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正午的烈日,小鎮西南玉砌街的街口轉進來一老一少一對主仆。


    一貫低眉垂眸的年邁老嫗亦步亦趨跟在富貴少年公子身後,在無名巷那邊時顯得有些陰森的臉色此時也恢複了溫和。


    走在老嫗身前的少年公子可能是因為嫌陽光刺眼,於是攤開手中折扇遮在額前,折扇上題字龍飛鳳舞功力深厚,內容則是一首名傳天下廣為人知的詩詞,極出名的一句便是“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


    他沒有迴頭看跟在身後那位姓辛的老嬤嬤,但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一樣,笑了笑開口道:“辛嬤嬤不必如此,今天這一趟雖然沒有料到那西河劍宗派過來的弟子輩分會如此之高,但是總體上我們想要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


    他轉身找了一塊街邊有遮陽的陰涼地走入其中,隨後看著街外稀疏的行人低聲道:“雖然她竟能施展西河劍宗壓箱底之一的手段這件事讓我始料未及,也導致我們未能在有人插手之前將她重傷,但這本身也不完全是我們的主要目的,或者也可以說是兩可之間而已。”


    柯玉贄轉頭看了眼老婦人平靜的麵色,改用修士之間傳音的方式低聲道:“從這個過程上其實能看出來很多事,首先我們已經試出來這裏的某些底線;其次是來之前做的功課不算白瞎,能看出來有些事應該是真的;再次就是從結果上說明了隻要我們能一直在規矩之內,最好再占住一個理字,那麽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說到此處,少年目光微微抬高,看著小鎮中心五方亭的方向輕笑一聲,用同樣的方式繼續道:“最後,雖然沒能將她重傷,但其實並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即便最後有李氏參與,我們準備的後手也應該夠了。”


    恭敬站在一旁的老婦人點了點頭表示認可,但麵色並沒有變化,她語氣低沉道:“公子有此認知,老奴鬥膽敢為宗主與夫人感到高興,隻是老奴不太認同公子為何與那姑娘講價時要說出‘條件隨便提’這等話呢?”


    柯玉贄扇了扇手中那把折扇,笑道:“嬤嬤難道覺得那買賣還能談成?”


    老婦人有些不讚同的搖頭,皺眉道:“公子莫要責怪老奴冒犯,俗語有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世上很多謀算到最後壞了事,都是壞在一個‘理所當然’上,老奴鬥膽請公子細思量。”


    富貴少年手搖折扇的動作微微一頓,他臉色變得略微有些陰沉,定定看了眼那個低眉垂眸麵無表情的老嬤嬤一眼,眼中墨色沉沉,片刻後突然一笑,認真朝老嫗拱手致謝:“嬤嬤說得對,玉贄受教。”


    那老嫗閃身讓過少年公子的拱手禮,微微彎腰沒有說話。


    柯玉贄也不意外,笑了笑轉頭看著遠處朱氏那座氣派的門樓牌坊,低聲道:“接下來,咱們就要真正開始談買賣了。”


    ……


    小鎮東口。


    孤苦已久的楚姓少年郎和那個負責小鎮巡夜的邋遢漢子一左一右分別蹲坐在小鎮出口的路口兩側,一個在那口銅鍾下,一個在茅屋門口。


    兩人此時都顧不上搭理對麵的鄰居,各自手中都端著一隻破了邊的藍瓷花碗,碗裏盛了滿滿一碗兔腿燉野菜,兔子是少年早上進山打迴來的。


    過去的三年裏,無依無靠的少年大多都是靠著這種方式糊口,要嘛去山裏抓山雞打野兔,要不去鎮北的玄女湖或者是流經小鎮的蓬英河裏撈魚……


    反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隻要能有一口吃的,少年基本上該學會的都能很快學會,這是一個孤苦少年該有的覺悟。


    當然,老梁頭走了之後的這三年裏少年還學會了另外一個規矩,就是但凡是有他一口吃的,就得分給住在對麵茅草屋裏的那個中年漢子半口,哪怕是從嘴裏摳出來的都成,反正就是得分!


    就比如此刻,少年偶爾抬頭看一眼對麵,就能瞧見那個邋遢漢子狼吞虎咽的難看吃相。


    這個老光棍像是上輩子餓死鬼投胎的一樣,三年間無論少年給他的是兔肉魚肉還是山雞肉鴿子肉,反正隻要是吃的,他最後保準連骨頭渣子都不剩半點,多硬的骨頭都能給生生嚼碎了咽下去。


    以前的時候,少年隻以為他是個靠著那幾顆銅板過活的打更人,跟他自己一樣都是窮鬼一個,所以有自己一口吃的就分他半口,苦命人要填飽肚子不容易,還總覺得有些羨慕姓侯的那一口好牙……


    可是等到他幾天前猛然發現這個一起廝混了三年多的老光棍竟然是個身懷絕技的奇人異士之後,再看他那連餓狗見了都得說一聲佩服的吃相就怎麽都覺得有些不能直視了。


    實在是……一言難盡。


    兩人風卷殘雲一樣各自幹掉一碗兔肉燉野菜,懶漢侯君臣身子往後一靠躺在那張破舊竹椅上,隨手從身後的茅屋牆上扯下一根茅草開始剔牙,一邊打量著對麵那個跟他如出一轍的少年。


    背靠老槐樹坐在石墩上的少年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有話說有屁放!”


    原本還懶懶散散躺著的邋遢漢子聞言突兀地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經看著對麵的少年嚴肅道:“道友,老夫觀你印堂發黑目光呆滯,掐指一算你三天之內必有血光之災!”


    少年先是一愣,緊接著毫不猶豫破口大罵:“老猴子,你他娘的剛吃完老子一碗兔子肉,飯碗都沒撒手就開始咒我?良心讓狗吃了?”


    漢子看著氣急敗壞的少年笑了笑,直接往後一靠半躺在竹椅上,提著碗的那隻手隨手一撇,那隻瓷碗就滴溜溜越過兩人之間的官道,不偏不倚不輕不重落在離少年不遠的空地上,完好無損,筷子都沒掉,整整齊齊擔在碗口上。


    一手好活。


    接著,他同樣翻了個白眼冷哼一聲:“愛信不信。”


    原本以為他是開玩笑的少年見他如此反應反倒有些心裏打鼓,他認真看了眼漢子,小心道:“你認真的?”


    漢子再次翻了個白眼,冷笑一聲,愛答不理。


    還不等少年再次問話,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就從西側的小鎮長街上傳了過來,“你叫楚元宵?”


    蹲在樹下的少年應聲迴頭,就看見幾日前一行三人經過鎮口的那個富貴少年站在不遠處,身後跟著那個低眉垂眸的老婦人。


    楚元宵看清了來人之後並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他若有所思看了眼對麵那個已經開始曬太陽的邋遢漢子,卻見那漢子正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然後就轉走了視線。


    站在遠處一直看著楚元宵的富貴少年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那個眼神,於是他有意無意看了眼那個昏昏欲睡的邋遢漢子,但僅隻一眼就微微皺眉有些嫌惡地移開了目光。


    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一個泥腿子野種跟一個乞丐老光棍為鄰,全都些上不了台麵的下等賤民!


    貴為水岫湖少宗主的柯玉贄,得天獨厚自幼優渥,他長到如今這麽多年裏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世上還有如此這般連螻蟻都不如的下等人。


    富貴少年壓下心頭不適,擺出一個自認和藹的表情與那個還端著瓷碗的少年笑道:“你好,我叫柯玉贄,來自金釵洲。”


    蹲在樹下的楚元宵看著眼前這個一臉溫和的外鄉少年,朝他點了點頭,“你好,我叫楚元宵。”


    柯玉贄笑了笑,“此行冒昧登門是想與你做一樁買賣,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楚元宵隻在瞬間就似乎明白了他說的那樁買賣是什麽意思,於是他搖了搖頭,但並未明說,含糊其辭道:“家裏窮,我沒什麽東西可以賣的,所以怕是要讓公子失望了。”


    “你都不問問我要買什麽?”柯玉贄挑了挑眉輕笑一聲,“如此輕易下結論會讓我覺得你對我有些什麽誤會?但似乎你我這才是第二次見麵而已吧?”


    楚元宵搖了搖頭,起身開始收拾碗筷,一邊淡淡道:“沒有誤會,我對你也不存在什麽惡意,我隻不過是說了句實話而已。”


    “我對你們這裏有個大致的了解。”柯玉贄依舊沒有表現出已經有些不耐煩的情緒,仍舊是笑了笑緩緩道:“你們這裏最有錢的無外乎就是那四家大姓,如果你能答應這樁買賣,我能保證你得到的價錢足以讓你後半生都能如那四家一樣成為一個綽綽有餘的富家翁。”


    “我一貫認為談買賣談不攏無非是價格不夠公道而已,這個天下從沒有什麽東西是不能用價錢來衡量的,人是,物件也是。”柯玉贄似乎對自己給出的價錢極其胸有成竹,傲然一笑道:“當然,你如果不滿意也可以再往上加一加,如果不太過分自然也能商量。”


    楚元宵很快就收拾好了兩副碗筷,他抬起頭仔細看了眼那個一臉傲意的少年公子,過往的十三年間,這種表情幾乎是他看過最多的表情。


    那些認為自己站在上風的人們幾乎都是用這種俯視的目光看著他,從沒有人在意他有什麽話想說,也沒有人會真心覺得如他這樣的孤苦少年能說出來什麽值得考慮的事情,給一個看似公道的迴應,不過是為了顯得和氣又親善一些罷了。


    僅此而已。


    看慣旁人眼色的貧寒少年對於這種事情見怪不怪,他有時候也會嚐試著去理解他們一些,但這也並不妨礙他不願意與這樣的人打交道,這兩件事從來都不衝突。


    幾乎沒有猶豫,他還是搖了搖頭:“不是價錢夠不夠的問題,你想要的那件東西對我也很重要,所以你也可以理解為我就是不想做這筆買賣而已。”


    此話一出,對麵那個富貴少年的臉色終於有了些變化,不再如方才那麽和顏悅色,他微微眯起雙眸凝視著這個油鹽不進的泥腿子,沒有第一時間開口說話。


    反倒是一直跟在柯玉贄身後的那個年邁老嫗臉色陰冷,語氣不善說了一句:“小子,做人得有分寸!有時候貴人給你臉麵是你的榮幸,你若還不兜著就是給臉不要臉了!”


    楚元宵看了眼那個突然說話的老嫗,然後把目光重新轉迴那個富貴少年身上,他突然就笑了:“其實從你們剛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你隻不過是不想與我這樣的人多說廢話所以才假裝很親和而已,但是從內心裏你其實多一個字都不想說對嗎?”


    “那你又何必非要把話說得如此明白呢?”柯玉贄驟然收起臉上最後一絲笑意,語氣涼涼:“我家那位教書先生總是愛說一句‘難得糊塗’,我以前不覺得這話有什麽好,但此刻我突然覺得放在你身上會是個出奇好的建議!”


    他微微往前走了幾步,居高臨下看著對麵那個他開始有些討厭的賤民,已經懶得廢話了,直接威脅道:“我猜你可能不太清楚用仙家手段弄死一條狗會有多簡單!你同樣也不清楚一個人真正的悲慘究竟是什麽樣子!所以,我勸你在我還有耐心跟你和和氣氣講價的時候就好好聽勸,給你一根骨頭就好好叼著!”


    “你要知道,在我看來弄死你其實並不如弄死一條狗更有趣!”


    手中還端著碗筷的貧寒少年聞言突然有些好笑,他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個渾身透著威脅冷意的富貴少年,笑道:“你知道嗎?就在幾天前曾有個人站在我家牆頭上跟我說他是來收我命的,我當時害怕極了。”


    “可是到今天聽你威脅我的時候,你前前後後又是裝模做樣的笑臉商量,又是冷著臉的威脅,還用了你大概所能想到的最難聽的話想要羞辱我,但其實我反而沒有感覺到一點害怕,我甚至從你身上學到了一些東西。”


    少年看著對麵兩人越來越難看的臉色,輕笑了一聲道:“有時候廢話越少的人反而越可怕!這個道理我現在白送給你,你都不用說謝謝!”


    直到此刻,柯玉贄終於第一次正視了一眼麵前這個泥腿子,他抬頭看著天上緩緩流動的白雲深吸了一口氣,再低下頭時又恢複到了最開始的溫和,輕笑一聲:“受教了。”


    說罷也不再看貧寒少年一眼,直接轉身離開。


    跟在富貴公子身後的年邁老嫗也沒有再說一個字,冷冷凝視少年一眼,同樣轉身離開。


    ……


    楚元宵靜靜看著那一對主仆漸漸走遠直到轉過街角消失不見,才猛然長出一口氣,原本繃直的後背一瞬間放鬆下來,隻是還不待他將微微顫抖的手穩住,就聽見長街對麵突然響起一聲意味不明的笑聲。


    那個一直躺在破舊竹椅上一言未發的邋遢漢子閉著眼笑道:“明明可以用更溫和的方式解決問題,你為什麽一定要故意激怒那個少年呢?況且你自己明明就發慌的要命,還硬要把人家從不生氣勉強能忍一步步刺激成徹底暴怒,你閑的慌?”


    貧寒少年咧了咧嘴角,半開玩笑道:“不是你說的我三日之內必有血光之災?所以他暴不暴怒有區別?”


    侯君臣仍舊閉著眼,淡淡搖了搖頭道:“沒有區別,我隻是好奇你這一出到底是哪一出?”


    少年聞言默了默,他端著那兩雙碗筷緩緩踱步到了茅屋門前,轉頭望著東麵那座高聳入雲的挺拔劍山,語氣幽幽道:“我在想,既然有些人真的不把人命當一迴事,那麽如果他被激怒,然後再被打敗,他會不會願意靜下心來認真地看我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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