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家富路啊。”


    李惟儉感慨著說罷,偶遇的巡檢李定業苦笑連連,說道:“誰說不是呢?下官此番告老還鄉,為官數年積蓄,一遭去了大半。可這人啊,總要迴返故土。”


    此處乃是京師二十裏外歇腳長亭,有周遭農人在此兜售茶水、瓜果,李惟儉一行到此歇腳,剛好撞見了告老還鄉的李定業。


    此人六十有一,本是國子監肄業,補了個廣南典史的官兒,三十年前離京赴任,一路上舟車勞頓,一行把人開銷了七十五兩銀錢;而今迴返,拖家帶口的總計二十七口,全程乘船,算算開銷了六百六十兩。


    他先為典史,後遷巡檢,看著官職好似降了,實則巡檢比那典史地位高,每歲養廉銀也多不少。隻是這水路拋費還是太多,李惟儉禁不住道:“李巡檢為何不走海路?”


    李定業苦笑道:“郎中不知,下官乃是北人,禁不住海上風浪,實在沒法子,隻得一路走河道迴返。”


    窮家富路啊,這話在此時可不是頑笑。內中可知,此時的物流成本有多高。


    好在如今大順海運繁茂,這沿海地區物流發達一些。再有就是江南河道彌補,水運便捷。待到了北方,水運不便,隻能全程陸運。先前在津門就聽聞,這漕運的米糧走運河到通州,而後盡數用套車發送西北,路上人吃馬嚼的,一石糧食運道西寧大營,須得靡費三十石糧食!


    這哪兒行啊!


    那西山煤礦的鐵軌不聲不響的,迴頭須得去仔細看看。鐵皮包木頭看著節省,實則拋費更高。待此番賺了軍功,這提升大順冶鐵工業就得提上日程了。來日鐵路鋪展開來,方才大有可為。


    李惟儉又問了些廣南舊事,那李定業雖不知李惟儉具體身份,可那方才收起來的王命旗牌做不得假,因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歸結起來,如今大順在南疆都是虧本經營。地方收取的稅銀還不夠軍費開銷的,那廣州海關每歲所得,倒是又大半都填補在了西南邊疆。


    李定業雖說得含糊,可李惟儉是人精,自是聽出內中些許抱怨。一則基層官員薪資太低,二則下頭小吏完全沒薪資,全靠盤剝百姓。


    歸結起來還是經濟問題,若大順稅金足夠,又豈會皇權不下鄉?


    略略休憩,程噩行將過來,說道:“大人,眾兄弟都歇息過了,不知何時啟程?”


    李惟儉便道:“那就啟程吧,趕在天黑前入城。”


    與那偶遇的李定業辭別,李惟儉乘上馬車,一哨騎兵護衛,那王命旗牌並一幹儀仗盡數收起,浩浩蕩蕩朝著京師行去。


    儀仗為何收起?李惟儉這二等男、正五品的郎中,放在外頭響當當,可放在京師真真兒就是算不得什麽。官場規矩,少避老、小避大,且京師首善之地,除非得了皇命方才大張旗鼓,否則便是閣臣也輕易不打儀仗,免得被禦使彈劾跋扈、擾民。


    一行人過大興不多遠,前方一亭忽有一行人等迎將上來,領頭之人試探著問道:“可是老爺迴來了?”


    不待李惟儉發話,吳海寧就在後頭嚷道:“大哥,可不就是老爺迴來了!”


    李惟儉隔窗觀量,便見吳海平喜形於色,叫道:“快迴家中稟報姨娘,就說老爺迴來了!”


    說話間吳海平跑到車前,隨著馬車小跑,腆著臉笑道:“老爺!姨娘打發小的領著人在此恭候了兩日了,老爺可算是迴來了。”


    李惟儉笑問:“家中都還安好?”


    “都好都好,昨兒小的還走了一趟內府,將老爺那股息領了呢。”


    此地不是說話之地,略略說過幾句,吳海平便迴身騎了馬,領著一幹仆役接過禁軍看押的十來輛馬車。這馬車內中,或是李惟儉采買的,或是沿途士紳、官員所送的土儀。


    程噩這一哨兵馬隻能將李惟儉送到城門外,其後便要迴返大營——無令擅入京師,這可是大罪。


    待到得城門前,一哨兵馬駐足,李惟儉又與程噩略略說過幾句話,這才帶著人入城,直奔自家而去。


    這欽差迴京複旨,內外官員,須得先行到內閣複旨,再去禮部繳還臨時印信,李惟儉出京辦的是蔗糖務、鐵務、水泥務,這般差事無需臨時印信,因是倒是省了一道麻煩。


    隻是這會子申時早過,各處衙門早已放衙,這複旨須得明日了。


    一行人等進得外城,又進內城,一路穿街過巷,好半晌到得自家門前。一眾仆役早已守在門前,吳海平當即領人卸下車中財貨,往庫房裏搬運。


    李惟儉與碧桐下得馬車,昂首闊步進得家門。碧桐綴後一步,偷眼四下打量,這三開間的大門瞧著就氣派,仆役這會子就瞧見二十幾號了,也不知新主人的女仆有多少。


    想著那三個顏色好的都留在了揚州,料想這宅子裏再沒顏色好的了吧?如此,她豈不是就有了機會?


    進了大門,行不多遠便是儀門。碧桐瞥將過去就是一怔,便見儀門前站著一位顏色不輸晴雯,體態嫻靜的女子。見得新主人,那女子與身旁的紅衣姑娘盈盈一拜:“妾身恭迎老爺迴府。”


    李惟儉緊走兩步,上前扶住傅秋芳,又一把扯住紅玉,笑著說道:“等許久了吧?這會子暑氣還不曾退,別在這兒站著了,咱們內中敘話。”


    一雙媚絲眼滿是盈盈秋水,目光瀲灩,內中情意不言自明。傅秋芳抿嘴頷首,一旁紅玉禁不住紅了眼圈:“四爺……可算是迴來了。”


    李惟儉笑道:“不但是迴來了,還給你們帶了不少物件兒。這會子晚了,明日開了庫房,你們自去選幾樣綢緞,做幾身新衣裳。”他扯著兩女往內中行去,邊走邊說道:“此番隻在廣州匆匆而過,倒是在江南居停不少時日。這蘇樣的胭脂水粉都給你們帶了一些,還有些別致的頭麵兒,我都歸攏好了,一會子伱們瞧瞧合不合心意。”


    傅秋芳就道:“老爺此番是去辦差,又不是遊山玩水……再說妾身等念著的是老爺平安順遂,又沒念著老爺帶什麽禮物迴來。”


    紅玉半邊兒身子挨著李惟儉,也出聲附和道:“正是這個道理。四爺這一走就是小半年,我跟姨娘時不時就擔心,怕四爺水土不服,怕四爺吃食不習慣,更怕四爺染了病灶。”


    李惟儉笑道:“嗯,我知道。不過老爺我每日清早操練,這身子骨鐵打的也似,哪裏就會病了?不信,嘿,迴頭兒夜裏你們就知道了。”


    紅玉嬌嗔不依,傅秋芳麵上羞惱,自是好一番數落李惟儉不正經。


    傅秋芳朝後瞥了幾眼,忽而問道:“怎地不見晴雯他們?”


    李惟儉這才將香菱母親病了,三個丫鬟一並留在林家之事說了。


    入得廳堂裏,李惟儉大馬金刀落座,自有丫鬟念夏捧來溫茶。此時傅秋芳與紅玉方才留心那跟隨進來的碧桐。


    李惟儉牛飲一番,隨口說道:“這是碧桐,我在廣州隨手幫了一人,那人硬生生將她塞了過來。”


    紅玉掃量著碧桐,這麵容顏色自是不消說,隻是一雙異色瞳分外惹眼。瞧了幾眼,紅玉就忍不住道:“四爺,這怎麽瞧著跟波斯貓一般?瞧著不似中原人,莫非是番人?”


    傅秋芳在一旁道:“應是夷人吧?”


    碧桐捏著裙裾,心下局促不安,連忙求助也似地看向李惟儉。


    李惟儉便道:“這是傅姨娘,這是紅玉。”


    碧桐趕忙屈身一福,操著蹩腳的官話道:“姨娘、紅玉姑娘,我是碧桐。”


    紅玉驚奇道:“喲,還會說官話呢。四爺,碧桐也是按著一等丫鬟份例?”


    李惟儉笑吟吟乜斜一眼,紅玉忽閃著眼睛,好似方才隻是隨口問出來一般。李惟儉心下暗忖,紅玉這丫頭啊,人家剛來就給了個下馬威。


    什麽叫一等丫鬟?李家宅第,領一等丫鬟份例的隻有紅玉、晴雯、香菱、琇瑩四人,這四人可都是內定的姨娘。除此之外,念夏等月例雖是一兩,卻隻是二等丫鬟的身份。


    這話,分明就是在探聽碧桐算不算姨娘。


    李惟儉便道:“先按二等丫鬟份例吧,先去領她安置了。”


    紅玉心下稍稍熨帖,琢磨著即便這波斯貓爬上了四爺的床,來日也越不過她去。再說這波斯貓無親無故的,連官話都說不利索,料想不過是個以色娛人的。因是這麵上就和善了些許,行到碧桐身前頷首道:“你跟我來吧。”


    碧桐慌忙一福,這才悶頭隨著紅玉退下。


    房中隻餘下李惟儉與傅秋芳,李惟儉幹脆挪動椅子,與傅秋芳並肩而坐,探手將其攬入懷中,頓時惹得傅秋芳嬌嗔道:“老爺啊,這會子天還亮著呢。”


    李惟儉便笑道:“我又不曾做什麽,不過心裏想的緊,就想挨著你說說話兒。”


    傅秋芳再如何端莊,也不過二十出頭年歲,一別小半年,心下更為想念。因是便隨了李惟儉的意,靠坐在其懷中。


    二人低聲言語,傅秋芳說了家中大事小情。那蒸汽機廠子本月訂單暴漲,不少江南士紳攜飛票而來,不要錢也似砸下銀錢來,就為了早一步拿到蒸汽機。


    如今廠子月產蒸汽機不過四十台,若不擴產,如今這訂單須得拍到來年正月裏去。


    又說三月裏先是晴雯的表兄多官尋了過來,聽聞晴雯隨著李惟儉南下,隻得訕訕迴返。到月底,紅玉的母親偷空來了一遭。見紅玉過得好,其母大為欣慰,轉而便要幫著家中親戚在李家謀個差事。


    傅秋芳心下為難,這不知其人品性如何應允?幸好不用傅秋芳迴絕,紅玉便扯著其母說了好一通,惹得其母不悅而歸。


    四月,水務總算將水管子鋪到了此處。李惟儉早有先見之明,預留了接口,因是水務工匠接上水管子,又入內將幾處漏水的管道修理了,李家宅第便通了自來水。此舉惹得上下交口稱讚,都道便利。


    此事傳揚出去,內城裏的大戶人家都尋機來掃聽,奈何家中隻有傅秋芳一個姨娘,不好接待外客,可又不好得罪了人,傅秋芳思來想去,便做主將李惟儉那鋪展水管子的圖紙原樣複製了幾份,散了出去。


    此舉頓時惹得李家名聲大好,得了實惠的人家還送了不少土儀,惹得傅秋芳哭笑不得。


    到得五月裏,璉二奶奶王熙鳳頻繁登門,自是為了那暖棚的營生。傅秋芳剛好忙著廠子庶務,實在分不出心思來,便支付了銀錢,打發紅玉與王熙鳳一道辦理此事。


    到了這月,暖棚蓋完,隻待玻璃封頂。


    絮絮叨叨說過雜事,李惟儉心不在焉地聽著,一雙手先是把玩柔夷,隨即漸漸不老實起來。


    傅秋芳被撩撥得遭受不住,眼看紅玉迴返,緊忙起身脫離魔爪,落座後說道:“是了,險些將大事給忘了。”


    “什麽大事?”


    傅秋芳便道:“昨兒一早,嚴侍郎被放出天牢,如今在家中待罪。”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恩師入獄不過是與皇帝配合唱的雙簧,放出來是應有之意,李惟儉並不稀奇。他稀奇的是怎麽放出來的?


    李惟儉問將出來,傅秋芳便道:“妾身這些時日看了報紙,說是嚴大人雖收了賄賂,卻並不曾在改稻為桑一事為江南士紳出力。”


    李惟儉眨眨眼,強忍著沒笑出聲來。收錢不辦事可還行?這絕對是老師的風格!


    你還不能說嚴希堯沒辦事,那改稻為桑是新黨陳宏謀提的,恩師嚴希堯不過是沒反駁罷了,這才得以順利通過廷議。可仔細計較起來,恩師的確沒出力!


    且改稻為桑乃是陳宏謀極力推動,沒辦事的嚴希堯都收了江南士紳十幾萬銀子,主張此事的陳宏謀沒收銀子……誰信啊!再仔細計較起來,陳宏謀自己都得被潑一身髒水。


    是以哪怕是為了自己名聲,陳宏謀也得出麵保嚴希堯。


    皇帝與老師有默契,死對頭還保著老師,所以此番老師才有驚無險。


    大順律,收受財物跟貪瀆、貪贓枉法可不是一個罪過,前者最多罷官、繳還財物,隨時都能起用;後二者要麽流放,要麽絞。


    這般說來,老師嚴希堯如今不過丟官罷職,略略蟄伏,說不得何日便會啟用。以聖人的心性,來日必定加倍恩寵,說不得老師此番就入了內閣。


    眼見李惟儉思量罷了,紅玉便道:“四爺,碧桐安置在二進院兒了,下晌就燒了熱水,四爺是先沐浴還是先用飯?”


    紅玉的小心機李惟儉也不在意,起身慵懶道:“這一路都是煙塵,還是先沐浴吧。”


    當下紅玉服侍著李惟儉去到一旁改造成浴室的耳房沐浴過,又享用了一頓豐盛晚宴,待華燈初上傅秋芳便悄然帶著丫鬟離去,隻餘下紅玉陪在李惟儉身旁。


    見李惟儉麵上疑惑,紅玉就道:“姨娘這幾日不爽利。”


    原是天葵來了。


    眼見紅玉眸中情意好似能流淌出來一般,李惟儉自不會空負美人期許。其間有詩為證:邸深人靜快春宵,心絮紛紛骨盡消。不礙兩身肌骨阻,更祛一卷去雲橋。


    …………………………………………………………


    轉過天來,李惟儉卯時起身,待洗漱過,傅秋芳便送來早飯。


    李惟儉用著早飯,傅秋芳陪在一旁道:“老爺今日怕是要複旨,大抵過幾日方才能得召見?”


    “總要等上二、三日。”


    傅秋芳估算著道:“這般說來,今日得空老爺先去嚴家,來日再去榮國府?”


    “不錯。那箱籠上都標明了,你過會子叫人分撿出來,其中有不少都是送去榮國府的土儀。”


    傅秋芳乖巧應下,匆匆用了早飯,送別李惟儉,自去帶著紅玉分撿箱籠。且說李惟儉卯正出門,先行到得通政司,將王命旗牌、欽命聖旨一並封還,並奉上奏章一封,通政司用了印信迴頭便會向上遞送。


    本道此番有個正五品的參議接待便是了,不料李惟儉等待許久,來的竟是通政使!


    “複生,此番南下可是立功無算啊,哈哈哈……”


    李惟儉眨眨眼,看見來人緊忙起身拱手:“怎地是世叔?不知世叔何時高升的?”


    來者乃是忠靖侯史鼎,聞言笑著擺擺手道:“不過這十來日的事兒,也難怪複生不知。坐坐,你我就不必客套了。”


    李惟儉笑著落座,待小吏奉上香茗,忠靖侯史鼎命小吏退下,這才麵色一整,說道:“多虧了複生搭救,不然二哥此番怕是——”


    李惟儉連忙道:“小侄不過是恰逢其會,史二叔雖落了水,卻落在了沙洲上。便是沒有小侄,此番也是無恙。”


    “複生不必過謙,若不是複生恰巧趕到,那賊人哪裏肯輕易退去?”


    李惟儉思量著道:“史二叔的奏章何時送到的?”


    “三日前,聖人震怒!”


    匹夫一怒尚且血濺五步,更何況是聖人?隻怕此番揚州上下在劫難逃。


    就聽史鼎說道:“我那二哥……如今畏縮不前,聖人已起了換人的心思。罷了,不提此事。”


    李惟儉頷首,這史家兄弟二人政見不同,忠靖侯史鼎妥妥的帝黨,保齡侯史鼐搖擺不定,功名之心極強,此番攀附上了首輔陳宏謀這才得以外放欽差。本道立下寸功順勢為一方大員,結果就生出此事來,隻怕往後官路不會太順暢。


    “複生此番蔗糖務初具成效,水泥務遠勝京師水務,引得朝野上下交口稱讚。複生怕是不知,你此番悄然而走,江南士紳感念複生恩德,眼見送不成萬民傘,就打算為複生立生祠……”


    “噗——”李惟儉一口茶水噴出去,頓時目瞪口呆。他才十五六啊,這會子就立生祠?


    史鼎大笑不已,說道:“複生莫要驚慌,虧得江蘇巡撫王澍煥將此事攔了下來,不然……哈哈哈……”


    李惟儉心有餘悸道:“世叔莫要嚇唬小侄,小侄肩膀窄,可承受不得這等頑笑。”


    “罷了罷了,得空去我家中,湘雲去年生兒,正趕上家中有事。她可是不高興了好久,有空你代我去哄一哄。”


    李惟儉唯唯應下,心下暗忖,若來日史鼐得知自己與黛玉早就定下婚事,不知會不會惡了自己?可這事兒也不好明說啊,總要等到旨意下來才好宣之於眾。


    略略說過一會子話,史鼎另有公務,臨別說定將李惟儉奏章先行呈上去,約莫三兩日便能陛見,這才命人將李惟儉禮送出了通政司。


    李惟儉出來看了眼時辰,不過辰時剛過,緊忙迴返家中,趕了兩輛大車直奔嚴府而去。


    到得嚴家不過午初時分,管事兒引著李惟儉入內,便見家中仆役往來不斷,看樣子好似在打點行囊?


    嚴奉楨迎將出來,見了李惟儉自是親切,又見家中亂糟糟的情形,禁不住腹誹道:“裝樣子也不知是給誰瞧的。”


    李惟儉頓時停步頓足:“景文兄聽老師說了?”


    嚴奉楨撇嘴道:“還用說?你看誰進了天牢不但沒瘦,反倒胖了一圈兒的?”


    李惟儉頓時暗笑不已。


    嚴奉楨引著李惟儉到得書房外,卻不曾入內,隻低聲道:“我爹這會子瞧我不順眼,嘖……那婚事要不是他,早就成了,何至於拖延至今?如今反倒算到我頭上,這可真是沒處說理去。”


    嚴奉楨腹誹而去,李惟儉幹脆自行進得內中。便見恩師嚴希堯正臨案提筆行書,瞥見李惟儉,隻略略頷首,李惟儉便不出聲湊在一旁觀量。


    須臾,那大字一蹴而就,嚴希堯思量著問道:“複生看我這字如何?”


    李惟儉實話實說道:“老師為何寫了個窮字?”


    嚴希堯頓時吹胡子瞪眼:“這麽大個廉字,複生怎能認成窮?不過也對,清官可不就得受窮?”


    哈?李惟儉眨眨眼,忽而覺得眼前一幕似曾相識,卻一時間想不起何時看過了。


    嚴希堯丟下筆墨,探手將大字揉成一團,說道:“這朝廷就好似大染缸,有清官就得有貪官,可不論貪不貪,總要有人去做事兒。”


    李惟儉聞弦知雅意,道:“老師不日便要起複了?”


    嚴希堯笑道:“今日陳宏謀保舉老夫巡視江南,專職處置揚州鹽商一案。”


    “恭喜老師,此番功成,必入內閣。”


    嚴希堯麵上不見喜色,擺擺手讓李惟儉落座,語重心長道:“伴君如伴虎啊……咱們這位聖人,太要臉麵。愈是如此,這近臣愈不好做。”


    是越要背鍋吧?


    李惟儉納罕道:“今年年景還算不錯,勉強算是風調雨順,聖人何必多此一舉,還讓老師背負罵名?”


    嚴希堯負手道:“還能如何?窮怕了唄。眼看大戰要起,這一打起來,銀錢可就流水一般往外花。且複生那水泥務當時還不見成效,聖人便想著有備無患。嗬,揚州八大鹽商,個個富可敵國。複生去過揚州,可知鹽商鬥富之事?”


    李惟儉頷首,說道:“聽聞過。”


    嚴希堯便道:“太上在位時,揚州鹽商哪一年不報效個百萬兩?到了聖人禦極,這報效銀子就成了二、三十萬,往太上、忠順王處報效的銀子也是這般,嗬,聖人焉能不起殺心?”


    原來如此,揚州鹽商首鼠兩端,早前聖人不曾掌握朝局,隻得暫且捏著鼻子認了。如今大權在握,這橫在心頭的一根刺自然要拔了。正好趕上大戰將起,國用不足,剛好拿揚州鹽商開刀。


    說過此事,李惟儉忍不住問道:“不知老師此番罪責——”


    “收錢不辦事而已,算什麽罪過?”嚴希堯渾不在意道:“陳宏謀不敢再行逼迫,他那起子新黨,又有幾個屁股底下是幹淨的?真把老夫打下去,換個脾氣不好的,陳宏謀日子隻怕更難過。”


    這報紙李惟儉今兒一早就瞧了,首輔陳宏謀可謂焦頭爛額,起因還是那廢賤籍、廢奴契一事,江南士紳,家中奴仆成千上萬,此舉自是朝著江南士紳揮刀。可卻引得京中權貴紛紛上書駁斥!


    權貴人家自有體麵,哪兒能學小門小戶的去雇請仆役?且改成雇契,權貴就沒了生殺予奪的權利,來日又如何責罰不老實的奴仆?


    再者,那雇請的仆役哪兒有家生子妥帖靠譜?這年頭不是什麽人都能去到權貴家中做仆役的。便以傅秋芳身邊兒的念夏為例,什麽規矩都要從頭教,費時費力。也就是李惟儉家中規矩不大,若換做榮國府,念夏這般的捱不過一個月就得被攆出去。


    因是,首輔陳宏謀隻能硬著頭皮說,此令暫且隻在江南施行。可權貴依舊不幹,暫且隻在江南?那來日豈非還要推行天下?


    陳宏謀焦頭爛額,與黨羽商議一番,近期有意更改此令,實在沒空理會嚴希堯這個政敵。


    李惟儉暗忖,隻怕陳宏謀也想開了,不論嚴希堯在不在,聖人都不可能讓其獨攬朝政。既然總要有個對頭,那換個脾氣臭的,莫不如還留著嚴希堯這老狐狸呢。起碼嚴希堯辦事兒還講規矩。


    嚴希堯道:“老夫的事兒,複生就莫管了。複生且說說此番南下情形。”


    “是。”李惟儉當即將南下種種所見所謂一一說將出來。


    廣州也就罷了,這會子嚴希堯鞭長莫及,管束不得。待聽聞林如海沉屙難起,懷疑為鹽司上下謀害,嚴希堯頓時大皺眉頭。


    “朝廷立鹽司以行鹽政,為的是收取鹽稅以為國用,不想竟養出了一班蠹蟲來!老夫此番南下,隻怕要殺得人頭滾滾了。”


    思量半晌,嚴希堯收攝心思,忽而笑道:“林如海如何與你說的?”


    “啊?”


    嚴希堯揶揄道:“複生可曾得償所願?”


    李惟儉頓時訕訕道:“多謝老師那書信……不過老師到底寫了什麽?怎地林世叔看過之後頗為不悅?”


    嚴希堯樂道:“能高興就怪了,誰樂意讓自家寶貝閨女嫁與人做並嫡之妻?”


    原來如……啊?


    李惟儉眨眨眼,心下莫名……並嫡?


    他又不傻,自是聽聞過並嫡之說。大順太宗年間,句章候張煌言家小、族人為偽清盡數斬殺,其人悲慟欲絕,太宗李過親自召見張煌言好言寬慰,並賜下張、喬二夫人,許其並嫡。


    張煌言感恩戴德,身為儒將,待李過死後,抱病隨大軍攻入遼東,犁庭掃穴,事閉含笑而亡,引為大順美談。


    錯非張煌言過世的早,其後論功行賞,隻怕四王八公必有其一席之地。


    無怪當日林如海那目光好似要刀了自己一般,也就是人家涵養好,換做旁人一早兒就將李惟儉亂棍攆出府邸了。


    李惟儉二世為人,於女色上並不如何把持,不過想要姑娘,納妾就是了,卻從未想過娶並嫡兩妻,老師怎會這般擅自為其做主?


    “這,老師……這是從何說起啊?”


    嚴希堯就道:“複生求娶林家女,為師又怎能不掃聽一番?那林家女養在榮國府,自小吃藥長大,身子骨怕是不太成。將來子嗣艱難也就罷了,若是個短壽的,莫非複生到時再娶續弦不成?”


    “這——”


    “且正室無所出,其下姬妾必起爭嫡之心,到時家中亂作一團,複生哪裏還有心思辦正事?既如此,不如幹脆娶並嫡之妻,來日林家女若有變故,也不至於後宅無人做主。”


    李惟儉苦笑道:“老師迴護之心,學生自是感念……可您好歹先跟學生言語一聲兒啊。”


    嚴希堯道:“我若說了,又怎會將你摘出去?”


    “這——”


    “左右為師背鍋背習慣了,不差你這一樁。”


    李惟儉不禁腹誹,他這恩師還真真兒是專業背鍋啊。


    話已至此,李惟儉隻得起身恭敬一揖,感激恩師為其著想。便在此時,管事兒的悄然進得內中,說道:“老爺,夫人聽聞李郎中到訪,特意烹製了兩道菜,請老爺與李大人一並去後頭用飯呢。”


    用飯?師娘親自動手了?


    李惟儉忽而起身正色:“老師,學生想起來下晌還要去榮國府走一遭,這飯——”


    “不忙,吃完再走。”嚴希堯戲謔說過,分明是要拖著李惟儉一道受罪。


    李惟儉無可奈何,隻得灰溜溜跟著嚴希堯去了後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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