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田院的人最不喜歡過冬天,準確的說窮人都不喜歡過冬天,要穿厚衣,要備柴炭,吃食也不像夏天那般易得,還容易風寒感冒,醫藥錢也是很大一筆開支。


    有許多窮人看不到來年春天的桃花。


    冬天也是福田院最忙碌的季節。


    自立冬起就開始有三三兩兩的流民聚在福田院的門口,想尋個遮擋風雪的落腳地,想討口熱粥暖暖身子。


    這些人中既有子女雙全的老人,也有父母俱在的孩童,他們不符合進住福田院的標準,可是卻也活得朝不保夕。另有一部分人,是失了家園的成年人,他們雖有手有腳有力氣,卻無房可住,夏日裏還能找些零散活計賺兩頓飽飯,裹著毯子尋個房簷湊活住下,可到了冬日,天氣寒冷,用工減少,他們的生活就陷入了絕境。


    福田院前的空地,一早蓋了很多木棚,此時用厚實的草簾為牆,擋住了寒風肆虐,又在地上放了草墊子充做床鋪以供歇息,門口的大鐵鍋供應著兩餐粥水。


    條件雖不能說多好,但至少讓苦難中的人有個落腳的地方,不至凍餓於街頭熬不過這冬天。


    小年前夜,迎來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開始時,孩子們很開心的跑到屋外堆雪人、打雪仗,然而隨著雪花沒日沒夜不停的飄落,天氣也一日寒過一日,待得雪停已至除夕。


    除夕當天,雪後初霽,天空晴藍,屋舍街道覆著厚厚的白雪,將一切破舊髒亂掩蓋,使得鳴沙縣粉雕玉徹如同神仙洞府一般。


    巳時,是集市最熱鬧的時候,在家中貓了數日的人們相攜而出采購年貨,意外便是在此時發生的。


    西市的門樓倒塌,數十百姓被壓其下,倉皇逃離的時候又有數人被推搡跌倒,整個西市亂成一團。


    按規矩臘月二十就封印過年的縣令顧大人,在知曉情況的第一時間就跳起帶著縣衙裏當值的衙役趕到現場,其後休值的衙役和臨時集結的一百名幫閑也陸續到達。


    此時的西市如同人間煉獄,隨處可見白的雪,黑的泥和豔紅的鮮血,哭嚎之聲不絕,隔幾條街外都能聽到。


    顧明揚先派人疏散人群,讓未受傷的百姓即刻迴家,然後一隊人清理現場,一隊人搜救被掩埋的百姓,另派人通知藥局的大夫們到現場參與救治,還讓福田院做好收留傷者的準備。


    平日裏說話慢吞吞,做事慢吞吞的賈院長,一改往日不著急的脾氣,立即派人將學宮講堂裏的桌椅收起充做安置病人的臨場場所,並要求福田院諸人以及院外的災民,但凡能動的都別閑著找些力所能及的事做。


    未時過後,做過基礎性救治的百姓被陸續送了過來,他們在寒風中凍餓大半天,此時進到燒著炭盆的房裏,才算找迴半條命來。


    原本跟著大家一起準備年夜飯的刑昭昭幾人,也被派到了學宮那邊,負責燒水煮藥包紮傷口,而與刑承毅差不多的孩子,則做些傳話跑腿之類的話,每個人都在忙,主打一個福田院裏無閑人。


    當最後一名受傷的百姓被送來時,時間剛到子時,遠處有人放鞭炮開開心心過大年,而他們這裏卻是愁雲慘淡,人困馬乏。


    更讓人感覺絕望的是南邊的空地被單獨畫出一個區域,那裏靜靜躺著傷重不治的十一具屍體。


    顧明揚是半夜來的福田院,他一直留在西市與眾人一起進行搜救,直到所有人都救出來才停下。平日裏風度翩翩的青年,此時滿身狼狽,那雙能展紙執筆的手,如今布滿血汙和大大小小的傷口。


    “這裏什麽情況?”一天水米未進,又進行了大量體力勞動,他的聲音略有些中氣不足。


    “傷者共計一百五十人,其中輕傷一百零四人,經過包紮已經自行迴家,另有四十二人重傷行動不便,暫住於學宮的講堂裏,還有十一人,重傷不治,暫放於院外,明日由家屬領迴,若無人認領就先送往義莊。”


    耳聽這般人間慘事,顧明揚閉了一下眼,稍稍鎮靜心神才道:“三年前才修的牌樓怎麽會無故倒塌?明天一早就讓土木所的人查清楚原因,若是人禍定不能輕饒。”


    “是。”縣丞夏春榮應了一聲,“大人,您也累了一天,是否現在迴衙門休息?”


    “我先去看傷者,一會兒還有要事與賈院長商量,你先帶著眾人迴去,明天的事也不少,讓他們打起精神撐一撐。”


    厚實的門簾掀開,草藥的苦澀混著鐵鏽的味道,被炭火的熱氣一蒸,似一麵無形的牆,兜頭向人臉上砸過來,顧明揚唿吸滯了一滯,輕咳兩聲才緩過來。


    熱意順著毛孔往凍透的身體裏鑽,燈火幽暗,炭盆裏加了助眠安神的草藥,得到妥善照顧的病人大都在睡覺,還有幾人疼的實在受不了,躺在厚草鋪上直哎喲。


    顧明揚拖著麻木的腳步,從前走到後在心裏默默數著人數,一、二、三 ……不多不少整整四十二人。


    他也不知自己數人數做什麽,大約隻是想找點事情做,才不致心裏那般難受,他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眼睜睜看著好不容易刨出來的人在自己麵前斷了氣,他卻無能力為。


    “大人,你的手也受傷了。”鍾離塵與小雨被安排夜裏值守,她們見顧明揚在堂內轉來轉去也不敢多問,直到鍾離塵看到顧明揚傷痕累累的雙手。


    顧明揚聞言,遲鈍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半日前還保養得宜的手指此時沾滿泥垢和幹枯的血漬,還有幾處肉眼可見的傷痕,“是啊。”可這是什麽意思呢?


    鍾離塵見他神色恍惚,猜想他可能凍餓一天有點低血糖,便對小雨道:“你去給顧大人盛碗濃濃的薑湯,再尋些吃食。”然後她對著顧明揚道:“顧大人,你先坐下來,我幫你處理一下你的手。”


    “哦。”顧明揚乖乖在她指定的位置坐下,將雙手放在桌案上。


    鍾離塵用幹淨的細棉布沾著熱水擦掉他手上的血汙,然後用銀針小心的挑出嵌在指甲縫裏的砂石,最後用烈酒清洗了傷口,敷上止血生肌的藥膏,拿布條包紮妥當。


    嘶——


    烈酒觸及流血的傷口,火燒一般的刺痛讓恍惚中的顧明揚瞬時迴過神,但看到麵前給自己包紮的是個小姑娘,他隻得狠狠忍住唿痛聲。


    “傷口要消毒,不然容易化膿。”


    “多謝,鍾離大夫。”他認得這是藥局裏那個對著自己唱怪歌的小大夫。


    “大人今日辛苦了。”鍾離塵白日也去了西市,顧明揚的所作所為她都看在眼中。


    “十一條人命,四十二人重傷。”顧明揚閉了閉眼,心中憤恨難消,狠狠一拳捶打在桌子上,剛剛包好的傷口立即開裂,鮮血染紅了繃帶。


    剛剛洗幹淨手的鍾離塵,重新拿出包紮用的工具,“顧大人,傷口要重新包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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