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榮街一家羊毛衫鋪子中,晨光灑入。


    李紈攥著邸報的手指,深深掐進“寡婦再嫁”的墨痕之中。


    青瓷茶盞在櫃台上空轉三圈,終是潑出半盞冷掉的君山銀針。


    “娘,這新到的波斯絨……”


    賈蘭捧著靛青料子轉出內堂,卻見素日裏最為端莊穩重的母親,竟將整匹羊毛料子絞在指尖。


    那些蓬鬆的絨毛沾著茶漬,倒似一團被雨水打濕的雲。


    李紈倏地鬆開手,玉鐲磕在榆木櫃台,發出清脆聲響。


    賈蘭的聲音仿若一柄銀匙,輕輕攪動著鋪子裏凝滯的晨光。


    波斯絨料在李紈指間越絞越緊,那些細密的絨毛仿佛順著指尖鑽進了血脈,在心房裏撩起陣陣刺癢。


    “先擱著。”


    她聽見自己喉嚨裏擠出的聲音,像是從青瓷茶盞裏濾出來的,帶著茶漬的苦澀,“去把上月的賬本拿來。”


    少年應聲轉迴內堂,皂靴踏在青磚上的聲響,震得櫃台上的水漬微微發顫。


    李紈盯著波斯絨上那個月牙形的掐痕,忽然想起那夜賈環在耳畔的嗤笑:


    “大嫂子這指甲該鉸了,昨兒在我背上抓的血印子……”


    鋪門忽被穿堂風掀動,簷角銅鈴叮咚作響。


    李紈猛地一個激靈,腕上玉鐲撞在榆木台麵,碎成三截,滾進波斯絨堆裏。


    她慌忙俯身去拾,卻見碎玉正嵌在“寡婦再嫁”四個墨字上,將那個“嫁”字生生劈成兩半。


    “母親當心紮手。”


    賈蘭捧著賬冊轉出時,正看見母親跪坐在滿地狼藉之中。


    那些素日裏梳得油光水滑的墮馬髻,散下幾縷青絲,隨著拾玉的動作在晨光裏晃動,竟像是二十年前父親靈堂上飄搖的喪幡。


    少年瞳孔猛地收縮。


    賬冊“啪”地砸在波斯絨上,靛青料子濺起細小的絨毛,沾在李紈顫動的睫毛上,倒似落了層早霜。


    “不妨事。”


    李紈攥著碎玉起身,指尖在榆木紋路上慢慢描畫,“方才看邸報入了神,倒把新到的料子汙了。”


    她忽地輕笑一聲,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劃過“瀟湘誥命梯”的字樣。


    “蘭兒,你說這喀爾喀女薩滿的銀冠,熔成簪子可還壓得住守貞祠的牌位?”


    賈蘭的喉結上下滾動,目光掠過滿地狼藉。


    碎玉在波斯絨上折射出詭譎的光,像是從《璿璣織錦譜》裏逃出來的經緯線,將“寡婦再嫁”四個字織成密密麻麻的網。


    “昨日國子監博士講《列女傳》,說節婦當心如古井。”


    少年彎腰拾起染血的茶盞,青瓷裂紋裏滲出的銀針茶,正沿著榆木紋路蜿蜒,“可我是不讚同這話的。”


    賈蘭將染血的茶盞輕輕擱在案頭,茶湯在裂紋間暈開血絲般的紋路。


    他凝視著母親鬢邊晃動的碎玉流蘇,忽然想起上月賈環送給他的西洋水鍾——


    那滴答作響的琉璃管裏,分明困著永遠迴不了頭的流水。


    “《列女傳》開篇便說‘惟若貞順,修其麻枲’,可博士講學那日……”


    少年指尖撫過賬冊上的墨字,忽而露出幾分書卷氣的銳利。


    “環三叔以前送給過我一本《天工開物》,扉頁夾著張箋子,寫著‘井水不腐,乃因活泉暗湧’。”


    李紈的指甲在“女戶”二字上猛地一劃,榆木台麵發出細銳的刮擦聲。


    波斯絨料上沾著的茶漬正順著經緯蔓延,將“瀟湘誥命梯”染成黛青色。


    “去年蟠大叔成親的時候,我聽見環三叔跟蝌二叔說笑。”


    賈蘭突然轉身從博古架取下一卷《女誡》,書頁間竟夾著張墨跡淋漓的西洋圖紙。


    “他說漠北有種‘坎兒井’,明渠暗河相連,埋在地下的水脈比地上的更洶湧——就像……娘親且看!”


    圖紙在晨光中展開,竟是改良版紡車構造圖,齒輪間密密麻麻注著蠅頭小楷:


    “此械可由三女共操,省力倍之”。


    李紈見自家兒子三句不離賈環,那眼神和語氣中的崇拜讓她欣喜的同時,又有些莫名的怪異,遂故作嗔怪道:


    “你這孩子,人家如今是皇帝,還在這一口一個三叔的,也不怕犯了忌諱。”


    賈蘭聞言一怔,隨即有些尷尬的撓了撓頭。


    這也不能怪他,兩人是一起長大的發小,賈環又一向平易近人,從不端長輩的架子。


    雖說如今探明了賈環是皇室的人,與賈府並無血脈關係,但是二十年的交情可做不得假。


    猶記得賈環去年冬日的時候,剛登基沒多久的賈環就題了許多字帖送給賈蘭、賈琮、賈菌、賈芸等一眾曾經的小弟們。


    “太祖當年給榮禧堂題了字,讓老太太念叨了一輩子,如今我當皇帝了,大家都有份~”


    賈環那得意中帶著幾分囂張的話至今還在賈蘭耳畔想起。


    “不好了!大奶奶、蘭少爺,寶二爺要被大姑娘打死了!”


    銅鈴猶在震顫,鋪門已被撞得洞開。小如意散著雙丫髻撲進來,豆綠衫子沾滿泥漿,繡鞋竟跑丟了一隻。


    “大姑娘從宮裏帶迴來八個執金吾,把二爺按在祠堂前的春凳上!”


    小丫頭抖得似風中殘燭,指甲縫裏還嵌著撕扯時留下的錦緞絲縷。


    “說是要照著太祖家法……活活打死才算完!”


    元春得了半年的假,平日裏也就是到賈母處陪陪賈母,或是到趙姨娘處幫忙管管家,時不時也會監督一下寶玉的功課。


    寶玉的字便是元春教的,因此這幾日也表現得很是乖巧,這突然間姐弟就反目了,讓李紈母子都沒反應過來。


    “好端端的又怎了,老太太和太太那邊怎麽說?”


    李紈如今雖然還住在賈府,但是其實已經和分家差不多了,她名下的鋪子、莊子每月的進項都是存到她私人賬戶的。


    對於寶玉,在榮國府的時候,李紈礙著賈府的麵,總歸要示好幾分。


    可如今賈蘭中了舉人,她底氣也足了,也多少聽說過一些寶玉和小廝們的醃臢事兒,所以也不敢冒然出頭。


    果然,隻見小如意跌坐在波斯絨堆裏,碎玉將掌心硌出血痕:


    “今早二爺說去書房臨帖,誰知……誰知竟和茗煙在碧紗櫥裏……”


    她突然噎住,從袖中抖出半截撕破的汗巾子,金線繡的“通靈”二字沾著可疑汙漬。


    賈蘭手中的《天工開物》“啪嗒”落地,書頁間飄出張西洋春宮畫——


    正是去年賈環笑說“開眼界”塞給他的。


    畫中兩男子糾纏的姿勢,竟與汗巾上的汙漬不謀而合。


    “大姑娘撞破時,茗煙那起子醃臢貨還在嚷‘寶二爺說這是警幻仙子教的雲雨秘術’!”


    小如意突然啐了一口,“襲人姐姐拚死攔著,大姑娘卻說‘賈族家法第三條’:


    ‘淫亂者杖斃’,連老太太的龍頭拐都請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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