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此。”


    大太監戴權放下聖旨,四下鴉雀無聲。戴權看將過去,李惟儉尚且跪伏在地悶頭不語,那賈家眾人紛紛驚疑不定看將過來。


    戴權心下暗樂,也不知聖人存的什麽心思,要這般捉弄李複生。


    這會子李惟儉心下直罵娘,將寧國府賜給自己也就罷了,還當著賈家眾人的麵兒宣旨,就差明擺著告訴賈家眾人,寧國府一事是自己謀劃的了。


    正心下思忖,就聽戴權道:“李伯爺,快接旨謝恩吧?”


    李惟儉迴過神來,緊忙叩首道:“臣李惟儉叩謝天恩。”


    起身上前躬身接過聖旨,略略轉身,隨行而來的香菱便緊忙上前將聖旨雙手捧了。李惟儉扯了戴權的手,袖子一抖便有一張銀票毫無煙火氣地遞了過去,說道:“勞煩戴公公走了一遭,些許茶水銀子莫要嫌棄。”


    戴權探手接過便知是一張千兩大額銀票,當即麵上堆笑道:“李伯爺客氣了。實在是聖人催得急,咱家到伯爺府上等了半晌也不見迴轉,又聽聞伯爺來了榮國府,不得已這才來此宣旨。”


    說著攏袖朝著一並起身的賈家眾人拱手連連:“老封君、賈將軍見諒見諒,咱家方才得罪了。”


    賈赦上前忙道‘不敢’。


    “既如此,咱家還急著迴去複命,先走一步,諸位不必相送。”


    話是這般說,李惟儉與賈赦、賈政等還是將戴權送出門外,目送其馬車走遠,這才轉身迴返。


    賈政迂腐方正,心下還不曾多想,隻是哀歎命運多舛,這寧國府幾日光景就成了旁人宅邸;賈赦心思卻多,心下暗忖莫非寧國府一事果然與儉哥兒相幹?


    好似也不對,雖說剛來時與蓉哥兒有過齟齬,可事後儉哥兒與珍哥兒相處的頗為不錯,怎也不會莫名其妙的就謀算寧國府。再偷眼打量,便見李惟儉也是蹙眉滿臉的不解,心下便想隻怕是湊巧了?


    此時就聽賈政道:“聖人此舉……有失仁厚啊。”


    客氣點兒叫有失仁厚,不客氣的話就是存心不良!


    大老爺賈赦好歹混跡過官場,自是知曉題外之意,念及賈家早年所為,如今儉哥兒又擔當大用,莫非聖人此舉是逼著儉哥兒與賈家反目?


    思忖間,到得儀門左近。原本聽了聖旨,一應女眷本該迴轉榮慶堂,可這旨意太過離奇,寧國府竟成了竟陵伯府,莫說是王夫人,便是賈母心下都極不爽利。


    眼看李惟儉與賈赦、賈政等到得近前,王夫人禁不住道:“儉哥兒,寧國府怎會賜給你?莫不是——”


    還不待王夫人說完,賈政唬了一跳,嗬斥道:“住口!內宅蠢婦知道什麽?”


    “老爺——”王夫人頓時委屈不已。


    大老爺此時自詡賈族之長,負手教訓道:“這內中的門道兒不好跟弟妹說,待迴頭兒仔細問過二弟吧。總之……此事與儉哥兒無關。”


    李惟儉苦笑著朝賈母拱拱手:“老太太,事發倉促,晚輩這會子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賈母到底有些見識,且害了寧國府又與儉哥兒有什麽好處?隻為了個宅子,便惹得賈家報複?賈史王三家同氣連枝,若對上聖人,自是各有心思;可對上外人算計,自當攜手報複。


    麵前的儉哥兒看似位高權重,實則根底淺薄,真招惹了賈家,便是有聖人庇護也得焦頭爛額。


    加之李惟儉先前所為,因此賈母這會子全然不信寧國一事是李惟儉的手筆。


    眼見李惟儉言辭懇切,賈母便道:“儉哥兒莫說了,你什麽品格,我老婆子眼明心亮,清楚得很。”


    李惟儉拱拱手:“多謝老太太迴護。”


    賈母頷首,乜斜王夫人一眼,訓斥道:“有儉哥兒這般品格的晚輩,誰家不仔細維護著?偏你多心!”


    這話已是極不客氣,王夫人頓時麵色煞白。


    輪椅上的王熙鳳便和稀泥道:“老太太,太太也是一時情急,並非懷疑儉兄弟什麽。旁的不說,就衝著寶兄弟前一迴落水,還是儉兄弟救的,太太這心裏就念著儉兄弟的好兒呢。”


    王夫人僵笑道:“是呢,老太太,我方才倒不是懷疑儉哥兒什麽,隻是這事兒湊的太巧,這才說了句無心之言。”


    “既是無心的,往後仔細思忖了再開口。好好兒的親戚情分,家中又多得儉哥兒照拂,可不好讓人寒了心。”


    這話看似數落王夫人,實則賈母一直在看著李惟儉。李惟儉能如何?隻笑著道:“老太太多心了,不過一句話,晚輩還能一直記著不成?”


    話是這般說,李惟儉心下暗忖,這是第幾迴了?原本他都快忘了,結果王夫人又來這麽一遭。好好好,待迴頭兒得了機會,定要好生磋磨王夫人一通不可!


    賈政便道:“外間春寒,我看咱們還是迴去說話吧。”


    賈母應下,一應人等過儀門往榮慶堂而去。方才到得垂花門前,忽而便見大丫鬟玻璃驚慌失措奔來。瞥見眾人,玻璃好似尋了主心骨,禁不住嚷道:“老太太不好了!”


    賈母頓時一手捧心,緊張不已。這一天一日三驚,莫說賈母這般上了年歲的老太太,便是尋常人也經受不住。


    鳳姐兒便嗬斥道:“仔細說了,如何又不好了?”


    玻璃便道:“寶二爺與姑娘們原本在碧紗櫥裏說著話兒,不知怎麽忽而發了狂,竟將那寶玉摔在了地上!”


    “啊?”


    賈母還在吃驚,王夫人驚唿一聲,人已經搶步出去:“我的寶玉啊!”


    王夫人前腳剛跑出去,後腳兒就聽賈政頓足罵道:“這個逆子!今兒誰也別攔,我定要給他個好兒!”


    賈母一陣頭暈目眩,強撐著道:“老爺,可不能動手啊!快,快扶我進去!好端端的又摔那命根子作甚!”


    此時賈母身邊兒隻有邢夫人攙扶著,鴛鴦要上前扶了,快行兩步賈母一個趔趄險些栽倒。李惟儉見此,上前一步道:“老太太,還是晚輩來背伱吧。”


    當下略略蹲身,賈母也念及寶玉也顧不得許多,徑直趴伏在李惟儉背上,任其背負了大步流星往裏便走。


    這邊廂,賈赦搖頭晃腦道:“家門不幸,讓叔公笑話了。”


    賈代儒略略頷首,尋思道:“恩侯啊,承嗣之事已定,這遷移宗祠之事倒是急切不得。我看不若這幾日先行選址,盤算了造價再說旁的?”


    賈赦點頭應承:“叔公說的是。”


    榮國府裏鬧出這般事來,都知老太太與王夫人是護短的,最是疼愛那寶玉,因是賈家別房眾人也不好多留,紛紛隨著賈代儒告辭而去。賈赦命賈璉去送,自己送過儀門轉身又急忙忙往榮慶堂趕——堂堂一族之長,怎能任憑家中生出這等妻不賢、子不孝的樂子事兒?


    老太太實在太過寵溺寶玉,這迴無論如何他大老爺都要說上兩嘴!


    且不說大老爺賈赦,卻說李惟儉背負了賈母大步流星,前後腳追在賈政後頭進了榮慶堂裏,繞過屏風抬眼就見三春、寶釵扯著寶玉,那寶玉哭嚎不已,隻是一個勁兒的掙脫發癲。


    大丫鬟琥珀唬得掉了眼淚,正用帕子仔細擦拭著那通靈寶玉。王夫人好似雌虎一般撲上去,抱住寶玉大慟:“寶玉,我的寶玉啊!你何苦摔那命根子!”


    說話間忽而瞪視黛玉,黛玉被那兇厲眼神唬得駭然後退了一步。


    寶玉泣不成聲道:“姐姐妹妹都棄我而去,獨剩我一個還有什麽意趣?”


    “畜生!”賈政快行進來,抬手便要打。


    王夫人緊忙將寶玉護在懷中,嚷道:“總要說個清楚,老爺不能是非不分便要責打!”


    眼見賈政到來,寶玉頓時駭得隻敢閉氣憋聲流淚,心下兀自委屈不已。


    這一切落在李惟儉眼中,背後的賈母還嚷著:“老爺且住,你要動老婆子的命根子不成?”


    賈政怔住,一指大丫鬟琥珀:“你來說,這畜生到底為何發了癲?”


    琥珀哭道:“迴老爺話兒,方才寶二爺正與姑娘們說誰住園子何處,寶二爺說要住進怡紅院,我……我便說娘娘有口諭,不許寶二爺住進園子,轉頭兒寶二爺就發了狂。”


    賈政氣得渾身發抖,指著王夫人罵道:“你這蠢婦如今還要護著這孽障不成?”


    此時李惟儉方才放下賈母,老太太情急之下就往前搶。方才一切落在李惟儉眼中,眼見黛玉委屈得紅了眼圈兒,心下自是好一陣心疼,由是更恨王夫人。眼見賈母右手拄著的拐杖要落地,李惟儉忽而計上心頭,抬腳不偏不倚腳麵落在那拐杖之下,身形好似要攙扶賈母一般,口中道:“老太太小心些!”


    拐杖拄在腳麵上,李惟儉裝作吃疼連忙一挪,賈母半邊兒身子都壓在拐杖上,身形一個不穩,‘誒唷’一聲便要栽倒。


    “誒呀老太太!”李惟儉大喝一聲,趕忙搶過去攙住賈母。


    那賈母為保身形,不得已撒手,拐杖甩出去剛巧砸在賈政後背上。賈政這會子正是怒火中燒、暴跳如雷,迴身眼見拐杖便在地上,抄起來便打。


    “今兒不打死你這個孽障,我如何對得起賈家列祖列宗?”


    “老爺——啊!”


    王夫人背轉身形將寶玉護在懷中,那拐杖結結實實砸在其肩頭,頓時吃疼一聲,卻兀自不肯撒手。


    眼見賈政又掄起拐杖來,賈母急了:“儉哥兒快攔住他!”


    李惟儉應下,口中叫道:“老爺,有話兒好好說!”


    搶步上前,身形極速,卻隻扯了賈政的左臂。賈政可不是左撇子,因是幹脆撒開左手,右手握著的拐杖又砸落下來。


    “啊——”這下不偏不倚砸在王夫人脖頸上。


    許是巧勁,王夫人慘叫一聲,眼皮上翻頓時朝一旁栽倒。李惟儉見好就收,真要打死了人,是個人都知他心思詭詐,因是劈手奪過拐杖,橫在賈政麵前急道:“老爺這又是何苦?寶兄弟到底還差著年歲,悉心教導幾年總會長進。”


    賈政紅了眼圈兒道:“我如今哪裏還敢這般奢望?隻後悔生了這孽障出來,愧對賈家先祖!”


    卻聽身後賈母喝道:“賈政,你這不肖子孫莫非要逼死老婆子不成!”


    賈政身形一震,扭身噗通跪倒在賈母麵前,道了聲‘母親’便流淚不語。


    “你……你——好,明兒我便帶了寶玉迴金陵,也讓你眼不見心不煩——”說話間賈母身形搖晃,眼看就要栽倒。


    李惟儉手疾眼快,與琥珀一道兒撲了過去。


    “老太太!”


    “老太太!”


    此時邢夫人、王熙鳳等一眾女眷進得榮慶堂,見此情形連忙上前。這個撫心、順背,那個嚷著傳太醫。


    眼見眾人慌了手腳,李惟儉便喝道:“都莫動!老太太這是氣急攻心,亂動小心壞了心脈。都讓開些,免得老太太唿吸不暢。”


    一眾女眷,連跪伏的賈政這會子都沒了主意,李惟儉既出此言,自是無不應允。當下隻留了邢夫人、鴛鴦在身旁伺候,餘下人等四下散開,賈政跪地不起連連唿喚‘母親’,還連連抽自己巴掌。


    正巧大老爺賈赦此時快步入內,見此情形喚了聲‘母親’,頓時發指賈政道:“二弟,你要生生氣死母親不成?”


    賈政哭著無言以對,大老爺賈赦心下狂喜。賈母素日裏便不待見他,若說賈赦心下有多孝順,那是說笑。倘若此時賈母被氣過去,罪過自然是二房的,大老爺自可名正言順將二房趕出榮國府。


    這簡直就是天賜良機!


    賈赦當即假模假式過來關切賈母,又催著婆子趕緊去尋太醫。李惟儉略通岐黃,探手切脈,便知賈母果然是氣急攻心閉過氣去,當下又見邢夫人躍躍欲試、大老爺蠢蠢欲動,因是便道:“事急從權,說不得要得罪了。”


    當即探手抵在賈母人中,微微用力,賈母便呻吟一聲,恍惚著睜開眼來。


    邢夫人、賈赦頓時大失所望,鴛鴦、三春等齊齊鬆了口氣。


    “醒了醒了,老太太醒了!”


    王熙鳳方才急得跛足粘地,這會子顧不得疼,合十道:“阿彌陀佛,虧得儉兄弟就在跟前兒。”


    當下眾人扶著賈母到得軟榻之上,賈母方才氣急攻心,這會子隻覺頭疼不已。眼見賈母蹙眉扶額,鴛鴦緊忙湊過來為其揉捏。


    賈母便有氣無力道:“你要教訓寶玉,總要正兒八經的教給他道理才是,哪兒有不問緣由兜頭就打的?快去看看太太如何了!”


    眾人這才恍然,卻見隻王夫人貼身的丫鬟與寶玉、探春正抱著王夫人哭泣。


    當下兩名太醫挎著藥箱快步入內,略略見過禮,賈母便吩咐著:“快去給太太瞧瞧!”


    二人領命,仔細查看一番,賣弄也似銀針刺穴,須臾光景那王夫人便倏忽轉醒。


    王夫人恍惚一陣,目光掠過探春,待瞥見鼻涕眼淚滿臉的寶玉,頓時醒悟過來,抬手便將寶玉摟在懷裏:“我的兒啊!”


    “母親!”


    當下母子二人抱頭痛哭。


    那兩名太醫商議一番,便拱手道:“迴老太太,太太不過是皮外傷,不妨事。迴頭取了藥膏塗抹,早晚三次,不日便能痊愈。”


    賈母這才略略舒了口氣,這會子王熙鳳不良於行,緊忙命鴛鴦取了銀子打點兩名太醫。這內中的意思,自是讓鴛鴦囑咐這二人出去後不可嚼舌。


    混跡榮國府,這倆人如何不知?心下巴不得每天都鬧這麽一迴,也好多些賞錢。


    鴛鴦送兩名太醫離去,內中隻餘賈家眾人與李惟儉、寶釵。


    賈母便道:“還不趕快扶了太太入座?”


    幾名丫鬟好容易才將王夫人與寶玉分開,扶著王夫人落座。方才賈政含恨出手,王夫人脖頸、右肩挨了兩下,如今右臂半點氣力也使不出。


    賈母哀歎道:“都道家和萬事興,你們這般鬧騰,我看等老婆子閉眼那天,這家……就得散了!”


    王熙鳳趕忙勸慰,邢夫人也口不對心地附和了兩句。


    大老爺賈赦心下失望,卻怎會放過打擊二房的機會?因是板著臉道:“當著宗親的麵兒鬧出這等事來,實在不成樣子。誰來說說,到底是因著什麽啊?”


    這會子琥珀總算止了眼淚,又被大老爺點了名兒,隻得又複述了一遍。大老爺賈赦聽罷眨眨眼,難以置信道:“就因此?”


    說話間滿臉納罕看向賈政,賈政臊得抬不起頭來,隻不迭聲念叨‘家門不幸’。


    賈母又是一陣頭疼,恨恨瞪了賈政一眼,說道:“老爺也莫做樣子了,還是落座說話吧。”


    賈政有心再說些什麽,卻見賈母一臉的生人勿進,隻得歎息一聲,起身在一旁落座了。


    此時賈璉與鴛鴦一道兒迴返,料想路上也得了信兒,因是隻拱手招唿過,便緊忙躲在一旁。


    賈母掃視一眼,道:“儉哥兒受累了,快坐。你們也坐,有些話兒須得說開了才是。”


    李惟儉道了聲‘不敢’,隨即挨著賈政落座。


    榮慶堂裏,三春、黛玉、寶釵俱都在一側站立,連賈璉與王熙鳳也隻能在後頭落座。


    賈母沉吟著道:“今兒這事兒一樁接一樁,實在目不暇接,咱們一件件捋。太太,一早兒娘娘那口諭你也聽見了,特意囑咐老婆子不可讓寶玉住進園子。上迴你入宮,娘娘可是說了什麽?”


    王夫人欠身道:“迴老太太話兒,娘娘不過是關切寶玉讀書,旁的倒沒說什麽。”


    事涉寶玉,王夫人又怎好說實話?


    賈母卻是看在眼中,心中暗忖此言定然不盡不實,因是便道:“那許是娘娘有話沒說清楚,過幾日老婆子親自走一遭,聽聽娘娘到底是何意。”


    “這——”元春可不會瞞著賈母,王夫人麵上一僵,說道:“倒也說了些旁的……也不知娘娘從哪兒得了風聲,說——”


    “說什麽?”


    王夫人咬唇道:“——說寶玉總在脂粉叢裏打混,怕是長此以往不肯上進。”


    賈母頓時心下了然。那女官衛菅毓便在府中,每月總會迴宮一二迴,寶玉如何情形,又哪裏瞞得過元春?


    她心下信了八成,便道:“娘娘思慮得周詳,寶玉如今也大了,不好再與姊妹、丫鬟們廝混。雖不指望讀書讀出個名堂來,好歹也學個道理。往後為人處世,也別讓外人小覷了。”


    王夫人麵上訕訕,心下雖不以為然,卻隻得應下。


    賈母又看向寶玉:“寶玉啊,你也聽到了,往後須得多讀些書,不好再胡鬧了。”


    寶玉方才發了迴癲,錯非王夫人護著,隻怕就要被賈政打死,這會子畏縮著瞄了賈政一眼,隨即含糊一聲應了。心下卻萬念俱灰,隻覺了無生趣。


    賈母見此,又道:“再說,娘娘隻說不許你住進去,又沒說不讓你白日裏去遊逛,真真兒是小冤家,哪兒來的這般大脾性?”


    寶玉怔了怔,心忖:是了,雖住不得,白日卻能入園尋姊妹們耍頑,方才卻是想差了。因是心生向往,隻覺方才平白發了瘋。又見王夫人捂著右肩痛苦不已,緊忙湊過來盡孝:“母親,都怪兒子。”


    王夫人歎息道:“你這個孽根禍胎啊。”


    王熙鳳觀量賈母神色,出言道:“老太太,旁的且不說,寶兄弟這孝心卻是千金不換。”


    賈母欣慰著頷首道:“好孩子。”


    再看向賈政,麵色驟然一冷,哼了一聲便別過頭去。待瞥見端坐的李惟儉,又感慨道:“多虧了儉哥兒,若非儉哥兒死命攔著,還不知要鬧出多少禍事來呢!”


    李惟儉笑著拱手道:“老太太多慮了,老爺不過一時氣急,想著寶兄弟總要長進罷了。”瞥見黛玉這會子看向自己,眼圈兒兀自還紅著,心下頓時暗惱不已。與黛玉對視一眼,目光一轉計上心頭,說道:“如今寶兄弟這個年歲,正是讀書奮進之時啊。”


    頓了頓,看向賈政道:“老爺,如今寶兄弟在私學讀書,隻怕學中先生都因著寶兄弟身份不敢管束;若請了西席先生,隻怕寶兄弟身處家中再生出憊懶之心。我聽聞雲峰、白檀兩書院名師遍布,成材極多,老爺不如將寶兄弟送去這兩書院?”


    這倆書院一在房山,一個在密雲,不拘寶玉去哪個,今後別想在大觀園裏作妖了。


    那賈政愧然道:“他這般不學無術,我哪裏有臉麵將他送去?”


    這倆書院盛名在外,王夫人不知也就罷了,賈母卻是聽過的。因是趕忙開口道:“不可不可,這二者實在路途遙遠,老婆子也不知還能活上幾年,總要時時看著寶玉才行。”


    王夫人這才得知此二者不在京城,因是狠狠地剜了李惟儉一眼。


    李惟儉卻故作不知,蹙眉沉吟道:“是我思慮不周了,如此……外城還有個金台書院,乃是先大宗伯湯蘅中所創,學風極正。寶兄弟往返加起來不到一個時辰,如此老太太也可每日都能瞧見。”


    這就是李惟儉在使壞了,先說倆遠的,料定賈母一定會出言反對。而後再說個近一些的,如此每月寶玉最多隻有三天休沐,餘下的白日都得去書院點卯。能不能讀出來,李惟儉自是不管,隻想著寶玉這廝往後少來惡心他的黛玉!


    賈母方才駁斥了,這會子卻不好再反駁。又因著元春囑托,心下猶豫不已。


    王夫人用左手扯著寶玉,忿忿盯著李惟儉,卻也不好出言反駁。


    此時賈赦還不曾想明白李惟儉是什麽意思,不過既然是準女婿所說,那讚成就是了。因是語重心長道:“我看不錯,寶玉實在不像樣子,是得送去好生讀書了。”


    寶玉頓時急了:“我,我不去!母親,我不去那勞什子書院!”


    賈政見此情形,頓時怒不可遏,罵道:“畜生,你還要渾渾噩噩廝混到何時?”


    “老爺!”


    賈母一出聲,賈政道了聲‘母親’,急切之下渾身哆嗦,卻是什麽道理都說不出來了。


    賈母心累不已,又探手揉太陽穴道:“罷了,便先送去讀些時日吧。”


    “老祖宗!”


    賈母看向寶玉道:“好孩子,你如今也大了,總不能一直待在府中耍頑。去吧,若實在不喜,那就再說旁的。”


    寶玉心不甘情不願,又聽得賈政冷哼一聲,駭得頓時說不出話來,隻覺心下滿是苦水。


    賈母實在耐不住頭疼,便道:“就是這般,我這會子實在乏得緊,有旁的事兒留著迴頭兒再議。”又看向李惟儉,溫和道:“儉哥兒,好歹留了飯再走。鳳哥兒——”


    平兒緊忙推著王熙鳳上前:“老太太。”


    “說來儉哥兒還不曾逛過園子,娘娘既然發了話,你一會子帶儉哥兒與姑娘們遊逛一番。”


    王熙鳳應下,賈母又看向黛玉,探手將其招過來,扯著其手道:“我的玉兒,委屈你了。”


    賈母不曾瞧見王夫人瞪視黛玉,隻道趕上黛玉生兒,原本定好的慶生隻怕要泡湯。


    黛玉卻不知,隻因賈母這一句,頓時既熨帖又委屈得紅了眼圈兒,搖頭道:“外祖母,不委屈的。”


    賈母刻下心力交瘁,加之頭疼不已,便道:“好了,都散去吧。”又拍了拍黛玉的手,這才由鴛鴦、琥珀扶著進了暖閣。


    大老爺這會子誌得意滿,有心尋李惟儉說會兒話,又念及李惟儉好些時日不曾與迎春說話了,且承嗣之事已定,再不會生出旁的事端來,因是便半邊兒臉怪異笑著與李惟儉對視一眼,起身道:“儉哥兒好生遊逛著,這園子我可沒少耗費心血啊。”


    又看向一旁賈政,恨鐵不成鋼道:“你啊,讓我如何說你?哎——”言罷一甩衣袖,與邢夫人一道兒迴返東院兒,商議族產等事去了。


    賈政自覺丟了大臉,起身與李惟儉言語一聲,緊跟著拂袖而去。那王夫人懷中的寶玉有心要一道兒去園中遊逛,可王夫人受創,便咬牙忍了,隻扶著王夫人出了榮慶堂。


    探春咬咬牙,到得李惟儉身邊兒道:“儉四哥見諒,母親受創,我得去盡一番孝道。”


    李惟儉笑著頷首,探春隨即追了出去。眼見探春都追了出去,寶釵再不好留下,也過來道:“儉四哥,我也去瞧瞧姨媽。”


    李惟儉應下,寶姐姐深深瞧了李惟儉一眼,這才追著探春去了。


    待李惟儉轉頭,卻見那賈璉也不知何時走了。訝然道:“二哥呢?”


    王熙鳳道:“方才被大老爺叫走了。怎地?老太太可是命我帶著儉兄弟遊逛園子,莫非還要搭著個二哥作陪不成?”


    李惟儉笑道:“二嫂子這話說的,我都不知如何接茬了。”


    王熙鳳笑了兩聲,扭身吩咐平兒道:“你莫跟著了,讓儉兄弟推我就是,快去將晚宴安排了,多選幾樣儉兄弟愛吃的。”


    平兒應下,衝著李惟儉福身而去。


    李惟儉看過羞澀的迎春、紅了眼圈兒的黛玉,以及懵懂的惜春,便笑道:“我還是頭一迴進園子,待會子可得好生說說這內中的門道兒。”


    二姑娘憋悶著不言語,惜春就道:“儉四哥放心,各處景致我都記著呢。”


    當下李惟儉推著王熙鳳,迎春、惜春、黛玉隨行,一眾丫鬟婆子護衛左右,浩浩蕩蕩朝著大觀園而去。


    自花廳旁的角門出來,一路過得鳳姐兒院兒、李紈居所,折向北過五間正門旁的聚錦門,便算是進了大觀園。


    李惟儉抬眼便見遊廊曲折,雕梁畫棟,曲水潺潺,亭台錯落,雖隻早春二月中,卻一步一景,可謂匠心獨運。


    李惟儉不由得讚歎道:“果然巧奪天工。”


    王熙鳳便笑道:“能不好?三十幾萬白花花的銀子砸出來的,若不好可就說不過去了。”


    惜春便道:“怪哉,我們都觸景生情,偏生二嫂子觸景生錢。”


    王熙鳳扭頭笑道:“你們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怕是沒瞧見為這園子我可是大半年沒睡過一個好覺呢。”


    迎春便笑道:“所謂能者多勞,二嫂子有能為,你不操勞誰操勞?”


    王熙鳳搖頭自嘲道:“我啊,自打管了這個家,真真兒是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啊。”


    惜春此時湊過來,指著一旁坡上院落道:“儉四哥快瞧,那處就是瀟湘館。”


    “哦?”


    原來這處就是來日黛玉的居所啊。略略迴頭,卻見黛玉正與香菱湊在一處,似有所覺般,黛玉抬頭便與其對視了一眼。


    惜春似被美景感染,又似因著寧國一脈沒落,再沒了那拖累人的親戚,因是心緒極佳,嘰嘰喳喳指著左邊兒道:“咱們往這邊兒走,前頭就是滴翠亭與紫菱洲,紫菱洲上還有綴錦樓,二姐姐方才還說呢,往後就想住在此處。”


    李惟儉笑著與二姑娘對視一眼,二姑娘頓時羞臊得垂下螓首。


    不提惜春沿途指點,王熙鳳一路插科打諢,且說後頭黛玉、香菱二人。


    這二人起先還緊隨其後,待過了紫菱洲,香菱便愈行愈緩,黛玉情知隻怕有話要說,便也隨之緩步而行。


    果然,待綴後十來步,香菱忽而俏皮眨眨眼,扯了黛玉的手兒道:“師父,四爺送你的賀禮。”


    攏在袖中的手兒遞過一張紙箋,黛玉心下怦然,緊忙攥在手中。香菱又笑著壓低聲音道:“四爺這陣子忙著差事,去過造辦處,實在沒尋見可心的物件兒,就送了姑娘一闕詞。我瞧著頂好呢!”


    黛玉垂著螓首俏臉泛紅,聲如蚊蠅應了一聲,這才低聲道:“也不是整生兒,不用每迴都興師動眾的。若有心,一句話兒便是情意;若無心,財寶滿箱又有何用?”


    香菱便打趣道:“看來四爺算是對了姑娘的心思了。”


    “討打!”黛玉頓時羞惱,卻不敢高聲,隻抿嘴乜斜。


    香菱小母雞一般偷笑半晌,這才道:“知道姑娘等不及,我在前頭遮掩著,你快瞧兩眼。”


    當即二人身形錯落,一旁的紫鵑、雪雁也湊過來遮掩。黛玉也不扭捏,紅著臉兒抽出紙箋,一邊緩行一邊看將過去。


    依舊是那熟悉的筆記,隻端正,卻並不出彩。但見其上寫道: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河西那畔行。


    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


    聒碎鄉心夢不成。


    故園無此聲。


    隻粗略通讀一遍,黛玉便知,此一闕《長相思》是仿後唐李煜所作,內中情思,竟已得李煜三味!更難得其中情思……故園無此聲。


    何以無此聲?黛玉不由得想起那日通州匆匆一會,此後一別經年。她在榮國府中惦念,儉四哥在西北漫天風沙中又何曾不惦念著她?


    黛玉心下動容,明知不該再看,卻依舊又細細研讀一遍,隻覺心下暖流湧動。這一闕長相思看似半點不曾提及兒女情長,落在她眼中卻滿是纏綿悱惻,不禁身上汗毛立起,半邊兒身子都要酥了。


    偏此時,惜春迴首道:“林姐姐,你怎地落在後頭了?”


    黛玉緊忙收拾心緒,將紙箋攏在衣袖裏,抬手笑道:“這就來。”


    恰此時李惟儉迴首,二人又再對視,那雙清亮的眸子好似會言語一般,隻一瞥便勝過萬語千言。


    於是黛玉懂了,儉四哥是在說,旁人不記得,我總會記得你的生辰。


    被王夫人汙蔑的委屈,寄人籬下的煩悶,霎時間一掃而空,黛玉展顏笑將起來,眨眨眼打趣道:“四丫頭慢些,明知我走不快還偏生一路往前趕。”


    那‘四丫頭’被她說的好似‘死丫頭’,惜春頓時歪頭道:“林姐姐方才那一句好似在罵我。”


    黛玉俏皮道:“哪兒就罵你了?你行四,可不就是四丫頭?”


    惜春頓時張牙舞爪撲過來,黛玉咯咯咯笑著繞李惟儉而走:“好妹妹,快饒了我這一遭吧!”


    “不饒!”


    擦身而過時,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一抹盈香水袖擦著李惟儉手臂而過,雖不曾真個兒觸及,又引得肌膚酥麻不已。便是這一耽擱,黛玉便被惜春追上來好一通嗬癢,笑得黛玉險些委身在地方才罷休。


    此時大觀園遊逛大半,王熙鳳便道:“我是不用勞動,可儉兄弟推著我上山下坡的,隻怕也累了。前頭便是凹晶溪館,咱們不如去那兒歇歇。”


    幾個姑娘應下,黛玉便扯著惜春當先而行。此時王熙鳳在,迎春不好停留,便也追那二人而去。


    總算得了空兒,王熙鳳便道:“今兒倒是讓儉兄弟瞧了笑話。”


    李惟儉推著輪椅緩行,笑道:“二嫂子哪兒的話?莫非還拿我當外人不成?”


    王熙鳳笑道:“算我說錯了。這承嗣一事兒……我看八成要落在大老爺頭上啊。”


    老爺賈政是個萬事不管,隻會清談的性子,論及迎來送往、處置事務,尚且不及大老爺賈赦。且賈赦可是大房,賈母就是再偏心,也輪不到賈政頭上。


    王熙鳳不過是隨口一說,本待借此引到旁的事兒上。不料,卻聽李惟儉笑吟吟道:“二嫂子這話從何說起?榮國府既承嗣,又與大老爺何幹?怎麽算都合該璉二哥承嗣啊。”


    “嗯?”


    王熙鳳納罕迴首,心下暗忖,這好事兒還能落在賈璉頭上?當即道:“儉兄弟可莫要說笑。”


    李惟儉正色道:“我可不曾說笑啊。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如今薔哥兒自知能為不足,不敢承嗣,這承嗣的須得落在珍大哥同輩兄弟或後輩侄兒身上。


    論出身,璉二哥可是正兒八經的榮國府大房嫡子,來日可是要襲爵的,身上還有官身,素日裏家中定下計議,又多是璉二哥去處置。這般有處世之能,位份又夠得上的,舍璉二哥還有誰人?總不能讓寶兄弟承嗣吧?”


    著啊!王熙鳳心下亂跳,麵上潮紅,雙臂竟撐起身形來,扭身看向李惟儉:“儉兄弟可說的是真的?果然是那父死子繼——”


    王熙鳳一時記不清下一句,李惟儉頷首接茬道:“兄終弟及!”


    王熙鳳一時間喜得忘了腿傷,起身便要去尋賈璉商議,最好說通王夫人,如此才好將此事定下。若賈璉承嗣,雖賺不來誥命,可說出去好歹她也是族長之妻,多少也是一份體麵。再有,那族產可不是小數!


    她這般一時忘情,傷足落地,頓時‘誒唷’一聲朝一旁栽去。


    李惟儉反應快,本能探手便攬。


    “二嫂子!”


    那王熙鳳卻是扭身正麵兒朝著一旁撲倒,他這一攬不要緊,便覺入手螢柔滑潤,王熙鳳更是嬌哼一聲,惹得前方黛玉、惜春、迎春迴首觀望。


    李惟儉顧不得心猿意馬,緊忙將王熙鳳重新扶在輪椅上,說道:“二嫂子須得小心些。”


    這會子王熙鳳眼見李惟儉麵上不露聲色,心下又惱又羞,又別有雜亂心思在其中……


    此章標題忘了寫,本該為:故園無此聲


    感謝千兆光陰書友的5500打賞


    另,也慶祝書友徐行生辰。願徐行童鞋龍年行大運,早日能過科目二。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樓華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肥鍋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肥鍋鍋並收藏紅樓華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