矩,蘇先生深明大義,一人做事一人當,李某要是幫忙擋劫,就實在是紮煞了蘇先生光明磊落的聲名,如此不義之舉豈能是李某所為?”


    說罷,他笑著從酒桌邊站起身來,看了眼蘇三載之後才對那位大掌教笑道:“況且李某還要忙著去給徒弟送豬頭肉,實在是不好久留於此,二位慢聊,李某先走一步。”


    蘇三載看著一溜煙消失不見的李乘仙,撇了撇嘴念叨了一句,“真他娘的不仗義,看老子下一迴在徒弟麵前怎麽告你的黑狀!”


    大掌教對於蘇三載這個裝模作樣的做派視而不見,抬頭看了眼這座山下集市,此刻熙熙攘攘人數不少,他笑著收迴視線看了眼蘇三載,笑道:“蘇先生是想在這裏聊一聊當年事,還是準備換個地方再說?”


    ……


    楚元宵被陸春秋丟在了無名大殿前,孤身一人麵對那座黑黢黢的殿門,不免有些愣怔。


    此處為昆侖墟禁地之一,普通的道門弟子沒有膽量來此,各位掌教之尊又不幫忙敲門,所以那位道藏能不能給麵子幫個忙,就隻能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少年人站在大殿門前,朝著殿中看了一眼,不知道是因為那位道藏神器的器靈施加了術法禁絕,還是因為這座大殿本身有什麽神奇之處,總之站在殿門外往裏看去,好像就隻能看到殿門前那一小片不足丈許方圓的地方有光亮,再往裏就完全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人,看著這個漆黑幽深的大殿,抬手撓了撓後腦勺,隨後試探著朝裏麵抱拳行禮,朗聲道:“晚輩楚元宵,今日冒昧登門求見道藏前輩,叨擾之處還請前輩見諒!”


    話音透過敞開的殿門傳入殿中,在空曠漆黑的大殿之內迴蕩,仿佛不曾散音一樣,迴聲久久不絕,可惜除了少年人的聲音之外,黢黑的大殿中就在沒有任何其他的動靜,那位不久前才消失在殿中的器靈道藏,此刻依舊不曾有任何要現身的意思。


    楚元宵說完了話,又低著頭抱拳良久,始終不見對方給出任何的反應,他也不能直接越過門檻不請自入,就站在那道近乎半人高的門檻前開始了良久的等待,好像也沒有太過急躁。


    仙家中人的很多事都講緣法,今日少年人登門拜山,求見神器三千道藏,這件事在陸春秋親自等在山門前,帶著少年人邁過山門的那一刻就等於得到了道門的允許。


    但是三千道藏雖是道門神器,可自從那些道意流轉的道門經藏孕育成靈之後,這件神器就跟天地大道掛上了鉤,不僅僅隻是道門一脈說了算了。


    時光荏苒,一座樸素簡陋的無名殿前,楚元宵站在那裏寂靜不動陷入沉寂之中,春去秋來,夏暑冬寒,殿外環繞的桃林綠了又黃,黃了又綠,落葉生新芽,循環往複不知道輪轉了多少迴。


    一直站在殿門外的楚元宵從一個少年人開始,年歲漸長,胡須漸長,再到須發皆白,直到垂垂老矣,原本挺直的脊背也在一年又一年的光陰流轉中開始漸漸彎曲佝僂,這期間一共過去了多少年,大概都已經算不清了。


    數百上千年一晃而過,也曾時常有來此求見的道門弟子,站在殿前禮數周全求見道藏,人來人往的道門弟子們,好像也都習慣了殿門口處那個多少年寂靜不動的死寂背影,布滿了塵土落葉不說,風吹雨打多少年之後,遠遠看起來都已成為了一尊泥塑,看不到半點人影和生氣。


    光陰還在流轉,站在殿前的楚元宵陷入沉寂已不知多少個春秋,後來入門的道門弟子們,甚至都以為那裏其實是一尊石雕,而非是一個人。


    ……


    李乘仙帶著蘇三載送過來的那幾壇得自臨淵學宮的美酒,一步步登上昆侖墟山前神道,最終停步在昆侖墟半山腰處的那座恢宏山門前。


    那位剛剛送走了大師兄的三掌教陸春秋又開始如先前一樣,蹲在那塊門外山石上,盤腿打坐,閑雲野鶴,不知何時手裏還多了一把葵花子,一邊嗑瓜子一邊看著門內門外人來人往。


    李乘仙在山門前停步,側過頭看了眼那位看熱鬧一樣的道門三掌教,笑了笑之後開始打招唿,“多年不見,三掌教風采依舊。”


    陸春秋像是對這位白衣大劍仙這種說話的語氣不太滿意,有些見怪般不悅道:“大劍仙見到我家師兄還知道打個稽首,怎麽到了貧道這裏就成了老友相見的語調,都說劍修直脾氣,大劍仙這是看不起貧道?”


    李乘仙也不覺得尷尬,聞言朝著那塊山石靠近幾步,笑道:“江湖傳聞陸掌教不愛虛禮,李某這也算是入鄉隨俗,客隨主便嘛。”


    陸春秋定定看了眼李乘仙,挑著眉似笑非笑道:“你那徒弟見到我就是這麽一副哥倆好的架勢,如今你這個當師父的上山還是這個做派,貧道怎麽覺得好像是我這個道門三掌教的帽子不太值錢?”


    李乘仙掏出酒壺喝了口酒,“三掌教要是覺得李某也該像你門下的那些後輩弟子們一樣,朝著你這位掌教之尊三拜九叩,倒也不是不行。”


    說罷,這位大劍仙手腕一翻收掉了酒壺,還真就要彎腰下拜開始行禮。


    陸春秋一閃身直接從那塊山石上消失,卻也沒有真的受了他的拜禮。


    李乘仙也沒有將禮數做全,站起身來轉身看了眼站在他身後稍遠處的陸春秋,笑道:“三掌教不是說要李某行禮,這怎麽又自己讓過了禮數?”


    陸春秋被反將了一軍,大概是有些尷尬,露出一臉不好意思的表情,扔了手中瓜子笑著擺手道:“大劍仙這話說的,貧道就是開個玩笑而已,你怎麽還當真了?”


    要按道門的輩分,曾經是道門弟子的李乘仙給道祖座下關門弟子行禮,當然也不算有錯,可畢竟如今的青蓮劍仙已是堂堂四大劍宗之一的開山祖師了,他要是真朝著陸春秋行了大禮,這位三掌教以後怕是就得防著點,自己會不會什麽時候被青蓮劍宗那幫殺胚們亂劍砍死了。


    雙方剛見麵就是一場言辭爭鋒,三掌教也沒想到這位盛名比自己還大的李白衣竟然如此放得開,一不小心吃了個啞巴虧,自然讓他難免有些尷尬。


    李乘仙倒是無所謂般笑了笑,看著陸春秋道:“當年還是道門弟子的時候,沒得著機會來祖師堂拜山,如今倒是托徒弟的福有了個瞻仰的機會,李某自然也要講一講禮數嘛。”


    陸春秋聞言笑了笑,轉頭朝著山門內望了望,道:“該說不說,你那個徒弟還真就是個人物,就那麽赤手空拳去見道藏,竟然也能引動那老家夥親自給他安排一局問心。”


    李乘仙聞言有些意外,想了想之後又笑著搖了搖頭,“這麽說來,我們這幫當師父的,倒是多此一舉幫他準備豬頭肉了?”


    陸春秋聞弦歌而知雅意,一瞬間明白了這位大劍仙肯定是帶了什麽好東西來的,幹脆一閃身湊到李乘仙身旁,饒有興致搓著手笑道:“不多餘不多餘,道藏那老家夥雖然沉不住氣了一些,但貧道是個會辦事的,大劍仙有好東西別糟踐,先讓貧道開開眼如何?”


    李乘仙笑了笑,“都說提著豬頭肉找不見廟門,如今既然我那好徒弟都已經半隻腳邁進了門檻裏去,那這豬頭肉省下來給李某自己吃,它難道不香嗎?”


    ……


    山外方一日,殿前已千年。


    垂垂老矣的楚元宵此時依舊寂靜不動站在那座無名殿門前。


    他原本就隻有四境而已,在大殿門前站了無數年歲月,其間也曾站著入定修行,吸納天地靈氣不斷在體內經脈中循環往複,煉化入己身成為自身的修行家底。


    昆侖墟是道門祖山,天地靈氣濃鬱遠超普通的福地洞天,楚元宵雖不是以打坐入定的方式修行,但無數年歲月日積月累下來,成果也算是頗為可觀了。


    但是,這個修為增長的進度依舊不足以支撐他在殿前站到地老天荒,終有一日還是走到了油盡燈枯的那一天。


    某一日殿外桃花落盡時,那個寂靜站立了無數年光陰的泥塑身影微微顫動了一下,泥塑的外殼也因為這個顫動而出現了一道裂縫,自頭頂處開始不斷延伸向下,很快就如碎瓷一樣遍布全身,最終在他又一次的顫動之中轟然碎裂,露出了他本來的麵貌。


    一股厚重滄桑的古意彌漫開來,氤氳蕩漾在大殿前的那片小廣場上。


    因為寂靜不動站立太久,蒼老模樣的楚元宵此刻沒挪動一點身形,全身各處的關節便開始哢哢作響,像極了一扇多年不曾開啟的古老木門,門柱處不斷有艱澀刺耳的吱呀聲遍傳開來。


    楚元宵緩緩抬起頭,看了眼那座無數年間不曾有過任何變化的殿門,有些蒼老渾濁的雙眼微微動了動,最後還是什麽話都沒能說出口,隻是緩緩抬起一條腿,有些艱難地一步跨過那道門檻,再將另一條腿也收入門檻後,如此一來,他就整個人都跨進了大殿之中。


    這一刻,那座千年都不曾有任何聲音傳出來的大殿中終於有了動靜,一個饒有興致的聲音自殿內深處傳過來,“在這殿前站過的人有很多,比你站得久的也大有人在,但是從入定中醒來之後,敢如此放肆直接進殿的,你勉強能算是第一個。”


    楚元宵雖在殿前了無生機站了數百上千年,但他並不是真的死了,所以此刻的楚元宵幾乎已被不斷生長的須發掩埋,長發遮掩之中,他緩緩抬起雙眼看了眼那個聲音傳來的方向,開口說話時,聲音顯得幹澀而沙啞,刺耳難聽。


    “畢竟是罰站了這麽久,晚輩要是不進來看一眼,迴去沒辦法跟父老鄉親們交代。”


    那個聲音似乎是覺得更有趣了一些,語氣古怪道:“若非修行中人的話,千年光陰下來就莫說是墳頭草,恐怕連墳包都不見了吧?”


    那個聲音說著話又突然笑了笑,“況且,據我所知你除了那幾位師門之外也算是無親無故了,你又能跟誰去交代?”


    楚元宵聞言,眼神也稍微靈動了一些,說話似乎也比方才要稍微順暢些許,“拜山昆侖前,晚輩剛巧在承雲帝國提了親。”


    “哦?”那個聲音像是又多了幾分興趣,“罰站了千年,還沒忘了你曾跟人提親的事,你倒也算是個情種。”


    說完了這句,那個聲音突然像是有些恍然一樣,笑道:“如此一來,我倒是明白了你為何能在選了無情道之後,還能從那家夥的魔掌下逃出來,還能反過來算他一手,將他送進魔尊劍去當劍靈。”


    三千道藏是道門神器,但在成靈的那一刻連通了天地大道,成了半神半靈的存在,這是三教所屬的這三件神器獨有的能力,是諸如魔尊劍和人皇劍這類其他神器所不具備的。


    此刻道藏所說的那一場選了無情道的爭鬥,就是楚元宵在東海高陽城破境渡劫,隨後將那個進入心湖的家夥算計送進魔尊劍,又反手斬了東海龍王的那一役。


    道藏知道楚元宵選了無情道這件事,說玄不玄,因為道藏本身連通了天地大道,知道天道之下發生的事不算稀奇,說不玄又有些玄之又玄,因為被楚元宵送進魔尊劍去當劍靈的那個家夥在明知自己被算計的情況下,依舊替少年人擋了一手災劫,抹掉了他為什麽能在選了無情道的情況下安然無恙的原因。


    這一幕在之前的道藏看來,其實是有些反常的,因為替無情道擋災這種事,最不應該出手的就是那個家夥才對。


    不過此刻,從楚元宵一句話裏推出了前因的道藏反倒是有些感歎,“好一個無情即有情,你倒是豁得出去。”


    每一個有本事被那個自稱“大道之實”的家夥入夢的人物,不管是選了無情還是有情,最後都難免敗北,隻是或早或晚的區別而已,這是個亙古不曾改變過的鐵律。


    強如三教祖師爺,也同樣是心懷大愛的人物,他們把“有情道”三個字走到了人間盡頭,獨占了三座十二境,可謂強得不可理喻,但依舊隻能呆在天幕之下,看了人間萬年還要多,也依舊沒能看到十二境以上是什麽。


    因為選了有情道就無法超脫人間,畢竟壓在人間頭頂的那個神族就是無情道的化身,而神仙高位一旦有情也就逃不過親疏有別,最後隻能死於無情之手。


    選了無情一樣不會有超脫,因為那個連自己都能屠的神族就是明證!


    心心念念屠滅眾生,令天地歸於寂靜的神族,這種滅情絕性屠滅萬法的做法雖然合乎邏輯,但眾生一旦被滅絕,所謂天地其實也就沒有意義了,畢竟就連日月星辰都算有生有滅的生靈的話,那麽眾生屠滅一空之後,天地間又能剩下什麽呢?


    眼前這個少年人不知道是怎麽想的,竟然在選了無情道的那一刻,把自身所有的“有情”二字,全部壓在了某個姑娘身上,一旦將來他因為“無情”二字走到滅情絕性的那一步,那麽那個白衣姑娘就會成為他唯一的牽絆,就像船錨拴住渡船一樣,不至於讓他直接劃歸到神族那一類中。


    當然,這個做法同樣也不算是什麽十全十美的做法,畢竟如果他真到了那一步,那麽那個姑娘也就立刻會成為他的弱點,而且他本人也可能會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另一件“兵器”。


    “你這種自我獻祭成為人形兵器的做法,雖然也算是獨樹一幟別開生麵,但你不覺得這一手拚命手段可能出現的缺漏處,甚至會比你直接選有情或是無情還要更多嗎?”


    道藏隱身在殿內黑暗處,看著那個幽靜燈枯的蒼老聲音,語氣在一瞬間顯得嚴肅至極,“你要知道,你是萬年以來出現的第二個三徑同修,甚至你還同修了劍道,將來要是真的讓你以‘無情道’三個字走到了天下絕巔,那麽那個姑娘在你眼裏就可能還要超過天下。”


    “如果一旦出現某些意外,到時候的你殺起人來,可能會比那個所謂的神族還要更狠!”


    站在殿門口的楚元宵此刻大概是因為壽元將盡而有些疲累,他緩緩抬起一隻手扶住身後的門檻,艱難借力靠坐了下來,似乎這樣能勉強讓他稍微輕鬆一些。


    須發茂密遮擋了整張臉的楚元宵,此刻隻有一雙眼睛能勉強透過發絲間的縫隙看到大殿中那無盡的黑暗,他看了眼那個聲音傳來的方向,想了想之後才淡淡開口。


    “諸子百家道爭了萬年,討論人之初沒有意義,而成年人的人性有缺則是個事實,用法太重會出現怠政,沒有未來,而三教教化了人間萬年,雞鳴狗盜之徒還是沒有少過,所以到最後其實也不過是取了個‘霸王道雜之’的折中辦法。”


    楚元宵此刻說話有些費力,所以語調很緩慢,“我走了一趟江湖路,有人大張旗鼓去鑽臨淵學宮那些規製的漏洞,還有人因為怕學宮規製而不作為,人族與異族之間一場大戰,金釵洲丟了的最初原因還是因為人性有私,有些人打著‘眾生皆如此’的幌子,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最後就成了一大堆人一起招致惡果,落得個身死名滅。”


    他抬起頭看了眼麵前那一片黑暗,語氣也多了幾分鏗鏘,“萬年輪迴不止,我不保證我做得一定對,但總要有嚐試。”


    道藏對於少年人的這個迴答並不滿意,“兩條死路都走不到頭,應該有別的嚐試也確實是沒錯,但你試錯的成本太高了,我今日若幫了你,保不齊就是飲鴆止渴,未來也很可能會成為送整個天下入火坑的罪魁禍首!”


    楚元宵聞言跟著笑了笑,“我在禮官洲承雲帝京的時候,曾碰巧看過一份不良人那邊的邸報,臨淵學宮曾有人在得知是我送魔尊劍到石磯洲後,言之鑿鑿指責我們這群人用險,結果最後被我家師祖提著他那根雀頭拐杖胖揍了一頓。”


    道藏聞言不置可否,看著那個坐在微弱的光亮之中,顯得有些模糊的身影搖了搖頭,“你舉的這個例子並不足以說服我。”


    楚元宵聞言挑了挑眉,“那前輩覺得,海碗底下的我們這群人,不論是人族也好,鬼族也罷,又或者是妖族兩脈也行,還有別的出路嗎?”


    這個反問倒是個事實,人間如同被扣在一隻海碗底下,致力於屠滅眾生的神族就在海碗之外虎視眈眈,當年的末代人皇最後也隻是將神族封在了天門之外,但如果有一日那道天門被人從裏麵或是外麵打開,人間已經沒有第二個人皇了。


    道藏被楚元宵這句話問得有些沉默,雖然這個少年人的言外之意有些狂傲,但他話裏的另外一層意思也確實無法反駁。


    背靠著門檻坐在那一小片光明之中的楚元宵,此刻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即將流失殆盡,但他卻好像並不著急,表情平靜看著那片什麽都看不到的黑暗之地,也在等待著那位器靈做出選擇。


    恰如先前所說,仙家中人講緣法,他之所以光明正大將最大的秘密透露給三千道藏,就是想要搏一個兵行險著,如果此刻用險都贏不了,那麽也就不用再談什麽將來了。


    四周寂靜,落針可聞。


    仿佛光陰停滯,又像是一瞬間又過了千年,那個隱身暗中的聲音再次沉默良久之後,終於長歎了一聲。


    “本座在這間大殿之中呆了無盡歲月,比你們外麵的一萬年還要更長太多,但像今日這樣用險的時候是一次都沒有過。”


    楚元宵此刻生命力終於到了告罄的時候,幾近五感盡失,就連道藏說話的聲音在他耳中都顯得有些虛無縹緲,聽不太真切。


    黑暗中緩緩有個身影浮現出來,看著那個已經死了的少年人,表情複雜念叨了一句,“希望你這一手勉強也算有個防患未然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不會太讓人失望,否則本座今日的決定可就是真正的助紂為虐了。”


    ……


    昆侖墟山門之外。


    原本還在大眼瞪小眼的陸春秋與李乘仙兩個,如出一轍心有所感看了眼山門內的某個方向。


    三掌教有些訝然般挑了挑眉,轉頭笑看了眼李乘仙,道:“看起來,你這個徒弟確實是有些天命在身了。”


    李乘仙笑容和煦,一手掏出袖中那隻銀質酒壺,另一隻手反手又掏出來一隻臉盤大的海碗。


    滿滿斟了一碗酒遞到三掌教麵前後,白衣大劍仙樂樂嗬嗬笑了笑,“今日高興,李某請陸掌教好好喝一頓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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