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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拇指微翹,是孝慧皇後慣常的手勢。


    或許連雎寧自個兒都沒察覺到,自己有這麽個習慣,但和她鬥了多年的萬貴妃曉得,甚至紮到了心根上去。


    也因而,雎寧將香遞給萬貴妃時,她參不透萬貴妃那一瞬不瞬盯著自個兒的、熾熱的、充滿了燁燁光彩的眼。


    不管參不參得透,這香燒了有那麽一截子了,再不接過去,重新點沒事,就怕遭萬貴妃責罰。


    雎寧跪下來,“貴妃娘子,香點好了。”


    萬貴妃這時恍惚才迴過神來,從她手中接過了香。


    人忌三長兩短,香忌兩短一長。


    手上這香卻不然,燒得熾熱,燒得齊整,燒得可人心。


    萬貴妃因而霽了臉色,乜了眼她,“下去罷。沒我的令兒,不要進來。”


    雎寧唯諾,邁出了觀德殿。


    這時的雨仍舊大,忒啦啦潑在地上成了河,河裏映著一盞盞燈,像一簇簇飛射而來的金箭,見縫插針地往雎寧袖子裏釘。


    雎寧這時才感受到一股徹骨的悲涼,她不由攏緊了胳膊,倚在廊柱向上看。


    白繡球滾動的雨拉長成了線,一線線,穿織成臨死前的那個夜。


    自己又臥在了那片帳幔的背後,眼睜睜的瞧著那輪月高高的掛在空中,像盛滿水的金盆,淹得遍地通明,遍地都是影兒。


    帳上是影兒,她直挺挺躺在榻上的身是影兒。


    那個她最信賴、伴了她十多年的南桐,跪在她床前的南桐,也在那片死寂的影裏。


    南桐在那片影裏隱隱的啜泣,她說對不起。


    是她將摻了毒的膳食端到了自己跟前,是她通風報信給了萬貴妃,也是她裏應外合了李瞾。


    所為——不過是家人平安。


    家人平安。


    家人平安!


    她要她的家人平安,那麽自己的呢?自己的家人呢?


    沒了自己作質,他們該怎麽辦?


    她抓住帳鉤,想撐起身來質問,可她業已死了大半,紮掙半晌,隻能倒迴在床上,頹然的從那片簾幕豁開的一線光景裏瞧著南桐。


    她知道。


    她隻剩下最後一口氣了。


    她想留著這口氣想再看看爹爹,再躺在母親懷裏,想再聽他們再親昵昵喚她一聲‘囡囡’,聽他們說——


    ‘囡囡又瘦了。’


    ‘囡囡在宮裏頭吃苦了。’


    ‘知道你要迴來,母親侵早就起來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栗子糕。’


    ……


    可是都不能夠了,人死如燈滅,前塵往事都散了,她迴不去章府了,看不見嫂嫂即將臨盆的侄兒什麽樣了,也看不見爹爹同哥哥們下棋時撒賴的嘴臉了。


    隻有南桐的哭聲,像隔了宇宙洪荒,萬千年的時光,淒綿哀長的,穿雲裂石的傳過來。


    “天殺的賊賤才!竟敢在嬢嬢靈堂上打盹!”


    伴著這話,臉頰劇烈的痛起來,是人扇來的耳刮子!


    雎寧猛地睜開眼,“放肆!”


    這一聲喝,喝得石破天驚,喝得眼前司憲狠狠一愣。


    但愣過之後,司憲那張臉扭曲了起來,掄起袖子,操起胳膊便是一掌劈下來。


    “區區個掌燈的宮女,還敢對我大喝!”


    雎寧被扇得腦子發蒙跑馬,司憲的聲音也仿佛隔了層水霧,嗡噥噥,迷滂滂。


    這時有風吹了過來,捎搭著司憲淒厲的聲調,湧進雎寧的耳朵。


    “嬢嬢呢?嬢嬢在哪兒?!”


    雎寧有一瞬間的怔住,反應過來,正要說一嘴不就在裏麵,結果頭一轉,眼一瞟,簀床上本該筆直臥著的人兒不見了。


    她自己不見了?


    她自己不見了!


    雎寧滿腦子嘎七馬八,“我怎麽……”


    司憲正覺得天塌地滅,聽到這話,轉過身,便是又一耳刮掄過去。


    “好個打脊賤刀,弄丟了嬢嬢的遺體不說,還長得一張鳥嘴,你啊我的亂嚷嚷!你當你是主子呐!”


    不待雎寧響,司憲衝著一壁兒的祗候揚了下頦兒,“將她給我摣住了!”


    雎寧抬起頭,這下她學乖了,喚了一聲‘奴婢’。


    結果,一左一右的祗候撲過來,如狼似虎地將雎寧撲倒在地,刹那間就剪斷了她所有的話鋒。


    剪斷了她的,卻剪不斷那些祗候的,他們哆嗦著身子,煞白了臉問:“摣,摣去哪兒?延福宮,貴妃娘子那兒麽?”


    司憲抬袖掩住下半張臉,一手扇了扇那因方才陣仗激蕩起的塵灰,一雙眼卻隔著敝舊的金光,下賤的睥睨著眾人。


    “延福宮?憑貴妃娘子那性兒,你覺得我們還能留個囫圇屍麽!”


    司憲停了一停,眼底掠過一點暗光,“摣去皇城司,他們的嘴最嚴,等到時候鬧大了,傳到官家耳朵裏,順藤摸瓜,也摸不到我們頭上來了。”


    “但且得記住!今天這件事,都給我把嘴閉嚴實了!要是透露出去一個字,你我都得掉腦袋!”


    皇城司。雖與殿前司對外宣稱皆是統攝諸班禁衛,但實則是不依台察,直接隸於李瞾,替其刺探情報,鏟盡一切禍根的爪牙罷了。


    所以有人說,豎著進了皇城司,但凡橫著躺出來,那都是皇恩浩蕩。


    更何況還是牽扯‘國母遺體被盜’這類動蕩國祚的事。


    她好容易才‘活’過來,她不想再死,她想再去見爹爹,見兄長們。


    雎寧紮掙起來。


    可是都不容她辯白,頸子被人狠狠一敲,眼一黑,雎寧暈了過去。


    等再睜眼,兜頭的一盆涼水,澆醒了雎寧所有的駭怕。


    雎寧望著眼前澆築得如鐵桶一般的刑室,紛繁鋪陳的刑具,還有那一陣陣湧上來,直躥鼻腔的血腥臭味,都叫她不住的打起哆嗦,拷在她手上的鐵鏈因而震動著,像簷前鐵馬的叮當,一串串,不成腔的音節。


    叮鈴啷當,叮鈴啷當,直往人耳根子刮。


    “吵。”


    陰影裏走出個人,緋色衣袍雲也似的湧動而來,在離她兩尺遠的地兒站定住了。


    借著朦朦一線的光亮,雎寧依稀看見他蹀躞帶上懸掛的銀魚袋。


    也這麽一眼,雎寧當即便知道他是誰了。


    他是溫晟,皇城司的提舉,李瞾的心腹,當初就是他攛掇的李瞾讓她的哥哥們去雷州!


    雎寧把牙磨得嘎嘎響。


    看得溫晟眉梢淺淺一揚,“倒不曉得你區區個掌燈還有文人的骨亢之氣,臨到這地界了都不害怕。”


    他說這話時,特特兒壓沉了聲兒,但擎小就淨了茬,一條喉嚨出奇的尖細,恁他怎麽壓了嗓子也拗不過來,狠話也因而被他說出了點嬌矜來。


    雎寧忍不住哂然。


    細微的舉動,溫晟眼尖,看得清明,眉眼陰陰的捺了嘴,“不過,我最是瞧不慣文人那套旗杆子一樣的風骨了,隻要瞧見了,就想挫一挫,看它倒下來什麽樣兒。”


    撣撣袍上一路走來沾染的塵灰,溫晟踅過身,施施然坐上了座兒,嘖然有聲。


    “就是可惜了,要不是還念著要徹查你裏通外合的是誰,我早早就要這些子抽了你的脊梁,好好看看你這賤骨頭是怎樣的硬!”


    撂下這話,他端起幾上的盞,撚一朵花似的撚起蓋兒,絮絮往裏吹氣兒,一雙眼卻從盞邊漾向了一壁兒的邏卒。


    “還呆怔著做什麽?上罷!趁著我今兒得空,便彈一首琵琶給我消遣消遣罷。”


    所謂彈琵琶,外頭是附庸風雅的情趣,但在皇城司,那是要剝幹淨了女子衣裳,拿刀刃從胸膛往下剝,剝開皮兒,剔幹淨肉,再拿刀在人肋骨上‘彈撥’!


    彈撥,彈撥。


    不死也要皮開肉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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