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妹變成了二妹。在牛屎陂,在藍河村的街上,在新林鎮的圩上,遇到人就說。她痛訴著美國佬和伐木場破鞋的殘忍暴行,一遍又一遍地,從她四十歲一直說到七十歲,隻要是認識的人,至少聽過百遍。


    放牛妹每迴都要俫開嘴齜著牙,敲了敲重新鑲的上門牙,其中一顆是銀色的。


    “美國佬打的,到死不會忘。”


    人們湊近一看,皺了眉,打抱不平地說:


    “啊呦,這美國佬,下手太重了!”


    三十年了,沒忘,想起掉落的牙齒,和著血吞進肚裏,五髒仍舊火燎地燙和疼。舊賬就是這樣,愈翻,愈是字字如新,字字珠璣,刻在心裏,如一片鐵券丹書戳在肺管子裏,總是疼。


    放牛妹這迴鐵了心,背了個包裹就往北走,臨走之前說:


    “我去玉瑢庵做尼姑,再也不迴這個家了,你們也別再來找我。”


    荔香抱著桃之,轉頭問老五英榮:


    “玉瑢庵在哪裏?”


    英榮伸手指了指北邊最高那座高聳入雲的山,幽幽地說:


    “浀星河的源頭——華龍水庫那,以前媽也去過一迴。”


    荔香有些好奇,又問:


    “那上一迴是為什麽去的?”


    英榮搖晃著身體,眯著眼望了望天空,陰風吹動他額角的發絲,眉眼竟透出幾分少年的清秀與成熟,如高高的降龍樹頂上剛結的青木瓜。


    他漫不經心地迴答:


    “我爸要和她離婚那迴,那會剛生小太保。那時候我爺爺還沒死,他去接迴來的。他說我媽沒犯七出之條,又生了四個兒子,不能離,這樣好的老婆離了家會倒的。”


    “好吧,那等她冷靜了,還會迴來的。”


    也許過不了多久,她就迴來了,荔香這樣想著。


    放牛妹這一走,家中的一堆事務像大山一樣倒下來,眼下最緊要的還是桃之沒有人帶。


    荔香先是把人帶到學校的宿舍,白天她出去上課的時候,隻能放著桃之一個人呆在宿舍。桃之在陌生的環境裏張大嘴巴哭了起來,嘴裏唿喊著:


    “奶奶……”


    她要找奶奶。


    住在隔壁宿舍的王別英老師慌忙地跑過來推開門,走到床邊抱起她,溫柔地說:


    “別哭,別哭,奶奶不在這裏,媽媽馬上就迴來。”


    一直等到搖了下課鈴鐺後,荔香才慌慌張張地跑迴來。


    王別英把孩子遞過去,伸手指了指床邊放著的熱水壺,皺著眉埋怨道:


    “這麽小的孩子你敢放她一個人在宿舍,她要是爬過去扒拉一下倒下來,把臉燙爛了,你可沒地方後悔去。”


    荔香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


    \"我家裏都亂成一鍋粥了,家娘撂挑子去庵裏做尼姑,現在家裏的活都是我家娘養的小新婢在幹,根本沒人幫我帶她。\"


    王別英搖了搖頭說:


    “去庵裏把你家娘請迴來呀!”


    荔香來迴地晃動,哄著因為哭累了而剛入睡的桃之,搖了搖頭,小聲地說:


    “我小叔子周末放假的時候去過,她強得很,說要在庵裏麵待到老死呢。”


    “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你要不上課的時候背著她吧。”


    王別英出了這個主意,荔香照做了,但桃之不配合,她在聽到學生一起朗讀課文的時候,哇地哭起來,嘴裏不停地喊著:


    “奶奶……”


    桃之晚上也不肯睡,隻曉得大聲哭,吵得住同一樓層的老師們都有意見。


    荔香隻能和學校先請假,帶著桃之迴家了,家裏幸好還有個能幹的翠紅。


    可再能幹的翠紅也紅了眼睛,擺出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說:


    “嫂子,爸爸根本不管家,活太多了,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荔香露齒一笑說:


    “沒事,咱們分分工,做得了多少算多少吧。”


    荔香負責煮飯、喂養牲畜、帶桃之,翠紅負責農田裏的活。


    美國佬這陣子反而消停了不再往城裏跑,他在家吃夠了喝飽了,就上村裏打牌,有時通宵達旦。


    英華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小道消息,伐木場那個女人被她丈夫領迴去,揍了一頓老實了,夫妻倆親親熱熱一起迴了東北老家,再也不會迴來了。


    放牛妹平時雖然刻薄兇悍,可這時人不在家,反倒顯出她的好來。她在家的時候,裏裏外外三下五除二的張羅得一門清。桃之有人帶,早中晚飯有人做,地裏有人拾掇,豬牛雞鴨魚有人喂有人放。


    理所當然的,現在這些腳後跟打後腦勺的活,全落在了荔香和翠紅身上。


    白晝裏忙個不歇的,荔香根本顧不上想些什麽。


    隻有在夜裏,人間萬物都沉落在地上、河上、樹梢上、屋瓦上……


    她躺在床上,睜著晶亮的眼睛望著無邊無際的黑暗,耳朵裏隻有河流低聲地響著。她覺得整個房間徹底地沉入了淵底,空氣冰冷蝕骨,她像一隻蚯蚓,在淵底中濕潤的泥土裏,拚命地扭動身軀,鑽出一條條寂寞且空曠的隧道。


    她側過身子,眼淚從眼尾滑落下來,浸濕了枕巾,她思念的男人,阻隔在遠方的山海之間。


    第二天早晨,寂寞的蚯蚓天光到來之前消失了,外麵的空氣清爽起來,荔香趁著桃之未醒,開始了一天的例行勞作。


    她從牛欄裏牽出老黃牛,晃悠悠地準備往北走,那裏的春草已經長得很茂盛。


    沿路的河麵蒸騰起霧氣,像人類早起用熱水洗過麵後,開始清爽的一天。


    老黃牛沉默地跟隨著荔香步伐,偶爾偷偷用舌頭卷一口路邊的稻苗葉吃。走到一條岔路時,老黃牛停住腳步,有預謀似的,突然掙脫了繩索,奮蹄從左麵的岔路直奔西山而去,瘦弱的荔香像拖車上掉落的麻袋摔落在地。


    她顧不上疼,連忙爬起來要去追趕。


    可兩條腿的人哪裏跑得過四隻腿的動物,方寸大亂的荔香拍著大腿,撕破嗓子的叫聲,劃破牛屎陂大清早的寧靜。


    “救命啊,牛跑了!牛跑了!”


    她抄田埂近道往家的方向跑,一邊跑一遍唿喊:


    “牛跑了!牛跑了!”


    在不遠處的田裏,有個正在刨草的男人朝她看過來,看見她驚慌失措的樣子,他扔了手中的钁頭,邁著大步子走過來問:


    “發生什麽事?”


    荔香伸手指向西山,指向那頭正沿著一層層的水田向上爬,準備逃到山上去的老黃牛,氣喘籲籲地說:


    “我家的牛跑了,幫幫我!”


    聞言後的男人,立即邁開步子躥出去,寬闊的背影像飛鳥一樣奔向西山。在那頭老黃牛馬上要隱入山林中往更深的地方跑去之前,他那壯碩的胳膊一把抓住了牛繩,然後揪住老黃牛的鼻環往迴走。


    荔香擦掉臉上的汗,鬆了一口氣之後,感激涕零地對男人說:


    “謝謝!謝謝!太謝謝你了!”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


    “沒什麽的。”


    他把手中的牛繩遞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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