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端午節的前十天左右,英富一家三口從縣城迴到牛屎陂。


    兩年前欠下的蜂窩煤債和會子錢都還沒還完,放牛妹緊張地說:


    “你們迴來幹什麽?那些討債的人聽到消息隨時會來的,會把你打死的。”


    隻要是年節,那些討債的人總抱著英富會迴家過年過節的期望來,起初還客客氣氣,後來越來越失望,語氣也越來越不好。


    放牛妹每迴都攤開手,無奈地拍大腿說:


    “他的崽還在這呢,這麽久了生活費都不給我們一分,我要是找得到他,我第一個和他討生活費。爹媽和崽子都快餓死了,他都不管……”


    言外之意就是沒有英富的任何音信,欠的錢暫時難以還上。那些討債的人並不輕信放牛妹說的話,可也拿她沒辦法,隻能悻悻然地離去,久而久之就變成了習慣,隻要是年是節,都要來坐一坐。有些實在急的,人家也說了不要利息了,本金還了就行,可英富仍舊拿不出來。


    這迴英富迴來是有準備的,他看好了一個賺錢且靠譜的項目。他認識了一個浙江來出差的老板,他專門做串珠工藝品,如手鏈、項鏈、領帶、珠包、服裝輔料等,這種工藝品做好之後可以出口到海外。


    他隻需要籌集一筆資金,選定作坊,招聘工人,從廠家進一批珠子貨,廠家免費提供培訓,等運作起來以後,產出的成品,廠家會以高價迴收。


    聽到英富準備再找信用社貸款、找以前那些出借人再借一筆,美國佬和放牛妹的腦子裏哄哄的,他們的手臂不安地在飯桌上畫了半個圓圈,然後攏在胸前。


    “你這個兒子,早生一個時辰或晚生一個時辰,他必定是達官貴人的命,偏偏不前不後,是最歹的命。”


    放牛妹想起陳相公說的話,渾身長出了刺,兒子可不能再做什麽生意了,做什麽虧什麽,這是命定的。


    “老話說過的,貪吃一兜草,跌死一隻牛。”


    頭頂上的燈忽然搖晃起來,照得美國佬的臉色有些陰晴不定,他的語氣充滿了不悅。過去他給英富講講道理他還願意聽,如今的他九牛拉不轉,誰的話都聽不進去。


    “我就算老老實實打一輩子工,做一輩子磚,我也還不清欠下的錢,如今到處都是商機,錯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英富擺明了要一意孤行,繼續做生意。美國佬拍了拍桌子說:


    “欠下的錢,我們也在替你還,老四寄迴來的錢也給你還了。”


    英富並不領情,冷哼了一聲說:


    “爸,你別說是給我還的,老四給你的錢,你還的是你自己的賭債。”


    眼看這對父子馬上要吵起來,抱著小喆的李雙琴刻意地發出笑聲說:


    “小喆會叫人了,你們聽聽。小喆,叫爺爺……”


    小喆睜著晶亮的眼睛,漾開微微的笑意,小嘴努起來叫了一聲爺爺。美國佬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點,英富也舔了舔嘴唇,一言不發。


    “叫奶奶。”


    李雙琴繼續逗小喆說話,小喆甜甜地喊了一聲奶奶。


    放牛妹站起來,合不攏嘴地走到李雙琴身邊,伸手摸小喆的雞雞,逗著說:


    “啊呦,你比姐姐聰明,你姐姐四五歲了才會說話的。”


    桃之坐在石凳上吊梢著眉毛,用嫌惡的眼神望著小喆,那次因為小喆關小屋引發她生出的責任感早已被拋諸腦後。


    李雙琴的視線移過來,看見桃之不善的眼神後,臉上的笑容突然像潮水一樣退去。


    晚上,二樓的走廊上,桃之低著頭站著,放牛妹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你爸爸這幾天出去忙了,你後媽晚上帶著小喆肯定害怕,你去陪陪他們。”


    桃之固執地以沉默的態度表達了她的不願意。放牛妹繼續慫恿說:


    “去呀,和你後媽睡一晚又怎麽啦!”


    桃之不肯挪動步子,她轉身想迴往常睡的那個房間。放牛妹伸出指頭戳她的額頭,她的腦袋晃了晃。


    “真是傻,趁著這個機會和她增進增進感情,不然以後你爸爸的家更沒有你的位置了。”


    桃之心裏默默地說:


    早就沒有了。


    放牛妹抓住桃之的手腕,風風火火地往李雙琴的房間走去。桃之的手臂被拉得很長很長,不情願也被扯得很長很長。放牛妹敲響了房門,裏麵飄出李雙琴的聲音問:


    “誰?”


    “是桃之,今天晚上她想和你睡。”


    放牛妹的聲音很洪亮,立即表明了來意。過了一會,李雙琴開了門,開門的那隻手抵著門背後,她沒有想要讓桃之進去的意思。


    “小喆睡眠淺,很容易被吵醒。”


    言外之意已經很明顯,放牛妹卻沒有聽出來,大大喇喇地把桃之從門縫間塞進去,李雙琴不得不把門都打開。放牛妹對著桃之的背影說:


    “你睡覺小心點啊,別吵醒了弟弟。”


    笑意盈盈的放牛妹像是大功告成一樣,挺著背離開了,關上房門的李雙琴的臉霎時冷得像冰霜。


    桃之的手抓著褲子不停地絞著,隻身站立在原地,手足無措的樣子。她想開口說,她想出去,想和奶奶睡,話堵在喉管裏,就像今天早上她穿衣服誤把袖子當成了領口,任憑她的頭怎麽用力也出不來。


    李雙琴板著臉,指了指床靠牆的位置說:


    “你睡裏麵吧。”


    桃之順從地脫了鞋,爬上床尾。小喆還沒睡,他的視線跟隨著桃之移動,鮮紅的小嘴發出幼嫩的笑聲,似乎在歡迎姐姐的到來。桃之筆直地躺下去,眼睛望向上方垂落的蚊帳,鼓鼓的像一個人的大肚皮。


    “你睡過去點。”


    李雙琴也上了床,伸腳踢了踢,像踢一隻擋路的小狗。桃之立刻蜷曲著身子靠在冰冷的牆上。李雙琴還是不滿意,又踢了踢。


    “你進去呀!”


    “已經在牆上了。”


    桃之的聲音幾乎哽咽。


    李雙琴白了她一眼,氣不順地警告說:


    “別碰到小喆。”


    桃之把腿縮到胸前抱著,盡量讓自己少占據床的位置。小喆想爬過來和她玩,李雙琴鉗住他的雙臂,要他仰躺著別動。


    “別鬧了,睡覺。”


    李雙琴習慣開著燈睡,夜裏需要給小喆喂奶和把尿,而且關燈之後小喆會哭鬧。


    一開始桃之不敢睡,放牛妹說她睡著之後的睡相是橫七豎八的,有時跑到床另一頭,有時挨著床沿差點掉下去。她假裝自己睡著了,可腦袋裏亂糟糟的什麽都想。


    爸爸從縣城迴來之後沒在家住幾天,說是去考察廠家了。


    爸爸似乎很喜歡小喆,隻要他在家,總是抱著小喆,玩遮臉躲貓貓,桃之也會不識趣地湊過去看,然後發出刻意的笑聲。


    爸爸埋頭算賬的時候,桃之趴在桌邊上側臉看了他許久,她轉過身子慢慢地貼近爸爸,語氣仿佛乞討一樣:


    “爸爸,我們來玩坐飛機。”


    過去爸爸會翹起二郎腿,邀請桃之坐飛機,她坐在爸爸的腳腕上,可以飛得很高很高。


    可現在,爸爸沒有吭聲,仍然蹙著眉在本子上寫著什麽。桃之推了推他,近乎哀求:


    “爸爸……”


    爸爸的臉轉過來,那是一張截麵臉。


    “阿丘啊……”


    桃之嚇得雙腳踩了空,腿上傳來劇烈的痛感,原來是夢啊。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全身繃直,有一隻手剛從她的腿上離開,順著那隻手的方向,她看到李雙琴用陰森的眼睛斜視過來。李雙琴說:


    “我知道你不喜歡小喆。”


    桃之的眼眶含著淚,不敢流下來,她啞著嗓子委屈地爭辯道:


    “我沒有。”


    桃之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恨小喆,但此刻,她下意識地否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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