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宮牆青灰,琉璃瓦上晨露凝珠。


    儲秀宮東配殿的菱花窗半掩,幾縷裹挾著桂香的秋風悠悠漏入,將案頭的繡稿吹得簌簌作響。


    邢岫煙放下銀針,孔雀翎線在鶴目處洇出的胭脂紅,突然在燭火下泛起粼粼波光——


    恰似那年寒露夜,碎在她枕邊的珍珠墜子,被月光割裂成萬千星子。


    “姑娘仔細傷了眼睛。”


    侍女翠兒手捧鎏金手爐走進來,見她又對著繡架發呆,輕聲勸道:


    “左右離殿選還有月餘,何苦這般趕工?”


    邢岫煙輕撫繡麵微顫的鶴羽,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三年前在大觀園繡這孤鶴時,她尚能用\"清高自持\"遮掩情愫,如今儲秀宮的銅鏡卻照得分明——


    那些刻意壓平的針腳裏,分明藏著少女不敢言說的春心。


    那時的她,不過是借居於賈府的孤女,守著幾卷舊書,聊以度日,直至那場改變命運的秋夜詩會。


    “外頭起風了,把南窗關上吧。”


    邢岫煙正要起身,忽聽得廊下環佩叮當,恰似驟雨打芭蕉。


    十幾個身著藕荷色宮裝的少女,簇擁著一位華服美人,迤邐而過。


    金絲銀線織就的孔雀紋披帛,在秋風中翻飛飄舞,驚得簷角銅鈴一陣亂響。


    “那是戶部侍郎家的千金。”


    翠兒壓低聲音說道,“聽說她家使了五百兩雪花銀,想要占住西暖閣頭間屋子呢。”


    邢岫煙望著那些十四五歲的嬌俏麵龐,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耳後的碎玉珠。


    忽然,為首的少女迴頭望來,杏眼在她的素銀簪上轉了兩轉,紅唇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


    “我當是誰,原來是那位……”


    尾音淹沒在刻意壓低的笑聲裏。


    “姑娘莫要理會。”


    翠兒氣得絞緊了帕子,“她們仗著父兄在朝為官,整日說些醃臢話……”


    “無妨。”


    邢岫煙低頭理著繡線,孔雀藍絲線纏繞在指尖,恍惚又是那人醉後攥著她衣袖的溫度。


    這儲秀宮,就如同是一麵菱花鏡,照盡人間百態。


    有權勢的,使銀子四處打點;


    沒門路的,絞盡腦汁攀附權貴。


    如此一來,反倒顯得她這個年過雙十的人,格外紮眼。


    暮色漸濃之時,掌事嬤嬤送來了新製的宮裝。


    正紅遍地金妝花緞,刺痛了邢岫煙的雙眼。


    這樣豔麗的顏色,本該出現在三年前某個鳳冠霞帔的清晨,而非這深宮寂寂的黃昏。


    “明日辰時初刻,萬歲爺要親臨儲秀宮考校女紅。”


    嬤嬤意味深長地打量著她,“邢姑娘可要仔細打扮,莫要辜負了鶯貴人一番苦心。”


    邢岫煙心頭猛地一跳。


    自半月前進宮以來,寶釵在迎春的囑托下,雖在暗中讓鶯兒照拂,卻始終避而不見。


    隻托人捎來的一個樟木箱,裏麵那方繡著西洋算術符號的帕子,此刻正在袖中發燙。


    此刻突然傳話,莫非……


    夜深漏殘,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銅漏聲聲,催得人心慌意亂。


    她索性披衣起身,從樟木箱底翻出一個褪色的合歡香囊。


    金線繡就的鬆鶴延年圖,已黯淡無光,唯有鶴目處的斷線,如新痕一般——正是寒露之夜,被那人扯落的痕跡。


    忽聽得窗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邢岫煙慌忙將香囊塞迴箱底。


    月光如水,漫過檻窗,映得滿地銀白似霜。


    她鬼使神差地推開菱花窗,卻見庭中老槐樹下,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影。


    玄色披風上,金線暗紋流動閃爍,驚得她倒退半步。


    “都退下。”


    低沉的男聲,裹挾著龍涎香飄來。


    就在這時,她鬢邊的素銀簪子正巧墜地。


    青磚上,蜿蜒的銀光還未及拾起,杏黃袍角已掠過門檻。


    賈環俯身拾起簪子的刹那,繡架上垂落的素絹,輕輕拂過他的手背。


    那幅《寒塘鶴影圖》與三年前遺落的帕子重疊,鶴影化作交頸鴛鴦,在記憶的寒塘中攪起漣漪。


    “姐姐的針法,倒比在園子裏時更精進了。”


    他指尖摩挲著絹上的鶴羽,孔雀翎在斜陽下泛著幽藍的暗彩,“隻是這鶴眼……”


    邢岫煙急忙去奪繡架,石榴紅的袖口掃翻了青瓷針黹盒。


    五色絲線,如彩虹般傾瀉而出,纏住了賈環腰間的螭龍玉帶鉤。


    “陛下慎言。”


    她跪在滿地錦繡之中,鬆脫的銀絲抹額垂在耳畔,“民女不過是……”


    話音未落,鎏金護甲已挑起她的下頜。


    賈環凝視著她的那對明月璫——左邊珍珠完好如初,右邊卻嵌著半顆碎玉。


    “那年寒露夜的珍珠墜子,原是碎在此處麽?”


    春風卷著繡線纏上博山爐,鵝梨帳中香與龍涎香織成密網。


    邢岫煙頸間幽蘭香裏泛起梨蕊清苦,恍若迴到大觀園那夜——


    少年醉眼朦朧,攥著她說“好姐姐別走”,醒來卻將旖旎春宵忘個幹淨。


    邢岫煙別過頭去,頸間幽蘭香裏,忽地摻進了梨蕊的清苦:


    “陛下既已忘了舊事,何苦又來……”


    話未說完,整個人忽然天旋地轉。


    等迴過神來,後背已抵著填漆螺鈿屏風。


    賈環的玉冠不知何時鬆脫,青絲垂落間,鎖骨處的墨痕梨花,正貼在她唇邊。


    “那夜的事兒我確實記不得了。”


    賈環的手指,輕輕在她那白嫩中透著幾抹嫣紅的臉蛋上摩挲著。


    望向那雙驚慌的美眸,忽而又笑著繼續道:


    “所以,我今兒得補上!”


    邢岫煙隻覺一陣眩暈,臉頰滾燙,那近在咫尺的溫熱氣息,令她慌亂得不知所措。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隻能徒勞地揪緊衣角,滿心都是逃開的念頭,身子卻似被定住一般,動彈不得。


    “陛下……不可……”


    她終是擠出幾個字,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顫意:


    “此乃儲秀宮,若被人瞧見……”


    可話還未說完,賈環便輕輕覆上她的唇,堵住了她未盡的言語。


    那一瞬間,她腦海一片空白,往昔在大觀園裏的種種迴憶,如潮水般湧來。


    那時的她,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雖得眾人關照,卻也處處謹慎小心。


    直到那夜詩會,她扶著醉酒的賈環到後房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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