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茂潤赴五月圩,迴來時特意繞到學校門口。


    鐵焊的柵欄式校門緊閉著,一群百無聊賴的小學生靠在門邊玩耍,他們像嘎達嘎達的小鴨子,擠在一塊說什麽幼稚話的都有。


    有男學生把頭塞進寬縫裏,又退出來,逗得旁邊的女學生們偷偷地笑。


    江茂潤拍了拍其中一個長著癩痢頭的學生,問道:


    “你認識吳荔香老師嗎?長得挺漂亮的那個!”


    小癩痢點點頭,轉身指了指後麵一棟隱在叢生的高大樹冠裏的兩層教學樓。他的聲音很響亮:


    “認得,吳老師現在就在二樓。”


    江茂潤從網兜裏掏出兩顆新鮮的紅李子,塞進小男孩的手掌裏,然後指了指那棟樓說:


    “請你幫忙把吳老師叫來,就說是朋友找她。”


    得了好處的小癩痢,一下子蹦得老遠,興衝衝地跑到教學樓找人。


    “老師,你朋友找你。”


    荔香拿起教案抱在胸前,跟在小癩痢後麵,心想著會不會是楊大美。楊大美和董麻子做生意發了一點小財,剛在鎮上買了新房子,很少來找她的。


    荔香拽住小癩痢問:


    “是個女的嗎?”


    小癩痢搖了搖頭說:


    “是個男的,長得黑還有點壯。”


    荔香匆匆地跑下樓,穿過操場往校門方向走,遠遠地就看見鐵門外拚命引頸探視的江茂潤,像一隻長頸鹿卷吃高處樹葉,她突然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聲來。


    在江茂潤眼裏,這個生澀的笑容猶如清晨的太陽,微暖明朗,令人不自覺地想要靠近和依偎。


    他把手裏裝著紅李子和桃子的網兜從寬縫裏塞進去。


    荔香接過來打開看了一眼,臉色立刻紅潤起來,雀躍地說:


    “哎呀,都是我愛吃的!謝謝你,小叔叔!”


    江茂潤撓了撓後腦勺,李子上麵的紅,從大門的寬縫中爬過來,一直爬到他那寬大的臉頰上。


    他憨憨地指了指袋子說:


    “在集市上買的,很新鮮,你吃吧。”


    荔香伸手握住他厚實粗糙手掌,他那突出的青筋如牢牢的牛皮繩,拴住了她的心:


    “小叔叔,謝謝你惦記我。”


    她的眼裏含著秋水。


    “不用和我客氣。以後,隻要有圩,我都給你買。”


    江茂潤抽迴手,竭力地保持鎮定。


    “那我先走了。”


    說完,江茂潤轉身走遠,步子有些慌亂,生怕被荔香那湖波似的黑眼睛給看穿。


    荔香背後的教學二樓,那裏站著一個人陰鷙地盯著這裏,盯了很久很久。


    同時,胳膊上夾著教案的王別英走了過來,她側過臉看了看校門外剛倉皇逃走的男人,微笑地問荔香:


    “那個人是誰呀?”


    荔香把網兜放到身後,定了定神色後,若無其事地說:


    “一個朋友!”


    校園內的上課鍾鐺鐺鐺地響起來。王別英扭頭催著孩子們喊道:


    “沒聽見鍾響呀,都迴教室去,準備上課了!”


    孩子們“嘩啦”地像飛鳥還巢一樣紛紛湧向不同方向的教師,整個操場瞬間變得空蕩蕩的。


    王別英滿意地迴過頭來繼續問:


    “你男人去當兵快小一年了吧,當時你們也才新婚一年多而已,當時怎麽舍得放他走呢?”


    荔香白了王別英一眼說:


    “我能怎麽辦,他家要做光宗耀祖的大夢,指望他去部隊能提幹當領導呢。”


    王別英露出一副壞笑的樣子,壓低了嗓音說:


    “你現在是個正值青春的小娘子,跟我說實話,會不會想男人?”


    荔香的臉上染上羞澀和氣惱,抬起手就要拍打王別英。


    “你才想!你才想!”


    王別英躲開她的攻擊,卻笑得越來越卑瑣,口無遮攔地調侃道:


    “我可不像你這麽虛偽啊,我承認我當然會想男人啊!如果我是你呀,我才不給他守寡呢,我是絕對耐不住這寂寞的,女人最黃金最舒服的日子也就這幾年。不過呢,幸好我的親親老公就在身邊。你呀,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自個對鏡貼花黃去吧!”


    被挖苦的荔香也揶揄說:


    “好你個小淫娃,夜裏和你那派出所老公怎麽亂來呢?給我說說呢,讓我向你學習學習。”


    雖然王別英隻是開玩笑而已,但荔香聽得並不舒服。戳中心事的玩笑如冷不丁飛來的箭矢,正中心髒。


    寂寞的人,心神像杯子裏的酒,搖搖晃晃。


    時間進入夏至,教室窗外繁茂的樹木如巨大的毫筆,放肆地潑出一片綠色的墨。


    荔香的腹痛,越來越頻繁,疼得冷汗涔涔。


    課才上到一半,人突然間不受控地倒在地上,地板發出一聲輕輕的悶響。


    張皇失措的王別英跑到牛屎陂來叫人,可門敲過很久,卻始終無人來應。


    她隻好在門口來迴地張望,焦急地等待著。


    等了好久,才看到隔壁一對夫妻挑了擔子,剛從外麵迴來。


    王別英趕忙上前,客氣地詢問:


    “請問一下,吳荔香的家人去哪裏了?”


    男人露出疑問的表情反問:


    “你找誰?有什麽事?”


    王別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後才說:


    “今天吳老師上課的時候暈倒了,人現在在衛生院。”


    男人的神色立刻變得焦急。


    “嚴重嗎?我跟你去看看吧!”


    他身邊的女人黑著臉白了他一眼說:


    “你要不要臉,那是你侄媳,你總是蹭蹭地靠向前,像話嗎!”


    “英富不在家,我們既是近親又是鄰裏,幫忙關照一下有什麽不對。”


    男人紅著臉據理力爭。


    王別英覺得男人有些眼熟,而後反應過來,他來過學校的,經常給荔香送過吃的。


    有些不自在的王別英呆呆地站在原地,囁嚅著不知道該繼續說什麽。


    好在男人把工具都放到屋簷下之後,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後走了過來,說:


    “走吧,看樣子她家人今天都沒在,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迴來。”


    王別英點點頭說:


    “好,那走吧!”


    那個女人依然站在院子裏,氣急敗壞地說:


    “去吧,去吧,你遲早要被打死的……”


    男人的臉上有些掛不住,訕笑醫生後小聲地解釋道:


    “不用理她,就是個顛婆,整天胡說八道。”


    王別英假裝什麽也不知道,隻說:


    “沒事沒事!你人挺好的,很關心吳老師。”


    男人撓了撓後腦勺,一副老實的樣子說:


    “她一個人遠嫁到我們這兒來,挺不容易的。”


    王別英轉過頭,看清楚這個男人的樣子,無論是說話還是動作都格外地土氣,荔香怎麽會喜歡這樣的男人?


    他們加快步履,路過褲子山後,很快就到了衛生院。


    虛弱的荔香躺在病床上,依舊是那盞長管日光燈,照得她的臉色更加蒼白。江別英俯下身子對荔香說:


    “吳老師,你家裏人來了,我下午學校還有課,就先走了。”


    荔香點點頭,發白的嘴唇動了動說:


    “沒事,剛剛護士來過了,已經取了環。”


    節育環碎在她的子宮裏,所以引起了劇烈的腹痛。王別英摸了摸荔香額頭上的頭發,抿了抿嘴說:


    “女人真是苦,你受罪了,多休息幾天,多保重。”


    說完後,她拎著包,衝著男人點頭示意之後,匆忙地走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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