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氏宗祠


    日影西斜,餘暉漸黯,值此尋常時日,既非年節大祭,又無婚喪盛儀,賈氏宗祠卻一反常態,被各房爺們兒圍了個水泄不通。


    眾人麵色凝重,交頭接耳間,嘈雜聲透著惶惶然的不安,恰似暴雨將至、密雲欲摧之勢。


    自賈環承了族長之位,倒也頗有一番作為。


    往昔族中孤寡老弱,寒冬難禦風雪,饑饉常忍轆轆;病患孩童,缺醫少藥,苦不堪言。


    如今呢,按月皆有銀錢米糧穩穩發放,恰似久旱逢甘霖,困厄之人終得喘息。


    族學那邊,更是大興整飭之風,廣延德才兼備之名儒,授課時嚴立規矩、悉心教導。


    一眾子弟再不敢肆意嬉鬧、荒廢學業,賈府上下似隱隱有了重振家聲、重拾門風之兆。


    誰料想,平地起驚雷,鐵檻寺、水月庵鬧出的醜事,仿若一記重錘,狠狠砸向賈府這棵百年老樹,震落了滿樹繁華,袒露出內裏腐朽的枝幹。


    佛門淨地,本該青燈古佛、梵音嫋嫋,卻成了藏汙納垢之所,僧尼葷腥不忌、聚眾賭博,甚至鬧出人命官司。


    這般醃臢之事,傳出去豈不讓旁人戳斷脊梁、啐盡顏麵?


    賈環隻覺怒火攻心,更清醒意識到賈府沉屙已久,病入膏肓。


    此刻,宗祠內燭火幽微,光影搖曳,祖宗牌位隱在暗處,愈發顯得森然可怖。


    爺們兒紮堆私語,嗡嗡嚶嚶,都在揣測族長此番急召所為何事。


    賈芸、賈芹、賈芳、賈蘭、賈琮、賈菌、賈芝這幾個賈家翹楚圍坐一處,自成一圈。


    賈蘭年方十六,赴金陵於外祖父李守中膝下潛心苦讀五載,昔日靦腆寡言的孩童,如今曆練得沉穩大氣、談吐不凡,舉手投足間英氣隱現;


    賈菌生性活潑,到底年少,捺不住性子,率先壓低聲音道:“諸位,依你們瞧,族長此番喚咱們,難不成要整軍經武,招攬咱族中子弟入那玄武營?”


    沾了賈蘭的光,賈菌、賈琮、賈芝跟著求學,也都過了院試,掙得秀才功名,前程恰似錦繡鋪陳。


    隻是剛落幕的鄉試,給賈菌兜頭澆了盆冷水。


    雖說尚未放榜,可他心裏透亮,答題時失誤連連,中舉怕是無望了。


    眼瞅賈環沙場建功、威名赫赫,賈菌不免心生豔羨,暗忖棄筆從戎,幻想著身披戰甲、縱橫沙場,掙一份不遜色旁人的功勳。


    他話還沒說完,賈芸輕咳一聲,遞來個製止的眼色,緩緩搖頭:


    “菌兄弟,你有所不知,族長的玄武營正裁軍呢,往後隻收能開一石弓的壯士,這門檻可不低。”


    賈菌仿若霜打的茄子,一腔熱血涼了大半,嘟囔道:“一石弓?平日裏拳腳練了些許,真要拉滿,談何容易!”


    說罷,喪氣地往椅背一靠。


    要說這幾人裏,賈芸與賈環淵源最深。


    他娶了金釧兒,賈環又納玉釧兒為姨娘,兩下算來,形同連襟。


    賈芸偕同金釧兒,掌管祥瑞銀行諸事,銀錢賬目打理得井井有條,從沒出過紕漏,深得賈環倚重。


    見賈菌垂頭喪氣,賈芸心生不忍,拍拍他肩頭安撫:“菌兄弟,別灰心,你小小年紀便中了秀才,往後機會多著呢,這迴鄉試不如意,權當磨礪。”


    這話說出口,其餘四人目光幽怨地投來,畢竟放榜尚無定論,被這麽直白點破,心頭自是不好受。


    賈芸自知失言,拱手賠笑道:“怪我嘴笨,擾了大夥心緒,今兒晚上我做個東道,邀諸位去醉仙樓,擺一桌好酒好菜賠罪。”


    眾人剛要搭話,宗祠內氣氛陡然一肅。


    賈環一襲玄色錦袍,身姿筆挺,大步邁入,自帶一股威壓,四下瞬間噤聲。


    賈環徑直走向香案,雙手恭敬拈起三炷香,朝祖宗牌位行了三跪九叩大禮,動作規整、禮數周全。


    眾人見狀,紛紛跪地,跟著磕頭如儀。


    禮畢,賈環起身,目光如炬,掃視眾人,沉聲道:


    “今日喚諸位前來,皆因鐵檻寺、水月庵那檔子醜事。


    祖宗在上,牌位森然,賈府體麵卻被踐踏殆盡!


    僧尼作奸犯科、穢亂佛門,鬧出人命,此事若傳揚出去,旁人豈不要笑掉大牙,啐咱滿門顏麵?”


    言罷,攥緊拳頭,額上青筋隱現。


    眾人皆垂首,麵露慚色。


    賈蘭咬唇,率先開口:“族長,確是族中監管不力,辱沒門風,當速速處置,絕不可姑息。”


    聲線清朗,透著果敢。


    賈環微微頷首:“蘭哥兒所言極是。賈菖身為鐵檻寺主管,肆意妄為,攪得佛門淨地烏煙瘴氣,壞了賈府根基,不嚴懲難平眾怒、難正族風!”


    言罷,大手一揮,兩名護衛押著賈菖進來。


    此刻賈菖,沒了往昔囂張,頭發蓬亂,衣衫襤褸,滿臉頹唐,雙腿發軟。


    瞧見祖宗牌位,“撲通”一聲癱跪,磕頭哭求:“族長饒命,祖宗恕罪!我知錯了,往後定痛改前非,就饒了我這一遭吧!”


    賈環目光冰冷:“事到如今,還妄圖求饒?醜事樁樁因你而起,祖宗顏麵都被你丟盡了!”


    看向幾位長輩,“各位叔伯,依族規,此等敗類該當何罪?”


    幾位長輩對視,凝重頷首,齊聲道:“按族規,玷汙宗祠、壞族門風者,當杖斃!”


    賈菖一聽,兩眼一翻,險些昏厥,被護衛揪住才穩住。


    賈環示意行刑,一時間,刑杖起落,沉悶聲響徹宗祠。


    賈菖起初嚎叫掙紮,幾杖下去,隻剩微弱嗚咽。


    眾人噤若寒蟬,冷汗直冒,目光閃躲。


    唯有賈環,緊攥雙拳,緊盯行刑處,滿臉決絕。


    行刑畢,賈菖氣絕身亡,血跡洇濕青磚。


    賈環沉聲道:“望諸位以此為戒,莫存僥幸,族規森嚴,誰若再犯,便是此般下場!”


    宗祠死寂。賈環緩了神色,目光如炬:“往後行事,諸位可以平庸,卻萬不可作惡,壞了祖宗規矩!


    族裏祭田,可保大夥餓不死;有心氣的,跟著族裏營生謀出路、學本事,別想歪門邪道!”


    “往後,我會在宗祠旁設督事堂,盯著各房、鋪子與家廟動靜。”


    這話一出,眾人神色各異,有惶恐頷首的,有暗暗叫苦的,卻無人敢吱聲。


    賈環頓了頓,又道:“祖宗家業,大半被諸位揮霍,如今寧國府產業是我掙來,我不欠你們分毫。


    往後誰玩升鬥恩米鬥仇,休怪我翻臉無情,按族規處置!”


    語畢,宗祠內氣壓更低,寒意逼人。


    離了寧國府,賈環仍是手握重兵、殺伐果決的冠軍侯。


    可這些族親,往後是循規蹈矩,還是重蹈覆轍,心裏全然沒底。


    待賈環踏出宗祠,夜幕已然落下,墨色如濃稠的哀愁,將賈府重重裹住,前路茫茫,混沌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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