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兵荒馬亂,今兒一早又借了仆役散講出去,四下找尋巴多明那洋和尚自是不提,榮國府卻一切如常。


    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可到底隔了一道府牆。且如今已是臘月底,眼看再有二十日光景大姑娘便要省親,因是闔府上下忙作一團。


    這日一早兒平兒推了王熙鳳往王夫人院兒尋去,丫鬟通稟了,幾個婆子又將輪椅推過門檻兒,繞過屏風便見薛姨媽與寶釵早已在內中落座。


    寶釵麵上嫻靜,薛姨媽笑語晏晏,王夫人雖也麵上噙著笑意,卻有些僵硬。


    眼見王熙鳳到來,薛姨媽便起身道:“鳳哥兒來了,說不得有要緊事跟姐姐商量,那我便與寶釵先迴去了。”


    王夫人頷首應下,緊忙打發丫鬟去送。


    臨出門兒時薛姨媽又與王熙鳳言語兩句,這才領了寶釵出了門兒。王熙鳳心下狐疑不已,總覺這姊妹二人好似有隱秘事兒。


    待轉過頭來,便見王夫人已然拉下臉兒來,說道:“又尋我什麽事兒?”


    王熙鳳便道:“大老爺方才打發人來言語,說紮花燈、煙火、圍幙的銀錢須得結算了。隻是……太太也知,如今公中實在匱乏的緊。這銀錢不知從何處支用啊?”


    王夫人便道:“須得多少銀錢?”


    “大老爺報賬,總計一千九百兩。”眼見王夫人蹙眉,王熙鳳便道:“如今趕上年節,什麽物件兒都漲上二三成,連雇請匠人的拋費都貴了許多。”


    王夫人歎息道:“那便走賬吧,公中新才入了三萬兩。”


    王熙鳳眨眨眼,訝然道:“哪兒來的入賬?”


    王夫人隻瞥了其一眼,沒言語。王熙鳳心思伶俐,頓時恍然。想來方才王夫人便是與薛姨媽商議從薛家拆借銀錢的事兒吧?


    王熙鳳不由得蹙眉暗忖,那薛姨媽又豈是好相與的?倘若王夫人不舍下天大的好處,薛姨媽又如何平白肯拆借了銀錢?


    正思忖著,就聽王夫人又道:“得了這三萬兩,銀錢大抵夠數兒了。先將先前的欠賬了結了,元春不日省親,總不能傳出咱們家還欠著賬。實在是好說不好聽。”


    王熙鳳應下,正要提及旁的事兒,忽而有婆子急匆匆而來,挑開簾櫳轉過屏風,慌慌張張道:“太太、二奶奶,不好了,外間來了一隊番子,將寧國府給圍了!”


    “啊?”王熙鳳驚唿一聲,王夫人更是愕然起身:“可瞧清楚了,的確是慎刑司的番子?”


    那婆子便道:“錯不了,賴大總管親眼瞧見的,前後門兒都堵了,領頭兒的是慎刑司郎中吳謙。”


    王夫人道:“怎麽惹來了這位黑麵神?”


    王熙鳳思忖一番,說道:“莫不是應在昨兒那事兒上了?”


    王夫人哪裏肯信,搖頭道:“不過是一份圖樣子,如何就這般興師動眾了?”


    王熙鳳便道:“太太,老太太這會子怕是也得了信兒,說不得多急呢。”


    “快去瞧瞧。”


    姑侄二人計議停當,緊忙出了王夫人院兒,朝著賈母的榮慶堂尋去。


    刻下榮慶堂裏自是慌亂一團,邢夫人添油加醋敘說一通,賈母不由得眉頭緊蹙。又有婆子來報,說寧國府封了門戶,許進不許出,內中如何情形大老爺賈赦正在掃聽。


    聽得邢夫人胡亂嚼舌,賈母禁不住悲歎道:“怎麽就鬧到這步田地了?”


    王夫人脫口便道:“莫不是儉哥兒今兒一早將此事上奏朝廷了?”


    榮慶堂裏為之一靜,邢夫人趕忙道:“儉哥兒那品格,總不至於說話不算吧?昨兒不是應下來許東府三日嗎?”


    王熙鳳略略瞥了一眼王夫人,見其鼻觀口、口觀心,隻不住撚動佛珠,心下便已明了。儉兄弟這般能為,定是招了王夫人嫉恨了。所謂‘恨人有、笑人無’,倘若沒儉兄弟比對著,或真心或假意的,誰不當麵兒讚一聲寶兄弟?


    如今雖也讚,可有儉兄弟比照著,這稱讚便沒了滋味兒。又想,許是因著儉兄弟提攜了自己個兒,惹得王夫人心下不快?


    不論如何,儉兄弟對她照應有加,可不好任人詆毀了。王熙鳳便笑道:“大太太說的是,儉兄弟素來言而有信,料想不會做出這等背信棄義之事。這會子慌亂,不若等得了準信兒再計較。”


    賈母便頷首道:“儉哥兒是個好的,斷不會這般無情無義。”


    聞言,王夫人乜斜了王熙鳳一眼,麵上嫻靜,也不知心下思忖著什麽。


    卻說黛玉、三春這會子一並躲在碧紗櫥裏,聽得外間動靜,四姑娘惜春隻道事不關己;三姑娘探春暗暗氣惱,恨不得出來駁斥王夫人兩句;二姑娘迎春心下忐忑,有心辯駁卻又羞於開口。


    黛玉亭亭玉立,略略聽得外間言語,心下便有了數兒。一雙罥煙眉略略蹙了,心下思忖一番,轉念又舒展開來。


    隨即低聲道:“這外間隻怕是大事兒,咱們聚在一處也派不上用場,我看不若趁著璉二哥、大老爺還沒來,先行退下散了去。”


    探春聰敏,立時頷首道:“林姐姐說的是。”


    因是四個姑娘出來與老太太言語一聲兒,隨即各自散去。黛玉自行領著紫鵑、雪雁迴返後樓。方才入得後樓,雪雁就禁不住問道:“姑娘怎地不留下來多聽一會子?到底幹係到儉四爺呢。”


    黛玉便道:“儉四哥不過受了無妄之災,哪裏就與他有幹係了?那偷圖樣的是寧國府舊仆,指使的是東院兒蓉哥兒,朝廷便是打板子,無論如何也打不到儉四哥頭上。”


    雪雁道:“姑娘說的是,隻是就怕此事一出,儉四爺就惡了榮國府……”


    黛玉展顏笑道:“這卻多心了。不說儉四哥能為,單是衝著那二等伯的爵位,榮國府隻會拉攏,又如何敢故意疏遠?”


    黛玉停步樓梯前,一雙似泣非泣的眸子看著台階上道:“今時今日,儉四哥其勢已成。聖人信重,各派拉攏。儉四哥不黨不群,隻一門心思為朝廷開源,若有不開眼的小人起了心思,不待儉四哥出手,滿朝諸公定會將此人逐出朝堂。”


    雪雁懵懂點頭,隻覺儉四爺果然厲害。到底怎麽個厲害法兒,她卻心中模模糊糊。思忖著又道:“隻是這樣一來,儉四爺若惡了榮國府,今後怕是不好往來了呢。”


    不好往來,說的自是黛玉與李惟儉。


    黛玉身形一滯,旋即提了裙裾拾階而上:“我本就守孝,又待字閨中……如何好往來?”


    黛玉從來都是心下放誕、舉止守禮,與李惟儉往來,不過說些你知我知的話兒。便是沒有,隻要他心中念著,她便知足了。


    雪雁與紫鵑對視一眼,紫鵑便低聲道:“往後我每月休沐兩日吧。”


    休沐時方才能做迴紅娘,方便儉四爺與姑娘鴻雁傳情。


    ……………………………………………………


    東北上小院兒。


    迴得正房裏,方才褪去外氅,薛姨媽便長長舒了口氣。打發了丫鬟下去,薛姨媽扯過寶釵道:“如今你姨母總算吐了口兒,我的兒,這事兒大抵就有了五分成算。”


    寶姐姐嫻靜頷首,說道:“方才姨母說的並不明確,隻怕……”


    薛姨媽笑吟吟道:“還要如何明確?你姨母上頭還有個婆婆,將寶玉當做眼珠子一般寶貝,總要老太太點頭,這事兒方才算落定。”頓了頓,又道:“說來,寶玉這一年尋你的光景倒是多一些?”


    寶釵頷首,隨即納罕道:“也不知怎麽,自打林妹妹從揚州迴返,就與寶兄弟生分了許多。先是搬到後樓,如今便是在一處耍頑,也多與三妹妹頑兒的多一些。”


    薛姨媽就道:“我先前說什麽了?那會子她年歲還小,不知男女有別。這迴家一年,年歲漸長知曉了事兒,可不就生分了?再如以往一般兩個小的湊在一處,成什麽樣子?”


    寶釵點點頭,心下卻另有所想。黛玉南下前與儉四哥頗有往來,此番迴返,卻不見與儉四哥生分了。莫非這二人親事已定?


    雖說心下遺憾不已,可寶姐姐自知此時再無法高攀李家門楣,心下略略酸澀,卻也盼著這二人之事早早落定,如此也好斷了寶兄弟的心思。


    隻是如今儉四哥早已搬離榮國府,與黛玉碰麵兒屈指可數,又有那宮中女官阻攔著,寶姐姐一時間倒沒瞧明白到底是什麽情形。


    正待此時,奶嬤嬤匆匆進來,嚷嚷道:“了不得了,寧國府讓番子給圍了。那蓉大爺更是被番子押去了大牢,說不得此番寧國府就攤上了官司!”


    母女二人訝然,緊忙打發奶嬤嬤再去掃聽。計議半晌,卻不得其果。說到底二人不過是內宅婦人,這外間的風風雨雨又如何知曉?


    隨後那奶嬤嬤又去而複返,隻道這會子大老爺賈赦正尋故舊計較此事。母女又商議半晌,斷定無論如何也不會牽連到榮國府,這才稍稍放下心事。


    忽而丫鬟鶯兒行將進來,說道:“我瞧著寶二爺往這邊兒來了。”


    薛姨媽與寶釵對視一眼,薛姨媽緊忙囑咐鶯兒道:“去將那箱底的金項圈拿來給姑娘戴上。”


    鶯兒不迭應承,緊忙尋了金項圈與寶釵戴上,其後薛姨媽又扯著鶯兒叮嚀了好半晌。


    聽得外間丫鬟招唿寶玉,薛姨媽方才打點針黹與丫鬟們。


    見得寶玉進來,薛姨媽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懷內,笑說:“這麽冷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我,快上炕來坐著罷!”


    緊忙命人倒滾滾的茶來。寶玉因問:“哥哥不在家?”


    薛姨媽歎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逛不了,哪裏肯在家一日!”


    寶玉道:“姊姊可大安了?”


    寶釵前些時日偶感風寒,算來寶玉也幾日不曾得見了。


    薛姨媽道:“可是呢,你前兒又想著打發人來瞧她。她在裏間不是,你去瞧她!裏間比這裏暖和,那裏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去和你說話兒。”


    寶玉聽說,忙下了炕,來至裏間門前,隻見吊著半舊的紅紬軟簾。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做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簪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


    寶玉一麵看,一麵吶問:“姐姐可大愈了?”


    寶釵抬頭,隻見寶玉進來,連忙起身含笑答說:“已經大好了,倒多謝記掛著!”


    說著,讓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鶯兒斟茶來。一麵又問老太太、姨娘安,別的姊妹們都好;一麵看寶玉頭上戴著累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係著五色蝴蝶鸞絛,項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一塊落草時銜下來的寶玉。


    寶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伱的這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我今兒倒要瞧瞧。”說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了上去,從項上摘了下來,遞在寶釵手內。寶釵托於掌上,隻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


    寶釵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麵來細看,口內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恆昌。”


    念了兩遍,乃迴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裏發呆作什麽?”


    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


    寶玉聽了,忙笑說道:“原來姊姐那項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賞鑒賞鑒。”


    寶釵道:“你別聽他的話,沒有什麽字。”


    寶玉笑著央求:“好姐姐,你怎麽瞧我的了呢!”


    寶釵被他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鏨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麽趣兒!”一麵說,一麵解了排扣,從裏麵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掏將出來。寶玉忙托了鎖看時,果然一麵有四個篆字,兩麵八字,共成兩句吉讖: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


    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


    寶釵不待說完,便嗔她不去倒茶,一麵又問寶玉從那裏來。


    這邊廂暫且不提,且說大老爺賈赦龍行虎步進得家門,一路朝著賈母院兒尋去。大老爺雖貪鄙荒唐,可秦檜還有仨朋友呢,更何苦是襲了爵的賈赦?


    他與那些番子掃聽無果,一跺腳幹脆去了一趟五軍部衙門。探明緣由,這才蹙著眉頭急匆匆迴返。


    進得榮慶堂裏,方才繞過屏風,賈母便禁不住問道:“如何了?到底是怎麽個情形?”


    “母親且容我喘口氣,喝口水。”


    賈母緊忙命人奉茶,鴛鴦便端了一盞溫熱茶水來,大老爺賈赦仔細瞥了一眼鴛鴦,這才端起茶盞咕咚咚牛飲而盡。


    略略抹過嘴,這才說道:“方才去五軍部尋了幾個故交,總算掃聽了個大略。母親,此番東府怕是危險了。”


    “啊?”


    賈赦當下便將今兒頭午朝堂上的事兒略略說了,聽得賈家眾人一個個蹙眉不已。


    忠順王竟然將此事捅到朝堂之上,小事兒也成了大事兒,更何況這事兒原本就不小。


    賈母暗自思忖,寧榮二府同氣連枝,如今賈珍困在府中不能走動,總要出手搭救一番才是;


    王夫人心下暗忖,眼看元春便要省親,這會子偏生出了此事,萬一惡了聖人……豈非連累了自家大姑娘?


    邢夫人乜斜兩眼,眼看王夫人蹙眉不已,不住的撚動佛珠,忽而計上心來,說道:“老太太,我看不妨讓大姑娘在宮裏頭遞幾句話兒?”


    “不可!”王夫人頓時叫道:“元春封妃才多早晚?且後宮不得幹政,若因此惡了聖人,非但是寧國府,隻怕咱們榮國府也要跟著遭殃。”


    賈母自是心下有數兒,說道:“太太說的是,不好勞煩大姑娘……大老爺不妨往北靜王、王家走動走動,總要遞遞話兒、說說項。是了,慎刑司都動用了,那蓉哥兒這迴能定個什麽罪過?”


    大老爺賈赦搖頭道:“這卻不好說了,盜取軍器就是斬監候,就算求了情也得流三千裏。”


    “瞎,這般嚴重?”賈母唬了一跳。


    大老爺繼續道:“不止啊,珍哥兒隻怕也要攤上個教子不嚴的罪過,說不得爵位還要削一削。”


    “這可如何是好。”賈母頓時一籌莫展。


    賈珍領著三品將軍的爵,好歹能支撐寧國府門麵,可再往下的爵就不能襲了。若真到了那一天,說不得連敕造的府邸都要收迴去。


    此時就聽王夫人道:“解鈴還須係鈴人,我看不妨讓儉哥兒走動走動?”


    王熙鳳心下暗忖,這親姑姑還真是心思歹毒。此事儉兄弟本就是受了無妄之災,如今捅破此事的又是與賈家有仇的忠順王,更是與其無關。結果遭了災不說,還讓人家出麵說項?天下間哪兒有這般道理?


    大老爺半邊兒臉牽了牽嘴角,他雖與賈珍臭味相投,卻也不想將自家女婿搭進去。正要開口駁斥,忽而一轉念,如今儉哥兒爵位太高,迎春與之不配,若是得了罪過,這爵位往下貶一貶……豈不就相配了?


    再說,那爵位與他大老爺何幹?就算削了爵,儉哥兒那金山銀海也不會被收了去。


    因是話到嘴邊兒,大老爺賈赦口風頓時一轉:“此言有理。儉哥兒如今在朝堂上超然物外,既得聖人信重,又有嚴閣老保駕護航,若儉哥兒開口求肯,說不得聖人總會網開一麵兒。”


    邢夫人頓時愕然不已,緊忙不解地看向大老爺,卻見大老爺擠眉弄眼了好半晌,她也不曾領會到底是什麽意思。可邢夫人出身太低,從來都是大老爺說什麽便是什麽,因是趕忙幫嘴道:“是啊,老太太。那儉哥兒是個仁義的,又待珠哥兒媳婦跟親姐姐一般,迴頭兒讓珠哥兒媳婦說說好話兒,這事兒說不得就成了呢?”


    輪椅上的王熙鳳頓時瞠目不已,思忖了好半晌才明了這對兒公婆的心思。頓時暗暗咬牙,心道這對兒公婆好歹毒的心思。害了儉兄弟一遭不說,還要拖累儉兄弟下水……


    不論衝著合股的暖棚營生,還是素日裏的情誼,這會子王熙鳳都得開口轉圜一番,不然來日豈非與儉兄弟生了間隙?


    因是王熙鳳便道:“這外間的事兒我也不懂,不知今兒在朝堂上,儉兄弟可受了責罰?”


    大老爺撇嘴道:“不過是罰俸一年罷了。”


    王熙鳳便思忖道:“罰俸一年,這罪過不輕不重的,偏生那圖樣又極為緊要,可見聖人是有心迴護儉兄弟。這會子儉兄弟該當謹言慎行,若再求肯聖人繞過蓉哥兒,這……是不是有些不識好歹了?”


    王夫人乜斜一眼,忽而說道:“拿人手短、吃人最短,鳳姐兒得了儉哥兒好處,這說氣話來處處都在迴護啊。”


    王熙鳳頓時道:“太太這話過了,儉兄弟也是自家親戚,斷沒有為著一家親戚損了另一家的道理。”


    這會子賈母還算拎得清輕重,如今李惟儉今非昔比,封了二等伯。且李惟儉的爵可是實打實的功封,而非蔭襲。一身點石成金的本事,換做誰在台上都隻會交好,不會無故結仇。


    李惟儉向來與自家親善,為了搭救寧國府的賈蓉,得罪了李惟儉值不值?明顯不值。


    那賈蓉雖是嫡子,可賈珍才三十幾歲,又不是不能生……


    拿定心思,賈母便道:“到底是東府理虧,怎好再勞煩儉哥兒?依我看,還是往北靜王、王家走動走動,說說項,好歹免些罪過。”


    賈母一言定下,眾人等紛紛附和,隻道還是老太太想的周全。隻是大老爺心下別有心思,當麵兒應下,待賈政迴返計較一番,散去後方才點過賈璉,說道:“你往儉哥兒家中走一趟,好歹讓儉哥兒說說項。”


    賈璉麵上一僵,隨即道:“父親,方才老太太不是說……”


    賈赦頓時嗬斥道:“珍哥兒、蓉哥兒跟你素來交好,但凡有丁點可能,又怎忍坐視不救?你又與儉哥兒交好,你媳婦更是跟儉哥兒合股辦了暖棚營生,拉下臉來求肯一番,說不得蓉哥兒就逃過一劫了。”


    “這——”賈璉心下腹誹不已,哪裏甘願去得罪李惟儉?


    賈赦見此,重重拍案道:“罷了,你若不去,那便我去登門兒!”


    孝道大過天,賈赦這般說了,賈璉別無辦法,隻得當麵應承下來。轉頭迴房裏換衣裳,正巧王熙鳳與平兒迴返。


    眼見賈璉換了衣裳,王熙鳳就道:“都這會子了,又去會哪個騷蹄子去?”


    賈璉心頭正惱,哼聲道:“大老爺發下差事,打發我去求儉兄弟。”


    王熙鳳大吃一驚,說道:“方才老太太不是發了話兒,怎地還要去求儉兄弟?”


    賈璉惱道:“誰知大老爺如何做想?見我不肯去,便要自己去。我見實在推脫不過,隻得應承下來。”


    王熙鳳便道:“他使壞,偏生要咱們擔罪過,天下哪兒有這樣的道理?”


    “使壞?”


    王熙鳳便道:“儉兄弟最是仁義,若咱們開口求了,心下即便再不情願,隻怕也得應承下來。這會子聖人正惱著,儉兄弟刻下開口求情,惹惱了聖人,說不得就得擔罪過。大老爺一心想著二姑娘嫁與儉兄弟,如今生怕儉兄弟門第太高二姑娘不好過門,若此番儉兄弟被削了爵,豈不正好兒?


    到時候親事成了,還搭救了蓉哥兒,咱們還跟儉兄弟生分了……嘖嘖,一石三鳥!”


    賈璉才智不如王熙鳳,聞言頓時拉下臉來:“原是這般……如今該當如何?”


    王熙鳳哼了聲道:“照實了說就是。你將方才榮慶堂中情形說了,再點破大老爺的心思,就當賣儉兄弟個好兒,咱們也好置身事外。”


    賈璉頓時大喜:“好,就這般辦!”


    這會子剛過未時,賈璉緊忙乘了車馬,朝著李府而去。過得兩刻,車馬到得李府,與迎上來的吳海平言語兩句,隨即被引到書房等候。


    賈璉因著得了王熙鳳的主意,這會子氣定神閑,並不慌亂。略略等了須臾,便見李惟儉愁眉苦臉而來。


    “二哥怎地來了?”


    賈璉忙起身拱手道:“聽聞儉兄弟受了拖累,我這邊廂便來瞧瞧。”


    “咱們兄弟莫要客套,坐下說話。”


    二人分賓主落座,自有丫鬟送上茶水。近來王熙鳳傷了腿,又拘著賈璉不讓他碰平兒,因是賈璉隻能尋小廝出火。這會子瞥見送茶水來的碧桐,頓時眼睛直了半晌。


    待收迴目光,方才尷尬笑道:“儉兄弟好豔福。”


    李惟儉笑道:“二哥在金陵可是名聲在外,這會子怎地豔羨起我來了?”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哈哈……儉兄弟,”賈璉緊忙轉入正題:“廢話我就不說了,這迴我來,實則是被大老爺逼著來的。”


    “哦?”


    當下賈璉便將榮慶堂如何說的,大老爺又如何囑咐的,大老爺打的什麽算盤,一一說將出來。


    李惟儉麵容平靜,聽得半晌便知,賈璉此番定是得了鳳姐兒點撥,不然又怎會事無巨細一並說出來?


    轉念一想,這賈赦真真兒是能算計啊,更毒的事王夫人!不過……他好像將自己當做挨欺負不敢言語的老好人了?


    二姑娘迎春轉過年來就十七了,頂多耽擱上一二年,無論如何都要議親。須得想個法子再拖延一番……


    略略思忖,李惟儉道:“二哥心意我領了,隻是這般迴去,二哥隻怕不好交代吧?”


    賈璉渾不在意笑笑:“還能如何?不過是責罵一番罷了,不當事。”


    李惟儉正色道:“這等事兒怎好連累二哥?不若我即刻登門叫屈,也好將二哥摘出去?”


    “這——”賈璉並無急智,思忖一番好似對自己沒什麽壞處,便笑道:“是不是太過勞煩了?”


    “這值當什麽?不過是多走兩步路的事兒。二哥先行迴返,我這就去登門。”


    賈璉應下,隨即告辭而去。


    賈璉前腳剛走,李惟儉後腳便穿戴齊整,領了護衛浩浩蕩蕩朝著榮國府而去。不過兩刻,到得榮國府前,門子餘六瞥見李惟儉車架,頓時堆笑上前迎了。


    簾櫳一挑,卻見李惟儉陰沉著臉兒跳了下來,頓時心下咯噔一聲,當下不敢怠慢,緊忙打發人往內宅通稟。


    那大總管賴大先行迎上來,本道攀扯一番,好歹為親侄兒求求情,卻見李惟儉臉上陰沉的好似寫著‘生人勿進’四字,更是正眼都沒瞧賴大一眼,邁開大步徑直往內中行去。


    賈璉得了信兒,緊忙在儀門前迎了,引著李惟儉往榮慶堂而去。


    這會子臨近申時,一眾人等正在賈母跟前兒定省,方才得報說李惟儉到來,自是引得眾人訝異不已。


    待李惟儉轉過屏風入得內中,沉著臉與賈母見過禮,賈母便道:“儉哥兒怎地這會子來了?可是有事兒?”


    李惟儉麵上勉強一笑,眼見大姐姐李紈擔憂不已地看向自己;二姑娘迎春更是以帕顏麵,眉頭緊蹙;那黛玉絞了帕子,麵上雖不動聲色,可冬日裏那帕子好似快要絞出水一般,心下擔憂自是不言自明。


    他隨即衝著賈母拱手道:“老太太,晚輩今兒登門,是有一事不明,想要問過老太太。”


    “儉哥兒且說來。”


    “敢問……晚輩可曾惡了賈家?”


    賈母雖不知情由,卻立馬道:“儉哥兒這話從何說來?那蓉哥兒之事都是他自作自受,說起來反倒是拖累了儉哥兒。”


    李惟儉長長出了口氣,隨即輕聲問道:“既然如此,為何璉二哥方才登門,說讓我為蓉哥兒在聖人麵前說項?”


    “啊?”賈母大吃一驚,頓時惱了,看向賈璉道:“璉哥兒,哪個讓你去尋儉哥兒的?”


    賈璉支支吾吾不肯言語。


    賈母拍案道:“鴛鴦,去將大老爺請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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