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雲傻樂了好半晌,寶琴一直笑吟吟守在一旁,眼見其還不曾迴神兒,趕忙探手在其麵前擺了擺:“雲姐姐迴魂啦。”


    “啊?”湘雲迴過神來,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又道:“可是,我下晌那會子與你姐姐商議過來,打算明兒買一簍子螃蟹來,如此也算便宜……”


    寶琴聞言頓時蹙眉不已。此時各大菜係還不曾成型,隻分作官府菜與家常菜。何謂官府菜?山珍海味、鮑翅參燕,能做好這些的才算是官府菜。


    這螃蟹雖也算美味,卻多在家常菜上列席,上不得檔次。若隻是小姊妹間宴飲也就罷了,偏生湘雲還要請賈母,如此未免被人小覷了。


    寶琴暗忖,莫非好姐姐寶釵是故意的?好似也未必。與賈家相比,薛家雖也富貴,卻上不得台麵。或許此議是出於好心,卻短了見識。


    寶琴家世雖不如寶釵,卻幼年隨著父親走南闖北,見識自是要高出一籌。她心下隻覺不妥,卻不知何處不妥,略略思量便道:“心下總覺單隻用螃蟹來招待,實在有些說不過去。雲姐姐明兒一早不若尋了鳳姐姐商議?若鳳姐姐讚同,那就原樣置辦;若鳳姐姐有異議,買來的螃蟹也不用浪費,徑直分給府中下人就是了。”


    湘雲一琢磨,此舉也算妥當,頓時頷首連連,笑著道:“還是琴丫頭想的周全。”


    寶琴又道:“四哥哥還說了,近來有北山三十三部頭領打發了家中子弟來送禮,駱駝、黃羊、熊掌都有,四哥哥請了個前明禦廚傳人,雲姐姐隻管招唿一聲兒,左右不過隔著一道牆,人、物須臾便能送來。”


    “嗯嗯。”湘雲感念異常。先前李惟儉送自行車,她心下不過略略感念。那物什再新奇也不過是玩物,騎出去不過讓大家瞧個新鮮;這迴可不同,那厚厚一疊銀票瞧著眼暈,也不知有多少。這也就罷了,單是預備的各色食材就極為罕見,料想此番請客總會漲一漲臉麵。


    眼見時辰太晚,寶琴仔細說過後趕忙起身告辭。映雪搶著相送,提了燈籠將寶琴一路送往伯府。


    湘雲將寶琴送到門口又迴返,入得內中小丫鬟翠縷搶先一步,打開那錦盒略略點算,頓時駭然道:“大姑娘,足足三千兩呢!”


    “三千?”


    翠縷趕忙來掩湘雲的口,壓低聲音道:“姑娘小聲些,都道財不露白,嚷出去小心平白招了賊人。”


    湘雲笑道:“朗朗乾坤,這大觀園裏莫非也有賊人不成?”


    翠縷正色道:“映雪前些時日說‘賭近盜、色近殺’,這大觀園裏不拘丫鬟、婆子,但凡沒了差事總要耍上兩把,長此以往說不得便會生出偷盜之心。旁的不說,姑娘們貼身物件兒缺了、短了的,這等事還少了?”


    湘雲眨眨眼,也低聲道:“有理。來日我若當家,誰敢私下賭博,定要趕出家去。”


    當下主仆二人將銀票收攏,又仔細藏在箱籠裏,獨留下兩張百兩銀票來。湘雲就吩咐道:“剛好,明兒一早去尋鳳姐姐,你得空尋平兒姑娘兌了銀子來。”


    翠縷應下自是不提。


    卻說映雪一路將寶琴送過角門,寶琴便朝著西路院正房而來。自小門進得自己小院兒,轉眼又到得正房前。


    刻下正房裏燈火通明,幾盞煤油燈將內中照得亮如白晝。那傅秋芳如今有了身孕,李惟儉便不準其再用煤油燈,說著先用蠟燭湊合著,待改日他命人將煤油燈改成燒鯨油的再送來。


    寶琴移步入得內中,書案後湊在一處看書冊的李惟儉與香菱便抬起頭來,李惟儉笑道:“送過去了?怎麽說?”


    寶琴就笑道:“還能怎麽說?雲姐姐自是歡喜不已。”


    當下湊到李惟儉另一側,繪聲繪色說將起來,臨了才道:“我那姐姐不知怎麽想的,出了個主意要雲姐姐買一簍子螃蟹待客。”


    李惟儉暗自舒了口氣,心道果然是這迴。還好自己個兒想著,打發寶琴去處置了,不然來日湘雲必成了笑談。


    因是便道:“雲妹妹身邊兒才幾個傍身銀子?若隻是姐妹小聚一番也就罷了,這般正兒八經的請老太太,一桌席麵總要二十兩,這人口一多便是五十兩都擋不住。想是薛妹妹知曉雲妹妹銀錢不湊手,這才出了這麽個主意?”


    寶琴就笑道:“四哥哥說的是,我也是這般想的。”


    李惟儉頷首,隨即道:“打明兒起,你們兩個勤往秋芳處走動著,也學著如何料理賬目。”


    寶琴心下一動,頓時雀躍不已。香菱卻是呆了一呆,訝然道:“四爺,我也要去?”


    李惟儉道:“秋芳可是特意點了你呢。”說著又點算一番道:“紅玉識字不多,且家中事務還忙不過來,又有暖棚、自行車兩處應聲要管著,實在不得空;餘下晴雯、琇瑩兩個,一個不想管,一個看上兩眼就頭疼,算算可不就剩下你們二人了?”


    香菱笑道:“有琴妹妹去學就好了,我去了也不過是濫竽充數。”


    李惟儉道:“充數不充數的,先學一學總沒壞處。”


    眼見他這般說了,香菱便隻得頷首應下。


    李惟儉頓時好一陣無語,他身邊女子眾多,稱得上傻的隻怕唯有香菱與晴雯了。前者逆來順受,隨遇而安,好似路邊池塘裏的荷花一般,你不瞧她,她便自得其樂在一旁靜靜綻放。於是或讀書學詩詞,或與眾女趕圍棋作樂,如今每次見了她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


    至於晴雯,這傻丫頭心心念念的都是自己個兒,出身下賤心氣兒卻高,不屑去爭去搶,更不屑與人耍心機手段。連家中營生都不屑理會!不似香菱,晴雯並無詩才,如今到底識得了不少字兒,於是得閑讀些話本子,或是用心做些女紅,日子倒也自在。


    念及此處,李惟儉心下暗忖,隻怕傅秋芳此番心思要落了空。瞧香菱這般情形,哪裏是能管好賬目的?


    當下又說過一會子話兒,眼見一更過半,寶琴便戀戀不舍而去。這日是香菱輪值,李惟儉便與香菱去了其小院兒。


    這西路院新修,早已預留了水管子,因是上下水俱全。香菱也不用丫鬟伺候,自己個兒便伺候著李惟儉洗了漱,待其褪去外衣隻一身中衣落座床榻上,香菱又從熱水管子裏打了熱水,端著水盆來伺候李惟儉洗腳。


    雙腳泡在溫熱水中,李惟儉隨口道:“你媽媽近來可好?”


    “都好,”香菱蹲踞著為其揉搓,抬頭仰著小臉笑道:“前兩日說要看佛經,我便托了吳海寧帶了金剛經來。隻是甫一入秋,就犯了咳嗽,今兒廚房熬製了秋梨膏,我特意為媽媽多要了一些。”


    李惟儉頷首道:“甄大娘這些年虧了身子,一時也補不過來,身子骨總是虛了些。待過幾日王太醫再登門,也讓其一並給她瞧瞧。”


    香菱感念笑道:“多謝四爺了,每迴都記掛著。”


    “這算什麽,一家人不用外道。”


    正揉搓著的香菱忽而麵色一變,李惟儉看在眼中,忙問:“怎麽了?”


    香菱咬唇搖了搖頭,道:“許是有些岔氣。”


    李惟儉幹脆彎下腰來自己擦拭:“那你歇著,我自己又不是不能來。”


    香菱卻撥開李惟儉的手,執拗地為其洗過,又仔細擦拭了。起身端起水盆往外走,半路又蹙眉不已。


    李惟儉暗忖,莫非是病了。過得好半晌,香菱這才蒼白著一張小臉兒迴返,咬著下唇為難道:“四爺……我,我天葵來了。”


    “啊?”李惟儉便道:“還當伱病了呢。”


    香菱苦惱道:“也是奇了,算算這月早了幾天,本道我值夜過後才來的。”


    李惟儉道:“許是你近來貪吃涼食之故。”


    香菱點了點頭,囁嚅道:“今兒怕是不能……”


    李惟儉笑道:“那我摟著你睡就是了。”


    卻見香菱用力搖頭:“不行,太髒了……”


    這會子女兒家來了天葵,行動多有不便。貧家女多用草木灰縫在棉布袋裏,富貴人家的女子雖也用棉布袋,內中卻是白炭灰混著香料,雖不能防側漏,卻遮掩了血腥氣。


    李惟儉欲要再說,香菱忽而道:“四爺也知我這情形,這幾日怕是都不成了。不若,不若四爺也去陪一陪琴姑娘吧。”


    “哈?”


    香菱便道:“方才就見琴姑娘戀戀不舍的,早前也是,料想琴姑娘也想著夜裏與四爺在一處呢。”


    李惟儉就道:“她才多大?”


    香菱眨眨眼,說道:“林姑娘早前也不大啊。”


    李惟儉頓時啞口無言,他雖不曾與林妹妹睡在一處,幾次偷香竊玉卻沒少吃胭脂。當下又被香菱推搡而出,李惟儉好歹要點兒臉麵,心下雖動容不已,卻始終沒好意思往寶琴院兒去,於是自行去了正房睡下。


    夜裏輾轉反側,忽而聽得腳步聲漸近。抬眼便見一曼妙身形推門而入,隨即快步閃身爬上了床。


    李惟儉探手拍了拍,笑問:“你怎麽來了?”


    碧桐用好轉了不少的官話道:“方才瞧著正房裏燈還亮著,我就知老爺今兒怕是自己睡。”說話間身子好似巨蟒一般糾纏上來,膩聲道:“老爺這月都不曾尋我呢。”


    李惟儉存心逗弄,便打著哈欠道:“老爺我困乏了,要如何你自己來就好。”


    碧桐不迭應下,轉頭身形一路下滑,須臾便惹得李惟儉倒吸了口涼氣。心下暗忖,這小妖精近來愈發纏人了。卻不知明兒湘雲如何置辦宴席……


    一夜無話,轉過天來李惟儉一早去坐衙,香菱、寶琴、晴雯三個往西路院迴返。


    晴雯念著自己那一幅蘇繡就差幾日光景了,卻不曾瞧見香菱一路狐疑著在其與寶琴之前目光遊移。


    寶琴被瞧得心下莫名,忍不住湊過來問詢。香菱支支吾吾半晌,想著莫非是晴雯?可昨兒夜裏聽動靜也不像啊。


    又剛好迎麵撞見白裏透紅的碧桐,香菱這才恍然,敢情是讓這番邦的妖精鑽了空子。


    香菱心善,憐憫寶琴小小年紀便來了李家。因是待晴雯先走一步,便扯著寶琴道:“我這幾日不便利,琴姑娘不妨將四爺請去房裏。”


    寶琴眨眨眼,頓時霞飛雙頰。


    香菱就道:“昨兒四爺還說你年歲小呢,隻是就算不做些什麽,躺在一處說說話兒也是好的。”


    寶琴便紅著臉兒道:“香菱你真好。”


    一會子要去傅秋芳處學看賬目,寶琴想著香菱的話,心下不禁怦然。四哥哥比她想的還要出色,且容貌也極出眾。得這般良人作伴,便是妾室又有何妨?她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想著想著,便不禁又紅了臉兒,迴得自己小院兒裏吃吃笑了好半晌。


    任憑丫鬟小螺追問,寶琴卻隻是不說。這般女兒家心思,又如何好與旁人說呢?


    待換過衣裳往東路院去,寶琴便拿定了心思,趕早不趕晚,今兒說什麽都要將四哥哥留在自己個兒房裏。


    ……………………………………………………


    榮國府,怡紅院。


    用過早點,主仆兩個一個賽一個的哈欠連天。三千兩銀子傍身,湘雲喜得一夜不曾睡好;小丫鬟翠縷則是一夜沒敢合眼!


    生怕先前湘雲驚唿那一聲兒引來賊人,小丫鬟夜裏抱著個門栓睡的,但凡有個風吹草動、貓叫犬吠,翠縷便會驚醒,而後趕忙去看一眼藏著銀票的箱籠。


    映雪在一旁看在眼裏,心下好一陣無語,尋思著錯非老爺打發了她來照應,這主母還指不定被人哄騙成什麽樣兒呢。


    待早點撤下,湘雲打著哈欠便道:“咱們趕快去尋鳳姐姐,遲了怕是又捉不住人。”


    當下主仆三人出了怡紅院,徑直往鳳姐院兒尋去。


    待進得鳳姐院兒,這會子鳳姐卻是一邊廂翻看賬目,一邊廂用著早點。眼見湘雲來了,鳳姐心下納罕不已,忙笑著問道:“雲丫頭怎麽這會子來了?”


    湘雲爽利笑道:“鳳姐姐,我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兒來求鳳姐姐了。”


    鳳姐便笑道:“我就知有好事兒你也不會想著我,說說吧,又求我什麽?”


    當下湘雲便將要請客之事說了,又說了寶釵建議擺螃蟹宴之事。


    王熙鳳聽罷心下頓時鄙夷不已!心下暗忖,自己這個表妹果然眼皮子淺,這螃蟹又算得了什麽?若隻是小姐妹之間小酌,倒是能用來佐餐。可正兒八經的請客,哪兒有專門請人吃螃蟹的?


    因著薛家母女與王夫人走的極近,王熙鳳本就對寶釵瞧不上眼兒,又順著賈母的意思素日裏多有暗中刁難。


    而麵前的湘雲自是不同,出身保齡侯府,自小瞧著長起來的,又與儉兄弟締結良緣,怎麽算都比寶釵那頭兒親近。


    因是王熙鳳思量著笑道:“這請客是好事兒,隻是如今老太太年歲大了,螃蟹一物又屬寒涼,隻怕老太太吃了也吃不好。”頓了頓,又道:“再者,那淨手用的綠豆麵,吃螃蟹用的蟹八件,佐餐的紹興老酒可曾預備了?沒這幾樣,莫說是老太太,隻怕姑娘們吃著也不痛快呢。”


    湘雲眨眨眼,合掌道:“無怪昨兒琴丫頭說此事不妥,原是應在此處了!”


    “琴丫頭?這裏怎麽還有琴丫頭的事兒?”


    湘雲便又將昨兒夜裏寶琴來過之事說了,當中掩去銀票,隻說李惟儉將一應食材,甚至廚子都預備好了。


    王熙鳳聽了,探手掐了下湘雲的臉蛋兒,笑道:“我就說有福之人不用愁,你看看,你自己個兒還不曾想著,人家就替你想著了。這來日若是過了門兒,說不得就掉進蜜罐兒了。”


    湘雲嘿然,說道:“鳳姐姐既也說不妥,那就請鳳姐姐幫我一遭。”


    王熙鳳頷首應下:“這有何難,你打發人去伯府問問都有什麽,迴頭兒咱們一並擬個餐譜就是了。”


    映雪自告奮勇,緊忙往隔壁而去。好半晌迴返,遞過了一張紅玉擬定的食材單子。


    王熙鳳掃量一眼,頓時讚道:“瞧瞧,我就說紅玉是個周到的。這裏頭山珍海味,葷素齊全,連點心都預備下了,如此咱們也省了事兒了。”


    當下湘雲與王熙鳳須臾便擬定了菜譜,開宴用的是福建烏龍茶,四幹果為奶白杏仁、柿霜軟糖、酥炸腰果、糖炒花生;四蜜餞為蜜餞鴨梨、蜜餞小棗、蜜餞荔枝、蜜餞哈密杏;四點心為鞭蓉糕、豆沙糕、椰子盞、鴛鴦卷。


    前菜四品:蝦籽冬筍、五絲洋粉、五香鱖魚、陳皮牛肉。


    膳湯一品:罐煨山雞絲燕窩。


    正菜十品:原殼鮮鮑魚、燒鷓鴣、蕪爆散丹、雞絲豆苗、珍珠魚丸、猴頭蘑扒魚翅、素炒鱔絲、腰果鹿丁、扒魚肚卷、蔥爆海參。


    另有烤品兩位:坑烤黃羊腿、掛爐鴨子。


    配上品菊花白。


    略略點算,除去自伯府拿來的食材,餘下的竟也要八十兩上下!湘雲暗忖,若都自己采買,豈非這一頓飯就要一二百的銀錢?小姑娘頓時咋舌不已。


    王熙鳳瞧在眼中,笑著說道:“儉兄弟賺得金山銀海,雲丫頭便是見天這般鋪張,隻怕到老也敗不光。左右就這一迴,若辦得寒酸了,莫說雲丫頭麵上不好看,隻怕儉兄弟麵上也不好看呢。”


    湘雲聞言便笑著用力頷首道:“鳳姐姐說的是,要麽不辦,要辦就辦得體麵些。”


    王熙鳳又問:“那螃蟹怕是過會子就送來,雲丫頭要如何處置?”


    湘雲大氣一揮手:“賞給下人就好,左右沒幾個銀錢。”


    當下酒宴操辦起來,映雪去東麵知會了一聲兒,不片刻便有婆子抬了食材來,又有個三十來歲的廚子領著兩個幫閑到了大觀園小廚房,隨即叮叮當當操辦起來。


    湘雲想著寶釵總是一片好心,事有變故,總要去知會一聲兒。因是自鳳姐兒院兒離開,便尋去了蘅蕪苑。


    到得內中,與寶釵言說了此事,待聽聞‘螃蟹性寒’,寶姐姐頓時恍然,說道:“是了,此事是我想差了。”


    湘雲就笑道:“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嘛,總歸是寶姐姐一片好心。”


    寶釵忙問:“既如此,我這就叫人將那螃蟹退了。”


    湘雲搖頭道:“無妨,那螃蟹抬進來分發下去就是了。酒宴之事我與鳳姐姐商議過,這會子正操辦著呢。”說著又將菜譜遞給寶釵,道:“寶姐姐瞧瞧,這菜單子可還算妥帖?”


    寶釵接過,掃量一樣便咋舌不已。旁的且不說,那黃羊、海參可是價值不菲,且湘雲說過此番要大辦,非但是老太太、太太與姑娘們,便是各處的丫鬟也一並招待了,如此,這一頓豈非要吃進去二百兩?


    當下寶釵便道:“雲丫頭哪兒來那般多銀錢?”


    卻見湘雲笑道:“儉四哥昨兒夜裏打發琴丫頭說,伯府裏有的是食材,說是北山三十三姓頭領家中的子弟來送禮,此番正好兒用上。餘下的,也不值多少銀錢。”


    眼見湘雲渾不在意,寶釵心下頓時恍然,敢情是湘雲得了李惟儉援手……心下漣漪略起,又緊忙壓下。


    寶姐姐笑道:“這菜單子最是妥帖不過,先前是我想差了,雲丫頭哪裏缺錢了?說不得來日這天下間沒幾人比你有錢呢。”


    湘雲便憨笑著,歪著頭得意不已。


    自蘅蕪苑出來,湘雲便親自去請賈母。


    這會子還不到辰時,賈母聽湘雲說了,頓時笑道:“你既有興頭,須要擾你這雅興才是。”


    至午,果然賈母帶了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兼請薛姨媽等進園來。


    賈母因問:“哪一處好?”


    王夫人道:“憑老太太愛在那一處,就在那一處。”


    鳳姐道:“藕香榭已經擺下了,那山坡下兩顆桂花開得又好,河裏的水又碧清。坐在河當中亭子上豈不敞亮,看著水眼也清亮。”


    賈母聽了說:“這話很是。”


    說著,引了眾人往藕香榭來。原來這藕香榭蓋在池中,四麵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後麵又有曲折竹橋暗接。


    眾人上了竹橋,鳳姐忙上來攙著賈母,口裏說:“老祖宗隻管邁大步走,不相幹的,這竹子橋規矩是咯吱咯喳的。”


    一時進入榭中,隻見欄杆外另放著兩張竹案,一個上麵設著杯箸酒具,一個上頭設著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邊有兩三個丫頭煽風爐煮茶,這一邊另外幾個丫頭也煽風爐燙酒呢。


    賈母喜得忙問:“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東西都幹淨。”湘雲笑道:“這是鳳姐姐幫著我預備的。”賈母道:“我就說鳳哥兒凡事想得妥當。”一麵說,一麵又看見柱上掛的黑漆嵌蚌的對子,命人念。


    湘雲念道: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


    賈母聽了,又抬頭看匾,因迴頭向薛姨媽道:“我先小時,家裏也有這麽一個亭子,叫做什麽‘枕霞閣’。我那時也隻像她們姊妹這麽大年紀,同姊妹們天天頑去。那日誰知我失了腳掉下去,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了上來,到底被那木釘把頭碰破了。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大一塊窩兒就是那殘破了。眾人都怕經了水,又怕冒了風,都說活不得了,誰知竟好了。”


    風姐不等人說,先笑道:“那時要活不得,如今這麽大福可叫誰享呢!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的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個窩兒來,好盛福壽的。壽星老兒頭上原是一個窩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高出些來了。”


    未及說完,賈母與眾人都笑軟了。賈母笑道:“這猴兒慣得了不得了,隻管拿我取笑起來,恨得我撕你那油嘴!”


    此時湘雲也道:“姑祖母,那亭子老朽,後來二叔又起了個枕霞閣,足足三層呢。”


    湘雲此前便總去枕霞閣耍頑,因是當日自稱‘枕霞舊友’。


    賈母連連頷首,鳳姐又道:“史大妹妹請客,總要討老祖宗笑一笑開開心,沒準一高興多吃些呢。”


    賈母笑道:“明兒叫你日夜跟著我,我倒常笑笑覺得開心,不許迴家去。”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為喜歡她,才慣得她這樣,還這樣說她,明兒越發無禮了。”


    賈母笑道:“我喜歡她這樣,況且她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沒人,娘兒們原該這樣。橫豎禮體不錯就罷,沒的倒叫她從神兒似的作什麽!”


    說著一齊進入亭子,不消鳳姐吩咐,便有丫鬟擺桌奉茶。


    賈母瞥了兩眼,眼見幾個丫鬟實在眼生,忙問:“這幾個瞧著眼生得緊,家中何時又來小丫鬟了?”


    王熙鳳就笑道:“老祖宗,這可不是咱家的丫鬟。雲丫頭請客,又哪裏用得著咱們家張羅?”


    賈母眨眨眼,這才恍然:“敢情是打儉哥兒那邊廂借來的?我說怎地瞧著眼生。”


    刻下內中擺了三席,上麵一桌:賈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寶釵、黛玉;東邊一桌:史湘雲、迎春、探春、惜春。西邊靠門一小桌:李紈和鳳姐的,虛設坐位,二人皆不敢坐,隻在賈母、王夫人兩桌上伺候。


    鳳姐觀量一眼,卻見寶釵端端正正坐在了上麵一桌,偏生請客的湘雲卻去了東邊一桌……天下哪兒有這般道理?


    若換做往日鳳姐必不肯多言,如今卻是不同,儉兄弟早已與湘雲下了小聘,此時不維護一二,來日說不得便被湘雲挑了理。


    因是當下就朝著湘雲招手:“雲丫頭快來,你這請客的主人家,怎地跑去了旁處?老太太還等著與你說話兒呢。”


    賈母趕忙道:“就是就是,眼瞅著雲丫頭自己跑了,我還道她還要張羅呢。”


    湘雲行過來就道:“我瞧著這一桌也沒位置了……”


    話音落下,便見賈母與王熙鳳一並看向寶釵。寶釵心下一凜,強笑道:“雲丫頭不如坐我這兒,正好我要尋探丫頭說說話兒呢。”


    說著,起身心不甘情不願往東麵一桌兒而去。


    湘雲卻不管那麽多,嘴裏道了謝,樂滋滋落座,與賈母說起頑笑話來。


    須臾光景,四幹果、四蜜餞、四點心送上。又有福建烏龍茶佐之。娘兒幾個說說笑笑,不過略略用了些,待聽聞菜得了,便命人撤下。


    那幹果、蜜餞、點心一並賞給了隨行的丫頭們,喜得一眾小丫鬟雀躍不已。


    過得半晌,先上前菜,賈母等人看著隻是尋常,也不曾在意。待正菜上來,賈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等掃量一眼,頓時心下各自思量。


    賈母自是連連頷首,賈家早些年正風光時,哪次席麵不是這般?如今已見頹勢,隻逢年過節方才會如此大辦;


    邢夫人略略估量,這幾桌都是一模一樣的,算算豈非要小二百兩銀子?湘雲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哪兒來的這般多銀錢?不問自知,定是得了李惟儉援手。心下暗暗可惜,可惜了二姑娘與儉哥兒;


    王夫人鼻觀口、口觀心,心下自是豔羨不已。奈何賈家子弟並無生發之能,如今隻好守著祖業度日;


    薛姨媽也曾見識過這等席麵,暗自咋舌之餘,禁不住說道:“雲丫頭這一遭太過拋費了,自家人關起門來請客,哪裏用得著這般鋪張?”


    湘雲這會子挽著賈母的胳膊笑而不語,賈母就道:“不過是一些吃食,早年也是尋常。”說著又拍了拍湘雲的手,笑道:“再者說了,如今雲丫頭可是大戶呢。”


    薛姨媽頓時訕訕不語。


    王熙鳳就笑道:“還有兩道烤品,老太太須得慢些吃,不然可錯過了好東西呢。”


    “還有烤品?”略略盤算,賈母也變了顏色:“這是禦宴規矩啊,莫非今兒請了禦廚來?”


    王熙鳳道:“好叫老太太知道,雲丫頭今兒可是將儉兄弟家中那前明禦廚傳人給請了過來,這酒宴可不就是禦宴規矩?”


    賈母頷首連連,又摟了湘雲道:“我先前還替你操著心,卻不曾想你有這般運道。那儉哥兒是個好的,往後過了門須得好生過日子。”


    鳳姐又笑道:“今兒一早我就說了,雲丫頭這是‘有福之人不用求’。”


    賈母笑道:“可不就是?雲丫頭真真兒是有福之人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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