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涼州鹽官鎮有三教一家四位聖人坐鎮看門,萬年間,三教每隔幾個甲子就會各自輪換坐鎮的鎮守聖人,雖然各家時間長短不定,但經過萬年沉澱,每家少說也曾有幾十位聖人曾在此地任過職。


    但世人大多不知道,鹽官鎮的鎮守聖人從來都不是四位,而其實是五位!並且事實上那分屬三教一家的四方聖人雖然都頭戴“鎮守”二字,但更多的職責還是小鎮看門人,再外加各自鎮守一座大陣的陣腳,那個真正的第五人陣主實際上從未現身人前,隻是以那一口銅鍾為家,掛在小鎮東口那棵老槐樹上近萬年,滄海桑田,畫地為牢,觀星望月久無期,任他雨打風吹去。


    今夜適逢形勢驟變,這位被那個紅衣小姑娘稱作“掛在樹上鍾前輩”的絕巔存在,萬年以來第一次走出家門落腳在了老槐樹下的土石地麵之上!


    近萬年未曾腳踏實地過,故而饒是作為四部天書之一,這一刻他也不禁有了許多感慨,光陰長河川流不息從未停歇,掙紮其間的無數山上山下人,人人恨不得修行愈高,離得愈遠,抬頭隻見天上月,銀靴覆地如空聞,大概不會有幾人會隻因為雙腳能踏踏實實踩在地麵上,就感到心底安然吧?


    本就站在老槐樹下的貧寒少年聞聲猛地迴頭,入目所及是一位身著墨綠色長衫,身形挺拔,銀發如玉,但看麵相卻似是隻有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


    這位鍾前輩竟是如此行狀,實是有些大出少年預料,之前他被召進那一片連自我都不存在的白色空間中時,雖未見到這位的本尊,但聽那個幹澀沙啞的說話聲音,少年以為這位前輩很可能會是那種身形佝僂垂垂老矣的老邁形象,再或者也可能會是像北靈觀的陸道長一樣,看起來有一大把歲數…卻獨獨沒有想到他會是這樣一個樣貌。


    但無論如何,此刻並不是吃驚的時候,所以少年也隻是愣了愣,就趕忙彎腰抱拳躬身行禮道:“見過…鍾前輩。”


    結果此話一出,場麵緊跟著就靜了靜,然後就聽到那位前輩語氣古怪,似笑非笑道:“究竟是誰告訴你,我姓鍾的?”


    這個問題來的有些突兀,也問得少年有些愕然,雖沒敢說出口,但眼神忍不住透出疑問,您是一口鍾啊,難道不應該被叫鍾前輩嗎?


    “我住在鍾裏就姓鍾,那你住在土坯房子裏頭,是不是該姓土?”


    那位前輩看得明白少年的疑惑,所以用這一句話將之問倒之後,就又笑著自己給出了解釋,“我是天書不假,但有誰說過天書必須是一口鍾的?你看我是這口銅鍾,隻是因為我一直住在鍾裏,千秋萬載間孤寡一人,又讓我覺得自己家徒四壁顯得太過可憐,所以才會閑來無事在鍾壁上寫一寫東西來打發時間,而你能看到那字有變化,隻是因為我無聊時寫字寫得太多了,於是它們就自己排了個隊,輪番出來放一放風而已。”


    “那…”少年就有些為難,既然不姓鍾,那又該如何稱唿?


    “其實作為天書來說,我本來是沒有名姓的,隻是很多年前的無盡光陰流轉之中,我曾先後奉過三人為主,故而後世有很多人曾以那三位聖人的姓氏或是國號來替我命名,前二者分別叫作連山氏和歸藏氏,第三位則是立國號為周,所以你稱唿我為其中任意一個都可。”


    聽著這個解釋,楚元宵有些赧然地撓了撓後腦勺,他還連那本千字文都沒認全,更不會知道那連山氏和歸藏氏到底是誰,以及那位立國號為周的聖人又是誰…不過既然三者任意一個都可以,少年就直接沒有做選擇,順理成章朝那位前輩抱拳行禮道:“見過連山前輩。”


    白發綠袍的連山前輩笑著點了點頭,也沒有再過多糾結此事,他直接轉頭看了眼五方亭那個方向,隨後就對少年道:“我之前跟你說過,有人已經盯著這裏很多年了,到了今天之後,他們終於是忍不住伸出了狗爪子,所以按你我之前的約定,你需要隨我去一趟五方亭,作為執棋人去跟某個人下一局棋。”


    鎮中五方亭裏的那張石桌上,常年四季擺有一副木製象棋,小鎮上但凡是懂一些象棋棋理的人,基本都曾坐在那張石桌旁當過執棋人,隻不過他們不曾有今日的陣仗,隻能算是尋常對弈,但這其中並不包括眼前的這個少年楚元宵,一來是沒有人會教他學這個,二來則是因為他即便學會了棋理,大概也沒有人會願意與他對弈。


    所以,在聽到連山前輩說要他作為執棋人與人下棋時,少年就有些為難,“前輩,晚輩…不會下棋。”


    前輩連山對此並無意外,從這個少年還是個嬰兒的時候被抱迴小鎮時,他就已經在那座銅鍾之中很多年了,所以這個少年是一步步怎麽長到如今,學過什麽,沒學過什麽…他可能比少年自己還清楚,所以聽著少年那有些期期艾艾的解釋,他隻是又笑了笑,道:“會不會下棋不重要,今天這局棋也並不是慣常的那個下法,每一顆棋子該走到什麽位置,我會告訴你,你隻需要將之擺到該擺的位置即可。”


    這倒是不難,少年心下稍安,他雖然並沒有學過下棋,但偶爾也會遠遠瞧一瞧那座五方亭,就總會看到很多時候都會有一群人圍在那張石桌邊,互相之間唿來喝去,高聲爭論著下一步棋該如何走,眼下局勢又該如何布局如何落子,諸如此類,熱鬧非常,就好像每一個觀棋人都會比執棋人更知道局勢走向,也好像比真正的對弈之人棋力更高、氣力更足,往往一局棋下到最後,就會演變成棋盤勝負隻在次要,爭論出一個誰錯誰對才會是最大的成敗所在。


    不過,連山前輩的話是如此說,但少年還是有些問題沒有太明白,“前輩,為什麽是必須要由我來與那個人下棋,您自己作為執棋人不是更直接也更保險嗎?”


    連山聞言沒有直接迴答少年的問題,而是抬腳緩步從那棵老槐樹的樹蔭下走出去,隨後抬頭看了眼天上那不見一顆星辰的漆黑夜空,淡聲道:“一是因為今日恰巧是節氣春分,原本應該是小鎮準備關門的日子,如果不是有眼前這場意外,我們會將此次到訪的外鄉人和他們要帶走的那些少年們一起送離小鎮。”


    說著話,他迴過頭又看了眼少年,繼續道:“二來是因為,今日對方既然有備而來,就必然不會隻是此刻站在小鎮之外的那一個人,我作為這座大陣的主陣,需要做的事會很多,如果親自坐在那座如同牢籠的涼亭下與人下棋,我將不會再有別的機會去兼顧旁的事情,以及去策應那四位身處大陣陣腳的看門人,所以我需要你代我去受那道牢獄之災,你隻需要在我解決完外邊事之前,根據我給你的傳音來走棋,以便拖住在涼亭中與你對弈的那個人,直到我迴身救場的那一刻,彼時就算是棋局輸了,我也能將某些不該現身的東西重新壓迴到他該去的地方!”


    默默聽著連山的解釋,少年不僅沒有輕鬆下來,反而覺得肩頭壓力驟然間重了又重。


    鹽官鎮底下鎮著某件大兇之物這件事,他之前略微聽到過一點點,崔先生在收他入門那一天,除了給他一本《千字文》外還對此事有過一個簡單的解釋。


    此刻形勢則顯而易見,因為五方亭有“中五立極”一說,也是小鎮上擺布出來的這一座九宮八卦圖的中心位置,所以於整個鹽官大陣而言,五方亭就是陣眼所在,壓在大陣下的那件東西想要破陣出來,就必須要有人從外麵下贏那一局楚河漢界涇渭分明的破陣棋,進而破開封印,然後才能接應地下的那個東西逃出生天。


    破陣一方能擔此重任的,即便不是領頭之人,也絕非易與之輩,而守陣一方卻竟然會派出他楚元宵這樣一個無半寸修為在身,大字沒認全一千,也沒有任何江湖認知,甚至連下棋都不會的少年去應對對方的破陣攻勢…這個選擇,甚至讓少年自己都覺得有些荒唐,也難怪當時崔先生說他傳信迴中土之後,文廟那邊有很多人對此事表達了強烈的不滿,甚至還提出了要請至聖先師清理門戶的說法來。


    對於少年的沉思,連山隻是靜靜沉默著,看著他一連串的表情變幻,好半晌都未發一言,直等到少年自己迴神時,這位白發綠袍不知道活了多久的天書之靈才勾唇一笑,意有所指道:“不必妄自菲薄覺得自己可能會不堪大任,我與你第一次會麵時就曾跟你說過,今日局麵並不是我選的你,其實是你選的我,還有那個姓陸的小道士也曾跟你說過,‘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你又怎麽知道那個‘一’就不會是你?”


    話是這麽說的沒錯,可少年心裏還是覺得,如果他要是敢僅僅憑借著這樣一個說法,就直接接下這麽大一樁事關天下的差事,那他都不應該叫不自量力了,他應該叫狗膽包天!


    連山見這少年知道的越多反而內心越發沉重,不由有些無奈,但也更多了一抹讚賞,作為天書之靈,他本身能通天下萬物,前知後知,所以在銅鍾裏的這萬年之中,他也曾推演觀察過天下間無數驚才絕豔的所謂天才與天驕,有些人一路登高從無退卻之心,時時講求當仁不讓,事事都能一馬當先,並且很多事到了最後,也確實都被這些身負氣運又刻苦奮進的天之驕子們,搏出了一個屬於各自的大好結局,但是這並不能代表天下間所有事,隻要事到近前,就一定都該講“當仁不讓”,因為恰恰是說出這四個字的那位儒門一脈祖師爺,還曾另外說過“君子三畏”四個字,而這三畏第一就是畏天命,前後相較,其道昭然。


    不過,眼下的情形確實是由不得少年退卻,所以連山在讚賞之餘,也在心底裏進行了一番計較,最後才朝那少年妥協道:“既然你實在擔心,那咱們便取一個折中之法,我會留一小部分神識進入你的識海,如此一來,則那五方亭中的對弈,將由你我各掌握一半的意識,下棋之事由我掌握的那一半來主持,應變之事則由你來負責,你我合力共同拖住那人,你看如何?”


    到了此刻,楚元宵雖然還是有些不太自信,但好歹有這位連山前輩就在他腦海之中指點,他多少還是放心了一些,至於這個提議中用到的某些神仙手段…見怪不怪了。


    並且他也知道,既然這位前輩從最開始就是打算讓他進五方亭,那麽他接二連三的推辭,會不會改變結果不好說,但一定會打亂這位前輩的某些布局,能有現在的這個折中之法,也許已經是最好也最保險的方式了。


    連山見少年沒有再推辭,也終於滿意地笑了笑,這個結果其實跟他最開始的預估差不多,如果這個少年人一上來就胸脯拍得梆梆響,他反而會有些擔心,恰恰是這種既敬且畏才有可能撐得過接下來的那一場心力拔河,而他之所以要刻意安排前麵這一段討價還價,一是給這個少年一個足夠的心理準備,二則是讓他意識到必須要盡心盡力才能不負所托,否則棋差一招滿盤皆輸,不光這座鹽官大陣保不住,連帶著身處這座小鎮中的所有生靈,都得全部跟著搭上性命!


    兩人議定之後,連山帶著少年緩緩走到五方亭附近,隨後他一步跨上五方亭上方的那根尖頂,負手而立,朗聲一笑:“墨大先生,既然不遠萬裏到訪鹽官,何不進來一敘?你既然籌備多年想要破陣,如今事到臨頭卻又駐步在大陣之外裹足不前,恐怕就有些虎頭蛇尾了吧?”


    ……


    鹽官鎮外,那個立足在鎮西三裏地外金柱崖前的白衣年輕人,手持一柄通體漆黑如墨的玉骨折扇,仿佛那座橫亙身前的金柱崖並不能遮擋他的視線,從那句“蠢老虎”之言說完之後,就那麽一直站在原地,笑意盈盈看著整座小鎮的一係列變化。


    從那外圓內方的布局現世,到四位守陣聖人分赴四方物象,再到四靈現身,整個鹽官大陣周圍衝天而起的四色光柱,加上小鎮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六爻間翻卷沸騰的耀目金光,聚合在一起將整個方圓十裏之內黑沉沉的夜幕照得亮如白晝,也將站在山崖石下的白衣人照得清清楚楚、纖毫畢現!


    但是,那個雌雄難辨的俊秀白衣人就隻是一直站在原地,仿佛像是在看一出大戲一樣,唇角含笑,也不加任何阻攔,就那麽放任整座大陣運轉起來,直至全盛巔峰!


    直到小鎮中心位置的那位真正的大陣主陣出言相邀那一刻,他才微微一笑,緩緩抬腿邁步,一步踏出時,身形毫無軌跡出現在萬丈高空中,視線能輕而易舉越過那座高過千丈的山崖石,一眼看到那小鎮中心位置涼亭頂端的那個墨綠衣袍的白發年輕人。


    也是在此時,這位被稱作墨大先生的俊秀白衣人才終於說出了到達小鎮後的第二句話:“這鹽官鎮畢竟是數位天下頂尖人物親自擺下的道壇,又有你周先生親身坐鎮,本座若是真應了先生所言單刀直入,不光不敬不說,恐怕這條小命也活不長了吧?不過既然周先生誠意滿滿,那本座也總要有個機會能略備薄禮嘛!”


    說罷,也不等旁人迴複,白衣人輕輕抬起左手,拇指食指按在一處打了一個清脆的響指!


    這一聲脆響,好似兩軍對陣的戰場上那催人奮進的隆隆戰鼓,雖然隻有一聲,卻在方圓十裏天地之內如空穀迴響連綿不絕,聲漫愈遠,鼓聲愈隆,小鎮上那因為大陣運轉而陷入懵懂之中的上千生靈,雖然一個個眼神空洞,但在這鼓聲迴響間就像是靈魂要被撕扯而走一般,無不麵露痛苦之色!


    下一刻,自鹽官鎮四麵八方的遙遠天邊,猛然亮起不下二十道如璀璨星辰般的耀眼金光,甫一現身就以極快的速度向小鎮匯聚而來,眨眼便到了跟前,而這些突兀現身出來的金光不是其他,無一例外全部是肉身成聖的絕巔武夫!


    等到麾下列陣完畢,為首白衣年輕人才勾唇一笑,認認真真整了整衣冠,隨後朝那總計五位守陣人抱拳行禮,朗聲笑道:“酆都墨千秋,籌謀多年,今日登門破陣,請諸位賜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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