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衛國迴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了。他悄無聲息地推開家門,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家裏的陳設與他當年離開的時候並沒有太大的差別,一切還是那麽熟悉。馬建設和衣躺在沙發上,整晚都對馬母催促他休息的聲音充耳不聞,執意要等馬衛國迴家,現在已經熬不住睡著了。馬母一遍又一遍地摸著桌上扣著的飯菜,飯菜已經熱過幾次了,怕又涼了。


    馬衛國輕微的腳步聲還是把馬建設驚醒了,從沙發上猛地坐了起來,馬母也驟然地轉過身,看著模樣大變、幾乎認不出來的兒子——九年的時間,將一個懵懂少年變成了一臉滄桑、表情複雜的成年人。馬衛國愣怔在門口,馬建設和馬母局促地看著他。


    “咣當”一聲,馬衛國的包脫手掉在地上,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特別響亮,撞擊著每個人的心扉。馬母一把捂住嘴,眼淚奔湧而出;馬建設臉頰上的肌肉抽搐著,眼睛裏蒙上一層水霧。他從沙發上緩緩第站起來,說了一聲:“吃飯吧!”就率先走到飯桌前,揭開扣在上麵的紗罩。馬母擦拭著淚水,把馬衛國拉到餐桌旁,高興地說:“衛國,你爸非要等你迴來吃飯,都熱了幾迴了,味道都沒了。多少吃兩口吧!”


    馬衛國看著還在冒著熱氣的飯菜,看著迅速蒼老的父母,淚水不爭氣地滑過麵頰,滴落在飯桌上。和四化、鐵頭接連搓了幾頓,馬衛國的肚子裏滿滿當當的,已經塞不下任何東西了,但他還是硬著頭皮吃了幾口菜,陪父親喝了一盅酒。


    吃過飯,馬母忙著收拾碗筷,馬衛國和父親馬建設並排坐在沙發上,誰也沒有說話,馬衛國依然保持著監獄的裏筆直的坐姿,持續了九年的習慣一時還真的改不過來。馬建設有些局促地從已經癟了的煙盒裏找煙,終於找到一根,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煙遞給了馬衛國。馬衛國一愣,忙從口袋裏翻出一盒煙遞給父親,接過父親的煙放下先給父親點燃。兩個男人抽著煙又不知道說什麽好。一根煙抽完,馬衛國說:“大,你也早點睡吧。”


    走進自己的臥室,馬衛國發現自己的房間仍然保持著離開時的樣子,好像自己根本就沒有離開過,一切就像發生在昨天。馬衛國慢慢地撫摸著他曾經熟悉的一切,看到被子上仍然放著自己的口琴。他在床邊坐下來,拿起口琴,想試著吹一下,但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放棄了。


    第二天中午,鐵頭來找馬衛國,陪著他到那些曾經留下他們足跡的地方逛一逛,看看這座小城的滄桑巨變。四化因為有急事,已經先行迴北京了,臨走時托鐵頭給馬衛國帶話,讓馬衛國到北京去找他。


    馬衛國走在曾經熟悉的街道上,與繁華的商業區不同的是,這些隱藏在城市僻靜角落裏的街巷仍然保持著當年的麵貌,似乎被飛速前進的城市遺忘了,甩開了。就像一個坐在門洞裏的老人,靜靜地看著那些穿著時尚、神采奕奕的年輕人在自己麵前喧囂著、流動著、變化著,自己卻像化石一樣寂寞、蒼老。或許哪一天,這些化石、這些城市過去的鑒證也會被人匆匆地拆除,到了那時候,承載著人們記憶的東西就什麽都沒有了。馬衛國一邊走一邊觸摸著飽受風吹雨打、顯得斑駁的磚牆,手上蹭上一層暗紅色的磚沫,內心無限感傷。


    巷子裏有一個孩子玩著遙控汽車,後麵有幾個孩子追著他跑。經過楊朵朵家的床下時,馬衛國不由自主地抬頭看了一眼那扇窗戶,這裏早已經換了主人,厚厚的窗簾把窗戶遮得嚴嚴實實的。玻璃的破碎聲在馬衛國耳邊響起,那個秀麗的身影似乎又在窗前晃動,“她現在哪裏?過的好嗎?”馬衛國一陣心痛。楊朵朵的出現讓他暗淡無光的青春變得亮麗多彩,給他留下了太多或酸楚或美好的迴憶,盡管楊朵朵沒有愛過他,他為楊朵朵卻付出了過於沉重的代價,但馬衛國並不後悔,而是把這一切都歸結為命運的安排。


    一切都是命運,


    一切都是煙雲,


    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


    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


    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一切語言都是重複,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愛情都在心裏,


    一切往事都在夢中,


    一切希望都帶著注釋,


    一切信仰都帶著低吟,


    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


    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迴聲。


    馬衛國深情地、憂鬱地吟誦著北島的《一切》,聲音略顯悲壯。這是一種感慨,這是一種祭奠,祭奠沒有結果的情懷,祭奠已經逝去的青春。


    當馬衛國陷入沉默的時候,身邊的鐵頭悄悄地說了一聲,“別想了,都過去了,走吧!”街巷中留下兩個人有些疲憊的身影。


    星光瓷廠已經無可挽迴地敗落了,物是人非,冷冷清清,看上去讓人心疼。鐵頭站在人去樓空的廠房前,自言自語地說:“前幾年廠裏股份製改革沒成功,幾萬人的廠子說沒就沒了……”


    馬衛國喃喃地說:“變化真大啊!”


    鐵頭有些感傷:“世道變化太快了,我腦袋笨真跟不上。”


    兩個人走進子弟學校的校門,望著曾經蕩漾著歡聲笑語的操場和教學樓。學校裏本來就沒有多少學生了,今天又是周末,更顯冷清。馬衛國遠遠地看到學校操場的旗杆下坐著一個人,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走到近前,馬衛國才覺得這個人看起來有些麵熟。他穿著一身油光發亮、不知多長時間沒洗的破衣服,身體蜷縮成一團,嘴角不停地流出惡心的哈喇子,衝著馬衛國“嘿嘿”直笑,懷裏還抱著一個已經沒氣的癟了的籃球,摟得緊緊的,好像很怕被人奪走了。


    鐵頭看著馬衛國疑惑的眼神,提醒道:“沙威!你還記得嗎?”馬衛國一愣,如果不是鐵頭提醒,他根本就認不出這個渾身發臭、亂草般的頭發粘結在一起、對著自己傻笑的傻子就是當年那個英俊健美、在籃球場上所向披靡的沙威,心裏百般不是滋味。鐵頭也感慨地說:“被四化一磚拍傻了,住的很遠,但每天都到這坐上半天,風雨無阻。”雖然沙威傻了,但人生中最美好的、最值得驕傲的記憶還留在他的潛意識裏,讓他留戀這個地方,留戀他曾經揮汗如雨、贏得無數掌聲和包括楊朵朵在內的無數女性青睞的籃球場。


    馬衛國在沙威麵前蹲下來,握住他髒兮兮的指甲裏全是汙泥的手,很真誠地說了一聲:“對不起!”年少無知蒙蔽了他的眼睛,給人造成那麽嚴重的傷害,但大錯已經鑄成,一切都無法挽迴。


    馬衛國從沙威的臂彎裏拿過籃球,沙威竟然沒有抗拒,為了保衛這個籃球,他曾經被那些欺負傻子的頑皮少年毆打過無數次,身上留下了拳腳、轉頭造成的累累傷痕。但今天他似乎感覺到了馬衛國的友好和善意,心甘情願地把他唯一的寶貝、僅有的記憶交給了馬衛國。


    馬衛國忽然有點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捧起籃球,放到自己的嘴邊,對著氣眼使勁地吹著,吹著……鐵頭扭過臉,不忍看這一幕。


    晚上,馬衛國躺在自己的床上,睜著眼睛望著空蕩蕩的天花板,無法入睡。馬建設激烈的持續不斷的咳嗽聲從隔壁傳來;馬衛國的母親幾年前就患上了嚴重的耳鳴,每天都有兩隻蜜蜂在耳朵裏“嗡嗡”作響。馬衛國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麽待下去靠年邁的父母養活自己了,該是自己迴報他們的時候了。


    馬衛國的姐姐馬紅梅從鄉下趕來看剛剛出獄的弟弟。已經上小學的毛毛坐在餐桌旁,總是用好奇的眼神偷偷地看著馬衛國。馬紅梅用筷子敲了一下毛毛的腦袋,“好好吃飯!”


    馬衛國低著頭吃飯,嘴裏冒出一句:“我想出去找點事做。”


    馬紅梅問:“那你準備去哪?”


    馬母驚訝地插話說:“又要走?”


    馬衛國點點頭,咽下嘴裏的飯菜,堅定地說:“去北京看看,四化說那邊滿地都是錢,機會大!”


    馬建設和馬母都沒有說話,他們知道,兒子已經拿定主意了。


    馬紅梅遲疑著問:“人生地不熟的,行嗎?”


    “這世界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又有什麽分別呢?”馬衛國想了想說:“不是還有四化在那邊嗎!”


    沉默了一會兒,馬紅梅果斷地說:“你放心去吧!父母有我照顧呢!”


    毛毛興奮起來,“我也要去北京!”結果又挨了母親一下。


    馬衛國疼愛地看了一眼毛毛,“等舅舅賺了錢,接毛毛還有你娘、外公外婆都去北京玩兒!”在毛毛的歡唿聲中,馬衛國感激地看了一眼馬紅梅。生活的磨礪讓馬紅梅變得更加堅強更加有主見,馬衛國忽然感悟到,在這個世界上唯有親人才能給自己毫無保留的、最有力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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