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人逢秋悲寂寥,朕言秋日勝春朝。


    五更時分,天蒙蒙亮,蜀帝披著厚厚的鵝氅立在窗前,他的心情亦如這句詩一般,期待晚秋暖陽能夠照拂蜀國大地。


    “陛下。”


    佝僂老太監疾步而來,掌心停著一隻七彩鴿子。


    他取下鴿腿緊綁的信箋,上呈禦覽。


    蜀帝接過一看,瘦骨嶙峋的臉頰抖動了幾下,目光變得極為駭然。


    是的,震駭。


    沉默片刻,蜀帝呢喃自語:


    “你永遠不明白挾國運龍氣的偉力。”


    佝僂老太監偷覷一眼,錯愕許久。


    “傳喚張相和國師。”蜀帝擺手。


    兩炷香時間,廟堂二老相繼趕來。


    蜀帝開口並未提及此事,隻是滿臉惆悵道:


    “身為一個父親,最難堪的莫過於此,朕愧為人父,黃泉路上再見亡妻,也該羞愧得無地自容。”


    賈似真心中喟歎。


    公主府需要道魁真人的著作典籍,沒有在信中央求,而是最直白的利益交換,顯然長寧殿下很清楚她的處境,父女之間未有言語,但已然決裂。


    “陛下,顧平安有幾成勝算?”張太嶽突然問。


    “毫無機會。”蜀帝迴答得果斷,慢條斯理道:


    “大乾龍脈就在神都城,他要麵對最巔峰狀態的姬扶搖,昔日朕禦駕親征十萬大山,僅憑龍氣神威就能一人獨戰七位五境強者。”


    “毋庸諱言,大乾國運龍氣偉力完全碾壓西蜀,威力在五倍之上。”


    “姬扶搖登基之初,憑借祖輩恩澤改善根骨、修行速度一日千裏,去歲入冬突破四境蛻凡。”


    張太嶽麵色沉重。


    “陛下,答應麽?”賈似真低聲問。


    “朕怎麽拒絕?”蜀帝反問,沉聲道:


    “這是根本無法拒絕的誘惑!”


    “最單一的謀略也是最無解的毒計便是孤身入局,他作為北遷氏族南荒八家利益團體的紐扣,他出現在神都,勢必吸引整座天下的視線,大乾中樞為了防備他聲東擊西,絕對是重點盯防北方涼州大地,等顧平安抵達神都的前一天,咱們立刻東進出兵洛州!”


    “顧平安孑然一身,就能讓西蜀大軍減少傷亡,光複疆土更為順遂。”


    略頓,蜀帝環顧二老,喜怒難辨道:


    “莫非你們希望朕拒絕?朕知道藏書樓第六層那幾卷典籍對顧平安很重要,沒拿到手,他肯定不上神都,便不會自取滅亡。”


    “別急著否認,誰不欣賞天賦絕倫又獨斷善謀的年輕人?況且昨天親手締造一場雪造福蜀地子民……”


    蜀帝說著氣息斷斷續續,顫著手吞服了幾顆雪蓮子,輕聲道:


    “朕實話實說,他死在神都城是最好的歸宿,他死了,朕安排禮部給他舉行國葬,配享太廟;他活著朕心不安寧,朕總是害怕三個嫡子爭不過他。”


    配享太廟!


    讀書人的最高榮耀!!


    顧平安值得,他本就該在昭昭青史橫著走,好叫後世蜀民始終銘記,曾經有那麽一個年輕人,他顛覆了秩序,這世道需要敢為人先的異類,努力打破壓迫束縛的規則鏈條。


    但一切的前提是他死了。


    “陛下,你決定交易了。”張太嶽沒有反駁。


    顧平安從來都很理智冷靜,他既然決定走向懸崖,縱使死無葬身之地,他也會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


    蜀帝頷首:


    “朕相信他的品行,他雖擅於操弄人心,但在朕心裏,他就是坦坦蕩蕩的君子,君子不會違背自己的諾言。”


    “況且有兩位做見證,一旦他拒絕履行約定,朕勢必昭告天下,揭露其真麵目。”


    這種可能幾近於無,以防萬一,隻要張相能在詔書戳宰相印,憑借張太嶽在蜀地的威望,公主府好不容易凝聚的民心將要潰散。


    “朕去一趟十九巷。”


    佝僂老太監一手提著火爐,一手攙扶陛下。


    蜀帝迴頭,笑了笑:


    “世人根本想象不到龍氣國運的偉力。”


    賈似真默然。


    就連陛下登基以來長達三十年就出手過三次,三次禦駕親征,而大乾女皇自站在權力巔峰之後,再沒有親自下場。


    修行史書同樣遵循為尊者諱的道理,關於龍氣、國運等記載都是一筆帶過,偶有詳細描述,也是道聽途說真實性可疑。


    顧平安喜歡看書,也許在他心裏,對那種力量有一個粗略的估計,覺得不遺餘力能夠抵禦,可他以為的隻是冰山一角啊。


    ……


    襴袍老人快馬加鞭,日行千裏,於第三天傍晚趕到涼州小鎮。


    “喏。”他走進木質窄樓,遞向一個書簍。


    “有勞了。”顧平安頷首為禮。


    襴袍老人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暗示道:


    “伱所看到的盡頭不止是一座山,迷霧繚繞,逞一腔孤勇劈碎這座山,背後是銅牆鐵壁。”


    末了補充一句:


    “老夫曾親眼目睹紫金之氣籠罩戰場,如一座讓人絕望的牢籠。”


    “那他是怎麽中蠱的?”薑錦霜臉色冷淡。


    襴袍老人苦笑道:


    “十萬大山最強大的六個蠱魔,聯手之力能夠鎮壓拓拔洪荒,他們偷襲擊潰了藏書樓的防禦,黎皇後擋了一擊,陛下還是險些命喪當場。”


    “憑借顧小友的天賦,唯有修為高過大乾女皇,才有幾分勝算,言盡於此。”


    “多謝告知。”顧平安笑著目送前輩離去。


    他拎著書簍臨窗而坐,輕輕翻閱了幾本頂級秘笈便放下了,包括殿下也在修煉薑氏的檮杌神通,最令他感興趣的卻是殘缺古樸的煉血術。


    出自十萬大山上古煉體士之手,曆史長河向來不缺驚才絕豔的武夫,不走煉化天地元氣之路,純粹打磨筋骨精血,據說煉體到極致不亞於五境。


    如果將《煉血術》修煉成功,大幅度增強逆置漩渦儲藏的精血力量,加之《姑獲鳥九血術》瘋狂燃燒精血,他將變得非常可怕。


    “殿下,我要閉關潛修了。”顧平安說。


    薑錦霜盯了他半晌,嗓音低至不可聞:


    “你很想截留龍氣國運之力?”


    顧平安微怔,朝她一笑,“我倒是被殿下看透了。”


    薑錦霜眼尾輕挑。


    當一個人整天都在意對方的時候,總歸會察覺到一些潛藏極深的念頭。


    “無法否認,那是世間最鼎盛的力量之一,但我相信一定能夠從中截留。”


    “自古天潢貴胄時刻鼓吹君權天授,人間無上力量也自認低天道一頭,我在後天境都能竊取天道元氣化為己用,而今身軀蛻變,截留一絲龍氣國運應該不算艱難。”


    顧平安說得輕描淡寫,可話鋒急轉直下,嚴肅道:


    “難逃拓拔洪荒魔爪,諸事皆空,我必須修煉各種偉力,不至於似一隻螻蟻般動彈不得。”


    “親手擊潰姬扶搖,截留紫金偉力,是迎戰拓拔洪荒的前提,殿下,你這兩天頻繁問我有幾分把握,說實話,縱然修得《黃庭內景經》也勝負難料,倘若死在姬扶搖手上,那是我顧平安窩囊無能,我甘願接受任何羞辱,連她這一關都趟不了,我有何勇氣直麵天下第一武夫?”


    “她越恨我,越會傾盡全力,最最精純的國運龍脈之威,若能活下來,那些置我於死地的力量便立於我掌心三寸。”


    聽著不急不躁的嗓音,廊道的古老嫗都眼眶泛紅,公子每次都孤身步入黑暗,以獲得那一絲曙光。


    公子不想退半步,更不會選擇修為停滯去逃避拓拔洪荒,很簡單的道理,如果沒有破境這場雪,公主府幾乎不可能擁有蜀地民心,爭儲機會更是微乎其微。


    ……


    夜漸深,客棧裏間窗戶緊閉,隻餘案前燭火微弱的光芒。


    顧平安靜靜翻閱道魁真人的閑居見聞,他認真細致到逐字逐句地分析。


    幸於這些卷軸都是藏書樓珍藏的原稿底本,沒有經曆過潤色粉飾,每句話都能嚐試理解道魁真人彼時的心境。


    一夜看完《喻世明言》和《遵生十六箋》,顧平安仍舊沒有頭緒,甚至雲裏霧裏,他很難將這些文字和《黃庭內景經》結合起來。


    直到……


    “花圃。”他翻開扉頁。


    很薄的典籍,不過十幾頁,上麵記載著道魁遁入道門在書閣掃地,柴門前修繕一塊花圃,閑暇之餘鋤地栽花。


    “廟堂之謨與山水之樂,士林風骨與江湖情懷,皆可從一花一葉、一土一灰中尋到自己的影子。”


    “貧道徘徊於花圃的尺寸之地,老於花花草草之趣,未嚐不是人生快事。”


    顧平安默念了幾聲,看得津津有味,眼中也有了笑意。


    他能確信,這本《花圃》就是修煉黃庭內景經的關鍵。


    種花,插花,摘花,養花,葬花,也許每一步都對應著道氣的流轉和養蘊,澆水灌溉對應著外部天地元氣。


    “知行合一,知中行,行中知,所幸年少時給鎮裏劉家養過花卉,如今省去了親手栽育花草的時間了。”


    顧平安呢喃自語。


    十幾歲時為了購置書本隻能到處做工,也許是看他老實木訥,鎮上豪族劉家少奶奶最是愛花,聘請他為花仆,日夜看守三畝花田。


    少年郎往往心猿意馬,他也無法免俗,悉心照料每一株花,總會得到風姿綽約少奶奶的讚揚,偶爾多添一串銅板,也會相贈一些書本。


    多虧這段經曆,現在遊覽《花圃》絲毫不覺晦澀,裏麵每個養花細節他都能明晰甚至嫻熟。


    翌日清晨。


    當顧平安再注視青碑篆字之時,竅門大開,一點就通,那些深奧奇怪的文字,結合《花圃》裏道魁真人的養花感悟,漸漸重疊在一起。


    “修煉黃庭內景經,再集一眾神通之所長,創造最頂尖的戰技。”


    ……


    日暮夜月,轉眼已過十幾日。


    涼州大地風聲鶴唳,人人驚懼,伴隨著八萬鐵浮屠抵達關隘,戰爭濃雲籠罩不散,涼州邊境三百裏已經兵戈相見,西蜀重騎勢如破竹,將二十多座哨崗清剿殆盡。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顧自己修行,顧公子究竟在打著什麽算盤?”


    豐腴貴婦生來自帶體香,蝴蝶在周身徘徊,隻是她說話語氣格外生硬,甚至透著憤怒。


    “修行隻差臨門一腳,請獨孤族長耐心。”薑錦霜麵無表情。


    “已經十四天沒有露麵了!”獨孤映月嗓音漸冷。


    棋局已經激烈碰撞,而做局者竟然閉門謝客。


    “長寧殿下,醜話說在前頭,北遷諸族付出沉重代價,才勉強說服北莽達成利益合作。南荒八家孤注一擲賭上道統未來,要是最終沒有拿下梧桐山聖地,別怪咱們翻臉無情。”


    獨孤映月直言不諱,她愈發有種失控的感覺。


    顧平安的處境明明糟糕,無家可歸,朝歌城已經布下天羅地網,而大乾恨不得將他挫骨揚灰,而今唯一的棲身之地就是梧桐山,聖地既可潛修又能蓄養兵馬,有朝一日殺向西蜀。


    如此至關重要,他竟然沒有一丁點緊迫感。


    這不是勝券在握,他連消息戰報都不聽,更沒有參加戰事會議,這種態度儼然是一副毫不在意!!


    “等。”薑錦霜隻說了一個字。


    “別再故弄玄虛,究竟等什麽?”獨孤映月冷言。


    世間胭脂榜前二的女子針鋒相對。


    薑錦霜盯了她半晌,直截了當道:


    “他隻身上神都,與姬扶搖一戰。”


    獨孤映月眸光凝滯,“你再說一遍?”


    “你沒聽錯。”


    轟!


    宛若驚雷炸響,獨孤映月美豔玉頰僵硬如鐵,冗長的震駭過後,厲聲質問:


    “他瘋了?你也跟著發瘋?”


    “一場大雪籠罩十三州,他就覺得自己能撼動姬扶搖了?死在拓拔魔頭手上,整座天下還會扼腕痛惜,死在女皇龍威之下,三歲稚童都要罵他自取其辱!”


    “他付出多少努力才走到這一步,從默默無聞被殘忍拋棄,到如今天下何人不識顧平安,難道他的宿命就是慘死在姬扶搖手裏?”


    “這一路上還折騰什麽?殿試之際,何不一頭撞死金鑾殿?”


    獨孤映月罕見激動起來,繼而斬釘截鐵道:


    “北遷氏族在,他休想走出涼州小鎮!”


    利益團體還沒看到勝利的曙光,做局者就要愚蠢赴死,豈能允許?


    晚風漸緊,薑錦霜青絲飄舞,眸底深處同樣藏著一抹憂慮,但她還是冷靜如常。


    “他已經走了?”獨孤映月似乎猜到什麽,隨即施展鯤鵬疾行寶術,掠向木質窄樓。


    古老嫗等人一動不動。


    轟!


    踹開房門,空無一人。


    “枉我以為你是千古奇才,原來與常人無異,仇恨衝昏頭腦,也會幹出蠢事!!”


    獨孤映月玉頰冰冷,怒不可遏。


    難怪迫不及待突破境界,難怪閉門潛修五家神通,可你從來沒有想過,所謂千年傳承的門閥神通淩駕眾生之上,但在社稷偉力麵前又算什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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