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宅第。


    已是五月下,側花園裏花香四溢、綠草如茵。翠竹隨風搖曳,有群鳥在其間嬉戲。


    李家眾女偷得浮生,因是便到園中嬉戲。四月裏春菜上市,那暖棚的營生便順勢停了。略略點算,一冬下來竟賺了四萬兩有奇!


    二一添作五,便是二奶奶王熙鳳也得了兩萬有餘。王熙鳳感慨連連,沒口子的道都是托了儉兄弟的福,因是往李家來的又勤快了幾分。


    這些銀錢,王熙鳳單拿出一萬兩,先將那嫁妝贖買了,其後又湊出一萬兩,先將欠賬還了些。紅玉也因是閑暇了下來,每日隻幫著姨娘傅秋芳打理家務事。


    那蒸汽機廠子業已走上正軌,如今擴了兩倍有餘,大小匠人兩千餘,每日家那高聳的煙囪濃煙滾滾,已是京師一景兒。


    不少往來遊人、士子路過外城,都會駐足流連一番。尤其今春開了實學春闈,這頭一批二十餘實學進士更是對那廠子推崇備至。


    傅秋芳三五日過去一遭點算了賬目便迴返,因是也不似去歲那般繁忙。


    這日王熙鳳親來,送了一車瓜果,甜瓜、草莓一應俱全。惹得一眾人等詫異不已,此時距離甜瓜、草莓上市總要一二旬光景,不知二奶奶王熙鳳從何處淘弄了來,卻是稀奇!


    二奶奶王熙鳳卻賣起了關子,直到眾人圍攏了追問不已,這才笑道:“都道紅玉伶俐,怎地這會子卻糊塗了?”


    紅玉恍然:“暖棚?”


    王熙鳳連連頷首:“可不就是暖棚?這三月時,眼看春菜便要上市,我尋思著總不好讓那暖棚就此停了。與莊戶商議一番,幹脆就種了些草莓、甜瓜。”頓了頓,感歎道:“可惜還是晚了,此番吃虧在事前不知,若知曉了,早早兒的種上,放在四月裏發賣,又是一筆出息呢。”


    紅玉笑著讚道:“二奶奶如今可不得了,這暖棚營生,怕是沒人再比二奶奶熟稔了。”


    王熙鳳笑道:“我這算什麽?不過勤掃聽些,又不用自己個兒伺候擺弄,不過是現學現賣罷了。”


    正說話間,忽而就見琇瑩爬上了那一株高聳的銀杏樹,手裏提了杆子正在捅著鳥窩。


    王熙鳳頓時駭了一跳,道:“唷,琇瑩怎地爬那般高?”


    晴雯、香菱等也不以為意,晴雯就道:“二奶奶不知,這樹上不知何時築了一窩烏鴉,晦氣不說,每日家嘎嘎怪叫實在吵人。昨兒我提了一嘴,琇瑩就上了心,這不,說是一會子就處置了。”


    說話間琇瑩果然將鳥窩挑落,得意洋洋揮舞杆子叫道:“臭烏鴉,再敢來我還挑了你的窩!”


    言罷一個跟頭翻下來,丟下杆子拍拍手,正趾高氣揚迴返,忽而就見兩隻烏鴉嘎嘎叫著撲騰而來。


    “誒唷!”琇瑩但覺頭上一涼,探手一摸,見手中黏嘰嘰乃是灰白鳥屎,眨眨眼頓時怪叫一聲:“臭鳥兒!唔——呸!”


    又一潑襲來,幸虧她躲得快,不然就進嘴了。琇瑩頓時抱頭鼠竄,那兩隻烏鴉卻不依不饒,追著琇瑩進了內宅。


    涼亭裏一眾女子瞠目結舌,香菱悠悠道:“我方才就說了,烏鴉最是記仇……”


    晴雯強忍著笑意問:“那這倆烏鴉要記多久?”


    香菱道:“我娘說,大抵有個月餘就差不多了吧?”


    晴雯蹙眉道:“琇瑩這個月是別想出門兒了。”


    雖說好笑又心疼琇瑩那憨丫頭,可眾女卻認定那烏鴉非趕走不可。老爺在外征戰,兵兇戰危的,可不好觸這般黴頭。


    因這一對兒記仇的烏鴉,王熙鳳不由得念及李惟儉。待眾人收迴目光,她便說道:“可曾得了儉兄弟的信兒?”


    傅秋芳嫻靜道:“還是月初那一封,隻道在西寧囤駐半月,方才啟程去往青海。”


    說話間,傅秋芳眉宇間自是解不開的愁緒。莫說是她,便是香菱、晴雯、紅玉也是這般。


    尤其是香菱與晴雯,揚州一別,通州匆匆一麵兒,算算至今快一年了。晴雯、琇瑩情根深種,香菱又感念異常,心中如何不酸澀?隻是李惟儉此番是為國出征,是以幾女心下雖有閨怨,卻不曾表露。


    王熙鳳察言觀色,見此便笑道:“儉兄弟不過是督運糧草,說不得這會子正往迴走呢。青海到京師,快則一個月,慢則倆月,說不定明兒一早就迴來了。此番就算沒功勞也有苦勞,說不得到時候儉兄弟這爵位還要動一動呢。”


    傅秋芳賠笑道:“借二嫂子吉言了。”頓了頓,她道:“功名利祿的,如今也不敢奢求。老爺才這般年歲,不好太過出挑。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隻盼著老爺平安迴返就好。”


    王熙鳳因笑道:“那話兒怎麽說的來著?悔……悔……”


    香菱接茬道:“悔教夫婿覓封侯。”


    “可不就是?咯咯咯……”


    王熙鳳嬌笑不已,傅秋芳心下極為熨帖,嘴上卻道:“二嫂子可不敢這般說,我們不過是妾室、丫鬟,哪裏敢當老爺是夫婿?”


    王熙鳳意味深長道:“不過是個名分,那儉兄弟素日裏待你們,可不曾當做妾室、丫鬟啊。”


    誰家妾室管著幾十萬兩的營生?誰家丫鬟管著家中大小事務?隻看李惟儉對那李紈便知,其人重情重義,又溫潤和善,何曾虧待過這幾個女子?


    這還隻是妾室、丫鬟,儉兄弟來日娶了誰家姑娘,定是那家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家資不說,此番迴來儉兄弟最少是個子爵,來日當家太太過門兒便是一品夫人的誥命。


    王熙鳳心下權欲極重,自是眼熱那一品誥命。奈何賈璉卻是個不上進的,隻捐了個閑散官職,連個孺人也不曾給王熙鳳賺迴來。因此,前些時日與衛菅毓打交道時,連說話都不硬氣。


    王熙鳳心下暗忖,這般情形,恐怕唯有熬走了大老爺,等賈璉襲了爵,自己方才有得封誥命的機會了……哎,真真兒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的扔!


    正說話間,茜雪喜滋滋快步行來,見過禮便道:“姨娘,老爺又來信兒了!”


    雙手將信箋奉上,傅秋芳心下一急,緊忙起身奪過。攥在手裏才覺不妥,緊忙赧然看向王熙鳳。


    王熙鳳笑著催促道:“快打開瞧瞧儉兄弟說了什麽。”


    傅秋芳先道了惱,這才心下怦然著展開信箋。內中不過略略提及青海情形,餘下多說肉麻言辭,直看得傅秋芳臉紅耳熱。


    王熙鳳看在眼中,心下愈發吃味。李惟儉待李紈那般,便知其是個長情的。來日便是夫人進了門兒,料想也不會冷落了這傅秋芳。


    王熙鳳打趣道:“妹妹看得紅了臉兒,想來這內中所述是說不得了。咯咯咯……”


    傅秋芳靦腆道:“不過是尋常話兒,沒什麽好提的。”頓了頓,又道:“前番老爺南下一遭,領迴來個碧桐,我們啊,就怕老爺這迴再領迴一個來。”


    王熙鳳心下暗忖,倘若賈璉能給她賺個夫人誥命來,莫說了領迴來一個,便是領迴來一班又如何?


    說話間傅秋芳將餘下信箋分發,竟是人人不落,當下識得不少文字的晴雯緊忙與香菱躲在一旁癡癡觀量。


    王熙鳳心下膩煩,便要起身告辭而去。正待此時,那茜雪又麵帶憂色迴返。到得近前咬唇囁嚅,攥著手中報紙不知該不該說。


    傅秋芳頓時心下咯噔一聲,忙問:“可是壞事兒?”


    茜雪將報紙遞上,道:“姨娘自己瞧吧。”


    傅秋芳劈手奪過,略略翻閱,頓時身形搖晃,虧得王熙鳳攙扶,這才沒摔在地上。


    報紙上刊載,四月中忠勇王大軍與準噶爾酣戰一場,潰敵後緩緩追擊,於石門寺遭遇準噶爾大、小策零圍攻,不得已據守待援。


    文中不曾提及李惟儉一句,可傅秋芳方才看過信箋,隻道這會子李惟儉已然到得大軍之中,因是這才氣急攻心。


    王熙鳳趕忙勸慰道:“忠勇王打老了仗,數年前與準噶爾打過一場,錯非糧餉不足,那會子就勝了。妹妹莫要擔心,朝廷早有應對,刻下援兵說不得早已解了圍呢。”


    傅秋芳嘴上應著,卻雙目失神,好半晌緩過來,才張羅著布置酒宴招待王熙鳳。李家如此情形,王熙鳳哪裏還肯留下吃酒?因是婉拒一番,又勸慰一番,這才施施然迴返榮國府。


    ……………………………………………………


    王熙鳳連番得了李惟儉恩情,心中自是感念,因是迴府之後言語中不免提及。隻是榮國府內宅婦人又哪理會得這般軍國大事?前歲東平王一遭全軍覆沒,京師中竟半城染孝,賈家門生故吏一時間談準噶爾色變。


    賈母、王夫人等隻道兵兇戰危,不過念了幾句阿彌陀佛。唯二人心下惦念不已,一人便是黛玉。她心思已定,一顆心都撲在李惟儉身上,聽聞此番兵兇戰危,自是掛念不已;另一人則是迎春。二姑娘心裏本就是個沒主意的,提心吊膽之下,不免多想了些,十來日食不下咽,整個人竟消瘦了幾分。


    六月上,又有戰報傳來。報紙上刊載,隻道大順禁軍、邊軍兩萬餘,於沙流河左近與準噶爾四萬兵馬鏖戰一場。大順軍連戰連捷,越過沙流河將準噶爾人逼入山下。


    其後忽而陰雨連綿三日,大順軍藥子受潮不得激發,又兼主帥忠勇王臨陣為流矢所傷,因是退守沙流河畔。小策零自沙柳河上遊夜渡,接連襲擊大順十餘處軍堡,隨即於大杆溝圍住輜重一部。


    朝廷得聞此事,緊忙委任老將軍馮唐為鎮西大將軍,日夜兼程趕赴青海。這紙麵上來看,大順、準噶爾犬牙交錯,談勝尚早。實則明眼人都瞧得出來,此番對大順極為不利!


    那大策淩果然用兵有鬼才,亮明旗號在喀爾喀草原四下劫掠一番,轉而偃旗息鼓,竟一路潛行到了青海。隨即會同小策零,定下誘敵深入之策,再趕上天時、地利,竟有倒卷之勢!


    反觀大順軍,先勝後敗,最要命的是主帥受傷,如今群龍無首,朝堂諸位公生怕張鈺、王成斌二將彼此不服,鬧得大軍分崩離析,以至大軍潰敗。不得已,這才緊忙派出老將軍馮唐統禦諸軍。


    報紙上沒提的是,武毅鎮主將張鈺前後派了七撥探子往西寧報信,隻有兩撥闖過準噶爾人陣線;更沒提的是,那所圍的輜重一部,正是李惟儉所部!


    隻是這等軍情,瞞得了一時,又怎會一直瞞下去?不過數日光景,那馮唐方才啟程,此事便流傳出來。


    這日大老爺賈赦早早迴府,邢夫人正在屋中小憩,眼見方才過午時,緊忙迎將出來。


    遙遙就見賈赦麵色陰沉,因是湊將上前陪著小心道:“老爺怎地這般早就歸家了?”


    賈赦哼哼一聲,也不多言語,一路徑直到了廳堂裏。落座後待丫鬟奉了香茗,隻端著香茗皺眉出神,好半晌不曾言語。


    邢夫人心下不定,到底忍不住問道:“老爺,到底是何事啊?”


    “唔——可惜了。”賈赦這才開口道:“青海情形……隻怕不妙啊。忠勇王受創,李惟儉更是被小策零給圍在了山溝裏。西寧快馬至京師,總要半個月光景,這般算來,隻怕李惟儉已經——”


    邢夫人駭了一跳:“這……儉哥兒……這就沒了?”


    大老爺賈赦冷哼道:“他若不年少輕狂,一心想著立下軍功好升爵,好端端待在京師,又豈會有此厄?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啊。”


    邢夫人頓時愁眉苦臉。這天下間哪兒還有比儉哥兒更好的女婿?迎春不過是庶出的姑娘,雖說老太太早就發過話兒,三春一視同仁,那外間人可不這麽看。


    好比賈家嫡出的姑娘,人家自會高看一眼,彩禮也會多給一些;趕上庶出的迎春、探春,輕看幾分不說,隻怕這彩禮也會少不少!


    聽老太太那意思,大抵三春都是一萬兩的嫁妝,如此,那彩禮有個三五千就頂天了,人家儉哥兒早前可就是給足了八千兩!這且不說成了好事,邢夫人還能尋了由頭去占便宜。


    如今倒好,人死萬事空,什麽指望都沒了。


    邢夫人歎息一聲,說道:“儉哥兒福薄啊,不過往好了想,那八千兩……”


    大老爺賈赦緊忙咳嗽一聲,止住邢夫人話頭。這會子丫鬟、婆子都在,這話可不能隨便說。


    邢夫人先是噤聲,繼而忍不住又道:“不對!老爺,那儉哥兒的身後事如何料理?總不能讓那幾百萬銀子平白都散給外人吧?”


    大老爺賈赦愁苦道:“再如何說,儉哥兒姓李不姓賈。這事兒李守中豈會眼睜睜看著?你瞧著吧,要不了多咱(多咱,源自多早晚,演變至今就成了多咱。後頭為行文、語態方便,都用多咱)那李家人就得來京師處置後事。


    嘖,幾百萬銀子啊,真真兒是便宜了李守中那老貨!”


    大老爺賈赦這會子嫉妒得眼睛都紅了!錯非李守中棒打鴛鴦,這婚事早早定下,那幾百萬銀子,大老爺賈赦總有由頭插上一手。至不濟,也發個十幾萬銀子的財!


    何至於如現在一般,隻能眼睜睜瞧著,卻半點兒法子也沒有?


    邢夫人兀自不肯甘心,又道:“蘭哥兒不是還在?不若將蘭哥兒過繼了?這娘親舅大,好似也說得過去?”


    賈赦撇嘴道:“李家人又沒死絕,哪兒會讓蘭哥兒過繼了?莫琢磨了,好歹那八千……嗯,迴頭兒再給迎春尋一門親事,總要找補幾分迴來。”


    這二人言談不曾避人,王善保家的便在一旁聽了個真切,當即心下慌亂。她那外孫女司棋可是跟了儉四爺的,這儉四爺要是不好了,外孫女可怎麽辦?


    過得晌午,王善保家的緊忙尋了女兒,司棋之母自是知曉司棋早就與人有染,卻被王善保家的與司棋一並瞞了,先前還道是大老爺或是璉二爺忍不住喝了頭湯,這會子才知敢情女兒竟與李惟儉有染!


    那李惟儉又生死不知,倘若活著還好,若是死了,總要為女兒打算一番才是!


    母女二人下晌尋了司棋,祖孫三代尋了處僻靜偏房,王善保家的唬著臉兒將大老爺方才言辭說了一通。


    那司棋聽罷,頓時雙目無神,搖搖晃晃便要栽倒。


    其母眼見如此,不敢再苛責……賈家風氣如此,便有如大老爺院兒中,除去實在挑不出顏色的,餘下的又有哪個逃過大老爺的手掌了?


    因是其母勸說道:“儉四爺這般兇險,女兒伱總要早做打算。”


    “打算?哪兒來的打算?”司棋紅了眼圈兒,淚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卻不擦,隻道:“娘你什麽心思我知道,隻是我早就說了,一個女人嫁一個男人。我既從了儉四爺,那便是儉四爺的人。不過是被圍了,怎就扯到要死要活的?


    我就在這兒等著,他迴不來,我為他守一輩子;他殘了,我守著他一輩子。”


    其母惱了:“不要臉的東西,你連妾室都不算,守個什麽給誰瞧?”


    “我就守了!”司棋邊哭邊道:“娘的心思,不外乎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說句不好聽的,四爺給我的銀子,便是十個我這般的也買了來。我是絕不肯再許別人的!”


    其母眼見勸說不得,頓時垂淚不已,隻道生了個不肖的。那王善保家的卻心思轉動,扯過司棋問道:“司棋,儉四爺到底給了你多少銀子?”


    這王善保家的乃是邢夫人的陪房,有道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自是一應貪鄙無狀,素日裏極不得下人敬重。司棋這會子又悲又惱,隻道:“多少銀錢又與外婆何幹?你跟大太太都是一般盼著儉四爺趕快死了,那八千兩就不用還了。我卻一心為儉四爺好兒的!”


    說罷,司棋掩麵而去,隻丟下王善保家的與司棋之母麵麵相覷。王善保家的心思又動,隻道司棋還有個兄弟,司棋既指望不上,總要為孫子考量一二。話裏話外,不過是鼓動其母從司棋手中摳銀子。這且不提。


    卻說司棋一路哭泣迴返,臨到迎春院兒前忽而轉念,思忖道:是了,如今不過是被圍,四爺那般能為,說不得就逃了出來呢?這哭哭啼啼的,淚珠子豈非白白掉了?


    先前與其母所說,自是真心實意。司棋雖性情魯莽、不尊禮法,卻是個矢誌不渝、貞潔剛烈的,方才哭過一場,這會子拿定了心思,這心下便安穩下來。進得院兒中,雖言辭寡淡,神情懨懨,時而出神,卻不曾提及此事。


    怎料這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那王善保家的本就愛說嘴,李惟儉生死不明之事轉眼傳得闔府盡知!


    丫鬟繡橘聽聞了,頓時紅了眼圈兒跑迴來,到底禁不住與二姑娘迎春說了。迎春是個沒主意的,頓時心下大慟,終日以淚洗麵,夜裏還尋了白綾,就要追著李惟儉而去。


    虧得司棋察覺,當頭喝棒一番,到底打消了迎春殉情的心思。尤是如此,本就清減了幾分的迎春也愈發懨懨,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時常啜泣而醒,自是不提。


    繡橘能知曉,紫鵑、雪雁自然也知曉了。兩個丫鬟私下商議一番,一並瞞了黛玉。卻不料衛菅毓不知內情,一日閑聊時不經意提及起來。


    黛玉頓時情急,連忙問道:“姑姑是聽誰說的?我怎地不曾聽過?”


    衛菅毓納罕道:“如今府中傳得到處都是,我方才還聽廚房裏的婆子嚼舌,隻道可惜了李爵爺,往後隻怕沒賞錢了。姑娘沒聽人提起?誒唷,這是怎麽了?”


    就見黛玉身形搖晃,眼睛上翻,飄忽忽朝後就倒。紫鵑、雪雁便是在近前也趕不及,隻看著黛玉栽倒床榻之上。


    “姑娘!”


    “姑娘!”


    衛菅毓、紫鵑、雪雁三人緊忙上前,一個用團扇扇風,一個掐人中,好半晌黛玉方才倏忽轉醒。隻是那似泣非泣的一雙眸子霎時間沒了神采,眉宇間滿是悲慟。黛玉既不言語,也不應聲,竟好似呆傻了一般。


    衛菅毓眼見如此,又想起此前匆匆瞥見的殘句,哪裏還不知這其中內情?雪雁隻顧著照看黛玉,紫鵑卻是個細膩的。眼見黛玉暫且無事,緊忙將衛菅毓扯到一旁道:“姑姑不知,姑娘與四爺的事兒……老爺還在時便點頭了。隻是姑娘年歲還小,老爺又自知時日無多,這才上表請聖人賜婚。”


    “原始如此。”衛菅毓頷首。


    紫鵑又壓低聲音道:“這事兒姑姑知道就好,可千千萬萬莫要外傳。”


    宮中宮女上千,衛菅毓容貌、身形並不出眾,全仗著才智才熬到了正六品的司藥之職。紫鵑既這般叮囑,她自是一點就透。


    這內中,防著的自然是賈家!這世間吃絕戶的不勝枚舉,黛玉不過一個孤女,卻帶來十幾萬銀子的家產。財帛動人心,誰敢保賈家不會生出吃絕戶的心思來?


    事關職責,衛菅毓肅容頷首道:“不用你說,我也不會外傳。隻是須得趕緊勸了林姑娘,她這般情形,隻怕外人略略思忖便能瞧出來。”


    紫鵑感念頷首,連忙轉頭又去勸說黛玉。衛菅毓也道:“不過是沒頭沒尾的說嘴,林姑娘何必當了真?李爵爺不過督運武器、糧草,隨行又有一部禁軍,就算被圍了也能堅持幾日。


    那大杆溝離西寧極近,援軍朝發夕至,說不得這會子李爵爺一早兒就撤下來了呢。”


    黛玉聞聽此言,這才略略恢複了點兒生氣兒,心中不迭祈禱李惟儉無事。也是這日之後,黛玉蔫了幾分,不論是與姐妹們湊在一處,亦或者去得榮慶堂,都懨懨無言,瞧著好似跟迎春一般無二。


    每日得了閑暇,隻怔怔對著那美人蕉出神。這美人蕉本就是草木,壽命不過二、三年,許是到了年頭,正是盛夏光景,眼見著就要枯萎。


    紫鵑與雪雁心下急切,生怕黛玉觸景傷情,因是每日仔細打理,澆水、施肥無算,奈何卻逆不過天道,那美人蕉到底還是枯死了。


    白日裏還好,到得夜裏黛玉便痛哭一場,任憑眾人怎麽勸也勸不住。


    紫鵑聰慧,眼見如此,私下便與衛菅毓、雪雁商量了,趁著休沐時自晴雯處討了美人蕉種子,迴來後偷偷種在原處。不過十來日,嫩芽破土而出,紫鵑並雪雁連忙喜滋滋跑上樓來:“姑娘姑娘!快下來瞧瞧,那原處又生出一株美人蕉來!”


    黛玉哪裏肯信?委頓床榻上,有氣無力道:“看什麽?定是你們又弄鬼哄我。”


    衛菅毓守在一旁道:“哄不哄的,林姑娘移步窗前一看便知。”


    雪雁忙道:“是呢是呢,姑娘從窗戶往下一瞧就能瞧見!”


    黛玉狐疑著起身,被兩個丫鬟攙扶到窗前,往下觀量,果然在那枯株旁瞥見了一株嫩芽。


    黛玉頓時新生希望,緊忙換了衣裳移步下樓,到得近前仔細觀量,果然是一株美人蕉。她本心思聰慧,自是知曉隻怕是紫鵑等背著她又種下的。隻是這會子又心生希冀,盼著是真的,更盼著李惟儉能平安無恙。


    正待她出神之際,大丫鬟鴛鴦忽而尋來,遙遙就道:“林姑娘今兒好些了?”


    黛玉偏頭略略頷首,紫鵑就道:“鴛鴦姐姐滿臉喜色,可是有好事兒?”


    鴛鴦笑道:“真真兒是好事兒!方才露布飛捷,官軍大破準噶爾逆賊,儉四爺陣斬好幾個準噶爾台吉,連那小策零都被儉四爺打得狼狽奔逃呢!”


    “啊?”


    黛玉頓時大喜過望,隻覺氣血上湧,腦海裏嗡的一聲炸開,隨即兩耳嗡鳴,眼前斑駁,虧得雪雁在一旁扶著,這才不曾栽倒。尤是如此,也好半晌才恢複清明。


    那鴛鴦又說了什麽,黛玉是一個字兒都沒聽進去,心下長長出了口氣,數日鬱結一遭散去,隻暗忖:幸好儉四哥沒事兒……儉四哥沒事兒真好!


    ……………………………………………………


    十餘日前,青海湖東北,大杆溝。


    軍帳裏,匕首割在烤炙金黃的羊腿上,一片羊肉送至口中,頓時滿口流油。困於穀中三日,渡過最初的慌亂,如今李惟儉倒是安定了下來。


    一片羊肉下肚,李惟儉禁不住說道:“這準噶爾也不過如此。”


    身旁程噩嗤聲笑道:“準噶爾雖地域廣闊,可帶甲不過五萬,這外間除去三千精兵,餘下多是牧民。打順風仗自是一擁而上,但凡有阻礙,這幫子牧民就不頂事兒了。”


    李惟儉頷首笑道:“就等著雨停,給那小策零一個驚喜了。”


    先前三日,小策零鼓動兵馬強攻了兩迴,全都铩羽而歸。這押運隊伍,除了幾千民夫,剩下的便是一部禁軍,三千關外兵。


    倘若堂堂陣戰,這關外兵怕是不如準噶爾,可雨天亂戰,恰恰是關外兵的強項。李惟儉親眼所見,關外兵一個個悍勇異常,撇下弓箭,刀盾、槍棒亂舞,有披著雙層鎧甲的漢子竟提著雙錘徑直追到準軍陣前,方才大搖大擺迴返。


    前文便說過,大順軍火器化極高,那準軍也不遑多讓。羅刹國造的滑膛槍配備了五成,另有中亞流行的讚巴拉克與駝載炮。雨天對大順禁軍不利,對準軍同樣不利。反倒操持冷兵器的關外兵得心應手。


    錯非關外兵三名將領謹慎,不舍得子弟搏命,程噩又沒有通下權,當日遭遇試探一番,三千關外兵立時便能將準軍殺得大敗。


    如今李惟儉與眾將領醒悟過來,奈何戰陣已成,準軍在山穀前後設立鹿柴,又居高臨下占了地利,再想強攻就得搏命。


    因是如今隻能彼此幹耗著,準軍在等雨停,李惟儉又何嚐不是如此?


    正說著話,簾櫳一挑,吳海寧飛奔而入,喜道:“老爺,晴天了!都瞧見月亮了!”


    還不待李惟儉說話,便見人影晃動,三名關外兵將領一擁而入。


    這三人都是世襲的同知,說白了就是羈縻土司。高挑的名金奇裏,矮壯的名額爾特,容貌甚偉的名卜克圖。


    那金奇裏與額爾特漢話不過會說幾句,唯獨卜克圖官話嫻熟,因是入內略略拱手便道:“李大人、程部總,外間雨停了。”


    金奇裏不知規矩,扯著卜克圖嘰裏咕嚕說了一通,那卜克圖蹙眉道:“咱們白山黑水的漢子,得了大順恩情,自是要報還。聖上既點了我使鹿部,我們兄弟自是要拚死搏殺。


    前番畏縮不前,實在汗顏。還請李大人見諒,實在是兒郎們與準噶爾人初次交手,實在不知底細。”


    李惟儉笑道:“三位同知所說,本官自是知曉,莫要客套了,且坐下說話。”


    這仨人也不客氣,當即大馬金刀席地而坐。那卜克圖又道:“如今天晴,援軍不日既至,便是我等惜命,隻怕那準噶爾賊子也要前來搏殺。既如此,我等又何惜性命?隻是唯有一樁……”卜克圖直勾勾看向李惟儉道:“……大人先前所言可還作數?”


    李惟儉丟下羊腿,抽出帕子來,見是黛玉所贈,緊忙又收迴去,轉而尋了個尋常帕子這才擦拭了,笑道:“料想卜同知業已掃聽過了?”


    卜克圖倒也實誠,頷首道:“是,我打聽了一番,都說李大人乃是財神轉世,有點石成金之能。”


    李惟儉朗聲笑道:“既如此,卜同知又有何擔心的?使鹿部嫌銀子燙手,本官可不嫌啊。既然總要是賺銀子的,貴部又有意,何不合在一處將這羊毛營生一道兒經營了?且西寧左近便有煤炭,隻消本官將機器發運過來……嗬,到時候卜同知就等著數銀子吧。”


    卜克圖略略頷首,嘰裏咕嚕與另外二人言語了一陣,那兩人接連頷首,卜克圖這才迴頭說道:“李大人路上待咱們一視同仁,不曾苛待,咱們兄弟就信李大人一迴。白山黑水的漢子,與羅刹蠻子拚命也不曾怕過,隻是拚了命,總要給家小搏一場富貴來!”


    李惟儉正色道:“卜同知大可放心,待本官迴返京師,立刻著手操辦此事。多了不敢說,隻消使鹿部一門心思養育那長毛羊,不出十年,使鹿部必富得流油!若本官食言而肥,願遭天譴雷殛而死!”


    說話間李惟儉起身伸出巴掌來,卜克圖氣血上湧,起身重重與李惟儉拍在一處,爽利道:“好,往後但有驅使,咱們兄弟都聽李大人吩咐!”


    計議停當,眾人各自散去準備。此事已然一更天,吳海寧被打發去召集民夫,暗自生火造飯。


    李惟儉出得大帳,便見山穀口處火光點點,料想準噶爾人也是一般作想。他親自帶了一哨禁軍,將鐵架子依次擺放,逐個設定射擊諸元,又將一枚枚東風擺放其上。


    巡視到一處,李惟儉衝著十來個民夫道:“發射時不準站後頭!”


    那民夫頭領訕笑道:“大人說過三迴了,額們都記下咧。”


    李惟儉幽幽道:“重要的事兒說三遍啊,本官就怕你們迴頭兒忘了,白白送了性命。”


    兩百副鐵架子分作兩撥,一撥對準穀口,一撥對準後路。二更天,諸事停當,李惟儉迴返大帳小憩。


    寅正兩刻,李惟儉被吳海寧推醒,出得大帳便見外間已然露出魚肚白。周遭沉默而雜亂,一部禁軍並三千關外兵都沉默著用飯。


    羊肉湯配鍋盔,卯正時,一眾軍兵收拾停當。鹿柴挪開三處缺口,除去一千關外兵留守大營,餘下盡數魚貫而出。


    程噩部分作三哨,在正當中列陣,兩千北山兵提刀跨馬分列兩側。此時天色大亮,眼看日出山頭,遙遙便見三裏開外準噶爾部魚貫而出,列在前方的盡數鐵甲、火銃,顯是準軍精銳。


    李惟儉麵上故作鎮定,實則握著單通望遠鏡的手心裏滿是冷汗。號角連綿、戰鼓擂擂,兩軍列開陣勢緩緩靠近。


    李惟儉一直估算著距離,望遠鏡中準軍陣地內白煙連綿,那是駝在駱駝背上的駝載炮在開火校準。


    李惟儉這邊兒倒是足足帶了六十門火炮,奈何攏共就找出了八個炮手,頂多操弄兩門炮,幹脆被李惟儉打發去照看民夫了。


    一發炮子落下,砸起不少泥土來,彈跳著撞入中軍陣中,三名禁軍頓時哭爹喊娘倒下。一個沒了胳膊,剩下那倆半邊兒身子都沒了!


    兩軍接近至一裏,李惟儉忽而抬起左手,身旁旗號連忙揮舞,鼓聲戛然而停。


    這鼓聲一停,前方禁軍頓時停步。


    李惟儉不曾放下望遠鏡,吩咐道:“分發火把!”


    吳海寧緊忙扯著嗓子喊了,那留下的炮手這才將點燃的火把依次分發下去。


    李惟儉眼看準軍還在迫近,已然到了預設打擊點,幽幽說道:“這戰術……老爺我是不懂的,海寧啊,你可知老爺我最擅什麽戰術?”


    身邊兒的吳海寧緊張道:“什……什麽?”


    “大撒幣!”


    “啊?”


    “點火啊!”


    吳海寧激靈靈一下,扯著嗓子喊道:“點火點火!”


    後頭數不清的火把紛紛下垂,點燃引線,隨即被禁軍趕著緊忙躲在一旁土丘後。


    咻咻咻——


    無數火龍騰空而起,拖拽著一條條白煙,朝著準軍營寨撲將過去。


    正在準軍將領敦促下緩緩靠近的準軍頓時駭然,有靈醒的瞥了兩眼,隨即扯著嗓子用蒙兀語叫嚷起來,軍陣頓時嘩然散亂。


    但一切都遲了!百五十枚火箭散落下來,可謂遮天蔽日,轟鳴聲此起彼伏,轉瞬便將少半準軍籠罩其中。


    隔著二裏開外,眼見一道道煙柱騰起,須臾才有悶雷聲密密麻麻傳來,又見準軍散亂,李惟儉心下大定,連忙吩咐:“架子升兩度,十息後打出去!”


    忽有軍兵來報:“大人,穀後準軍動了!”


    李惟儉頭也不迴道:“問本官作甚?點火砸他娘的!”


    “是,砸他娘的!”


    昨天好多月票,多謝多謝,知名不具,一高興就多寫了點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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