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桃之放學後會先到王屋村,盡管放牛妹千叮嚀萬囑咐:


    “你本命年犯太歲,太歲當頭坐,無喜必有禍。她家辦喪,你別老去,犯衝呀!”


    但桃之忍不住牽掛王芋荷,什麽犯太歲、什麽本命年,都拋諸腦後了。


    鑼鼓敲打了好幾天,王芋荷一天比一天麻木。因為付不出更多的錢,吹鼓手們隻在白天有空的時候來吹一吹,敲一敲。晚上,她一個人守著棺材睡。


    “還好天冷,屍體不會臭掉,否則我真的會瘋掉。”


    王芋荷的眼神變得空洞,似乎把萬物都凝聚到眼底,失去了所有應對的力量。桃之很擔心王芋荷,沒有家長的她,將來要怎麽辦,依靠什麽過活?


    “你以為我以前依靠過他嗎?自我記事以來,他就整日醉醺醺的。”


    王芋荷無力地笑了笑,整個人變得蒼白、脆弱。


    桃之問:


    “今天是最後一次守夜嗎?”


    “是的,明天就送上山了,好奇怪,我竟然有點舍不得他。”


    王芋荷的身體不自覺地晃了晃。


    送亡人上山的前一夜,吹鼓手要吹打一整夜,這樣的熱鬧要持續到次日天蒙蒙亮,把棺材送上山落葬之後,讓靈魂和肉體在世上熱鬧最後一迴,體體麵麵地離開。


    守夜需要一整晚守著香燭,按照先生的要求,在指定的時辰燒紙。桃之打算陪王芋荷守夜,她迴到家與放牛妹說了這件事。


    “芋荷是我的朋友,太可憐了,以後她一個親人也沒有了,這世上隻有她一個人了。”


    “我知道她可憐,可你去那樣的地方,會衝撞的。”


    “這個世界沒有鬼的,何來衝撞不衝撞呀。”


    辯駁不過桃之的放牛妹隻好讓一步,要求桃之在神龕前燒香求菩薩保佑完再走。桃之聽話地點了香,拜了拜說:


    “菩薩,我今天要陪朋友,要保佑我們哦!”


    沉默的菩薩坐在神龕裏,慈眉善目地望著前方。


    最後一個夜晚的鑼鼓響,看在是同村人的份上送的,鑼鼓隊的隊長知道王芋荷沒有錢。吹鼓手跟著先生的指揮,每隔兩個時辰響一陣,其他時候懶洋洋地抽煙、瞌睡、說話。


    狹窄的屋子多了一副懸在兩張長凳上的薄棺材之外,還多架了張桌子給吹鼓手們坐著。其餘幾乎沒有多餘的空地可以容身,跪坐在地上的王芋荷轉身對坐在角落裏的矮凳上的桃之說:


    “你要是覺得困,到床上睡吧——你要是不嫌棄的話。”


    王芋荷停頓了一下,想到那張床髒髒的,桃之也許不願意躺上去。桃之半蹲著身子,小心的走到王芋荷身邊。


    “你說什麽?”


    桃之把耳朵湊過來,王芋荷疲憊地眨了眨眼問:


    “你困了嗎?”


    桃之搖了搖頭,幹脆直接坐在地麵上,刺骨的寒冷鑽進她的身體裏。王芋荷抬起膝蓋,把下麵的棕墊移到桃之身邊,小聲地說:


    “你坐這裏,地麵太冷了。”


    桃之把棕墊移迴去,小聲地說:


    “地麵太硬了,你還要跪很久呢。”


    “謝謝你。”


    王芋荷的眼睛裏汪著清亮的淚水,聲音有些沙啞。


    “我們是朋友。”


    桃之拍了拍王芋荷的後背,想要給予力量,她們是朋友,所以不用客氣。


    夜裏刮起了北風,燒紙的盆裏,火光晃動起來。先生站在棺材前作揖,嘴裏念念有詞。


    “孝女一叩首!”


    王芋荷俯身磕頭。三個叩首過去後,先生往盆裏扔黃紙。


    風再次席卷,火光搖搖曳曳。


    漫長的一夜過去,清晨彌漫起大霧,大人們推來一輛平板車,把棺材抬上去,盛著香燭的爐子放在棺材前。


    滿身雪白的王芋荷負責端靈牌,她的養父沒有照片,所以沒有遺像,隻好照舊時候做了個靈牌。


    有個女人在桃之的胳膊上係了一根白布,讓她在隊伍的後麵跟著。


    “王芋荷有福氣,有你這樣的好朋友。”


    前麵有人點響了單響炮,哀樂聲頓時衝天。隊伍裏的哭聲洪洪海海的。


    隊伍並不長,都是一些本家的人,他們在濃霧中往大路上走,在村子遊走一遍之後繼續朝著東邊的方向走去。


    棺材落下,黃土覆蓋,鞭炮聲響起。


    濃霧消散,太陽爬上山頭,日光照射向人間大地。


    王芋荷哭得最大聲,其餘人也隨著痛哭一陣,直到鞭炮聲沒落。


    大家輕鬆地下了山,像了結了一件小事一樣,說說笑笑地下了山。山上隻剩下王芋荷負責收尾。


    墓地很簡單,不像遠處其他交椅樣式的墳座,她的養父隻有一張簡單的矮碑,刻著名字和生死日期。


    這個位置風很大,嗚嗚地響。


    桃之站在不遠處等王芋荷,看到王芋荷衝她招了招手,才小心的踩著芒箕叢緩慢地走過去。


    “餓了吧?”


    王芋荷從衣兜裏掏出兩塊發黑的餅,遞了一塊給桃之。


    她們坐在一塊幹淨的空地上,視野之所及,整個王屋村、整個的藍河村,以及角落裏的牛屎陂都籠罩在初晨金黃的日光裏,大地看起來像洗過的樣子,格外的嶄新。


    這裏的風光與褲子山完全不同,視野更加開闊和遼遠。


    風吹亂她們的發絲,遮蔽了視線。


    “他們挑了個最差的位置,墓地朝西,子孫都要喝西北風。”


    嘴唇蒼白的王芋荷苦笑著繼續說:


    “但是我不在乎,我甚至算不上是他的孩子,將來過得再爛,我想不會比我現在還要爛吧。”


    “這是沒根據的事。”


    桃之轉過頭看著王芋荷,輕聲地反駁。王芋荷的視線落在眼前這片空地上,定定地說:


    “你想知道,他是怎麽死的嗎?”


    “你說過他是淹死的。”


    桃之不疑有他,王芋荷卻低下頭,沉默了許久才說:


    “是我把他推進河裏的。”


    她的語氣很平靜,聽起來像是事不關己。震驚的桃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僵硬地保留著剛剛的姿勢。


    “他隻要看見錢,就像自己的命一樣。那天,他搶走錢,我一路追到橋上,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很奇怪,那天的我,力氣比老虎還要大,一下子把他摁在橋欄杆上,逼迫他把錢還給我……”


    蜷縮著身子的王芋荷,用雙手抱緊了自己,聲音低落下去:


    “好冷啊!”


    桃之靠近了,環抱住這個戰栗不已的少女。


    “我拿迴錢了,他的眼睛露出兇光,撿起地上的石頭想要砸死我,我太害怕了,嚎叫著用頭撞向他的肚子,他——他——”


    他翻身掉進了河水中。王芋荷緊握著錢,慌亂地逃迴家。她不知道他死了,因為養父說過他會遊泳的,他年輕的時候是水滸傳裏的“浪裏白條”張順。


    直到天黑的時候,有人來報信,說他醉酒失足掉進河裏淹死了。


    “我殺了我爸。”


    王芋荷捂住臉,放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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