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


    賈環忙握住那柔若無骨的小手,腕上的翡翠扳指與黛玉金鑲玉鐲相碰,發出清脆聲響。


    “史筆如刀……依我看,倒不如讓翰林院編一部《情鸚錄》,將你我之間的情誼……”


    賈環話未說完,便被戴權的聲音打斷。


    戴權隔著珠簾,恭敬迴稟:


    “萬歲爺,康妃娘娘晨起害喜得厲害,連膳食都難以入口。


    太醫院呈上脈案,說是想喝去年您教麗妃娘娘調製的茉莉珍珠奶茶。”


    黛玉聞言,臉頰瞬間泛起紅暈,輕輕推開賈環,扯過杏子紅綾被掩住胸口,嗔怪道:


    “還不快去!香菱妹妹本就身子孱弱,這一胎懷得如此艱難。


    晴雯那火爆性子,怕是要把禦膳房給拆了。”


    賈環嘴角含笑,輕輕替她掖好被角,鎏金護甲不小心勾住了枕畔的青絲。


    “昨兒還說要拿火筷子燙鸚鵡舌頭,這會兒倒賢惠起來了。”


    話雖如此,他卻已起身更衣,將玄色龍紋袍換成月白緙絲常服,腰間九孔玲瓏玉帶上,還係著黛玉親手繡的鬆竹梅香囊。


    賈環行至禦花園,晨露尚未消散。


    寶釵宮中的掌事太監正押著兩個犯夜的小宮女往慎刑司走去,見了聖駕,慌忙跪地叩拜。


    賈環微笑著擺了擺手,心中暗自思忖,如今這後宮之中,探春、寶釵、尤三姐、小紅等妃嬪,皆是有誌向、積極參與後宮管理之人;


    彩雲、彩霞、平兒、抱琴、柳五兒、玉玔兒、寶琴等,雖不參與決策,但做事兢兢業業,從不曾有半分懈怠;


    至於秦可卿、香菱、晴雯、迎春、惜春和湘雲,卻都是隨性自在,不大理會俗務的。


    轉過九曲朱欄,便來到了香菱等一眾躺平者居住的長春宮。


    閣中已然傳來清脆聲響。


    “說了要用文火慢焙,你偏要加銀霜炭!


    這茶湯都泛苦了,還怎麽兌牛乳?”


    晴雯那標誌性的嬌叱聲,混著瓷器碎裂的聲音傳來。


    “姐姐莫要動氣~”


    香菱軟糯的嗓音,帶著孕中的些許沙啞——


    “昨兒太醫說,木薯粉做的珍珠不易消化……”


    賈環示意宮人噤聲,輕輕倚著嵌貝雕花門,向內望去。


    隻見晴雯雖已懷有四個月身孕,卻仍穿著海棠紅撒花襦裙,雲鬢斜插金步搖,正舉著瑪瑙杵,作勢要砸青玉缽;


    香菱則披著素紗披帛,裹著六個月的孕肚,蔥綠裙裾下露出綴明珠的軟底繡鞋,急著去阻攔,卻險些碰倒了鎏金熏籠。


    “你倆可得仔細著自己的身子!”


    賈環大步上前,左手穩穩接住晴雯的腕子,右手輕輕扶住香菱的腰肢,故作嗔怪道:


    “要砸也該砸尚宮局那些糊塗東西——教了三年,還分不清木薯粉與藕粉。”


    晴雯見了他,丹鳳眼瞬間漫上一層水霧。


    “爺來評評理!我按您教的方子,取雪水泡開茉莉銀針,偏她非要換成什麽君山毛尖。”


    說著,染了鳳仙花汁的指甲,指著案上的汝窯茶具:


    “您聞聞這味兒,倒像是當年給妙玉庵裏煮的陳年普洱!”


    香菱扶著酸脹的後腰,雪腮上泛著淡淡紅暈。


    “太醫說茉莉性寒……”


    話還未說完,便突然掩口,幹嘔起來。


    貼身宮女急忙捧來掐絲琺琅痰盂。


    賈環見狀,趕忙解下隨身的羊脂玉連環,塞進她手心。


    “這是南詔進貢的溫玉,最能止嘔。”


    轉頭見晴雯噘著嘴,又取下腕間的伽楠香串,遞給她:


    “你上次說夜裏腿抽筋,這香能安神。”


    說著,賈環挽起衣袖,親自動手,將錯就錯,把茶湯兌入牛乳,撒上碾碎的玫瑰晶糖,笑著打圓場:


    “好比金鑲玉鐲,茉莉清雅,配毛尖醇厚,倒是意外的妙處。”


    香菱就著他的手,輕輕抿了一口,美眸微微一亮,聲音中帶著幾分嬌憨:


    “果真比單用茉莉更覺綿長。”


    晴雯不服氣地搶過茶盞,飲罷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也就會和稀泥!”


    忽覺胎動,忙拉賈環的手來摸,杏眼已眯成了一條縫。


    “爺快瞧,小東西在踢我呢。”


    賈環的掌心,同時傳來兩種不同的律動。


    左側晴雯腹中的孩子,動靜像在敲羯鼓;


    右側香菱的胎動,則似琵琶輪指。


    鎏金博山爐中,吐著鵝梨帳中香,將三人的身影,氤氳在暖霧之中。


    “倒像當年梨香院排戲。”


    賈環屈指,輕輕叩了叩晴雯的肚皮,故意打趣道:


    “這個定是隨了娘親,雷響似的動靜。”


    “呸!”


    晴雯伸手擰他的胳膊,丹蔻輕輕戳著香菱圓潤的孕肚——


    “分明是這個小饞貓,聞見奶香就鬧騰。”


    話音未落,香菱腹中當真咕嚕作響,羞得她把臉埋進了杏子紅綾帕。


    賈環笑著喚來尚食女官,雲錦食盒依次揭開。


    水晶蝦餃,映著蟹粉小籠的澄黃;玫瑰露蒸的牛乳燕窩盅,正冒著騰騰熱氣。


    最底下,竟藏著白玉碗盛的酸梅凍,凝脂般顫巍巍地晃著。


    “昨兒聽抱琴說,寶姐姐宮裏在試新點心。”


    賈環舀起一勺梅凍,喂到香菱嘴邊,“特意讓禦膳房用瓊脂替換了寒性的石花菜。”


    香菱含住琉璃匙,眼睛彎成了月牙。


    晴雯卻盯著青瓷碟裏的梅子薑,直咽口水,偏還要嘴硬:


    “甜膩膩的,誰稀罕……”


    話音未落,便被塞了滿嘴,酸得眼角泛紅,倒顯出幾分當年撕扇時的嬌縱。


    此時,彩霞正捧著賬冊,候在簾外。


    見了這情形,不禁抿嘴偷笑。


    賈環招手讓她進來,瞥見賬冊上“海棠春塢”的字樣,順口問道:


    “可是大觀園改建的避暑莊子完工了?”


    “迴陛下,三姑娘今晨已帶工匠去驗看水車。”


    彩霞呈上描金圖紙,“寶姑娘提議在蘅蕪苑舊址設射圃,平兒姐姐核了三千兩的預算……”


    話未說完,忽聞環佩叮當。


    湘雲打著哈欠闖了進來,鬆綠寢衣外,胡亂係著遍地金比甲,發間還粘著幾根孔雀翎毛。


    “彩霞來得正好,昨兒彩雲賭輸給我的金絲雀呢?你幫我去催催……”


    香菱忙將梅子薑推給她醒神,晴雯趁機把最後一塊酸梅凍藏進了袖中。


    賈環望著滿屋的活色生香,心中暗自感慨,史書的工筆,又怎能比得上此刻晨光裏的一縷茶煙。


    綴錦閣外的石榴樹,撲簌簌地落花。


    尚宮局送來新製的嬰孩繈褓,月白緞子上,黛玉繡的翠竹,正映著寶琴描的喜鵲,針腳裏,還纏著探春核算賬目時用的朱砂線。


    九曲迴廊,傳來悠長的唱喏聲,又是哪個宮的主子在催請聖駕。


    但此刻,賈環隻想再偷得半刻清閑,看晴雯為繡虎頭鞋紮破手指,聽香菱磕磕絆絆地念《胎教十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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