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冬月裏啟程南下揚州,因著運河上凍,是以前半程隻能乘車。她本就身子弱,又舟車勞頓,心中掛念父親林如海,是以方才行到山東就病了一場。


    臘月裏到得揚州,正趕上林如海病重。林家這一房人丁單薄,這一代隻林如海一人,並無旁的兄弟姊妹。


    林如海又隻黛玉一個女兒,發妻賈敏早亡,前些年好不容易得了個兒子,又夭折了。林如海雖讓孫姨娘掌家,卻名不正言不順,因是黛玉甫一迴返,便支撐起了家業。


    捱到二月,聖人派下的禦醫到了。黛玉本心想著禦醫都來了,父親的病症總能好轉一些,卻不料林如海非但不見好轉,還幾次病危。


    有道是樹倒猢猻散,眼見林如海病危,各種妖魔鬼怪便撲了上來。先是那新收的喬姨娘卷了七千多兩銀子,借口省親一去不迴;跟著家中下人欺黛玉年幼,虛報賬目,暗中侵占林家家產;隨即又有一清客竟與柳姨娘有染!


    亂世用重典,沉屙下猛藥!


    當日在榮國府,那賈瑞不知死活的招惹珠大嫂子,李惟儉是如何狠辣的,黛玉自是看在眼裏。


    事後黛玉雖不曾問起,卻也知此舉正應了那句‘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在榮國府寄人籬下,黛玉尚需隱忍,如今到得自己家中,又哪裏會忍?


    喬姨娘不過是丫鬟出身,黛玉徑直報了江都縣追索逃奴;那幾個不老實的下人,雇請的辭退,家生子徑直打一通板子發配姑蘇莊子;柳姨娘與那清客,被黛玉命人打斷了雙腿丟出城外,任其自生自滅。


    如是一番狠手,林家頓時上下整肅。


    這期間黛玉又與孫姨娘照料林如海,打理官麵上的往來……如今是政和十年五月,黛玉不過十一歲出頭,尋常富貴人家的女孩,這般年歲方才入得閨閣,每日家不過是耍頑遊樂,又哪裏會這般勞心勞力?


    偏生黛玉咬牙撐了下來。她自是知曉,林家這一支隻父親林如海與她兩人,父親病重不能視事,那便隻能她來硬撐。


    到得四月裏,黛玉做主請了名醫徐大業,林如海病情好轉。她方才鬆了口氣,姑蘇的親戚便尋了過來。


    對待姬妾、清客、下人,黛玉自是狠得下心來。奈何對待這般親戚,宗族禮法當頭,任黛玉再如何惱恨,父親不開口,她便隻能忍耐下來。


    二伯林滄,堂兄林煜,前者每日家噓寒問暖,打的什麽算盤,黛玉如何不知?怕是隻待父親林如海一死,二伯便會將其家中產業盡數卷走;那堂兄林煜更不是個省油的燈,十日裏倒有七日住在那小秦淮河上,且打著林如海的名義,私下也不知做了多少醃臢事!


    黛玉趁著林如海清醒時幾次勸說,奈何林如海雖知曉了,卻始終不曾與二伯翻臉。


    黛玉聰慧,哪裏不知父親顧慮?


    父親一死,黛玉便成了孤女。按此時規矩,家產自是要收歸族裏,黛玉交由族裏撫養。待長成嫁人,不過出一份嫁妝罷了。


    林如海不翻臉,自是怕黛玉被族人苛待。黛玉為此暗自哭了幾迴,隻恨自己無用,不能生做男兒身頂門立戶。她於佛道並不信重,私下裏卻不知幾次向漫天神佛求助,保佑父親病情好轉,希冀有人能幫她一把。


    璉二哥中間倒是來迴一遭,雖頗為關切黛玉,卻對其家事愛莫能助。轉頭與那林煜起了齟齬,便又去了金陵。


    黛玉心下悲切,不知還能指望上誰。午夜夢迴,兩次夢見儉四哥,卻也知儉四哥不是神仙,這般家務事怎好胡亂摻和?


    不意,儉四哥竟真真兒的來了!非但來了,還做了黛玉想做卻不能做的事兒!


    眼看著堂兄滿口鮮血說不出話來,黛玉隻覺心下無比暢快!一雙似泣非泣的眸子裏滿是晶瑩,恨不得如今就湊過去,哪怕不能做什麽,便是搖旗呐喊、擂鼓助威也是好的。


    卻見二伯林滄聽聞儉四哥的名號,麵上頓時一僵。林家世居姑蘇,雖沒了爵位,敗落了,卻也在姑蘇樹大根深,親朋故舊無數。


    這一、二月間水泥務攪得江南震動,無數士紳為謀一分股子而私下奔走,林家又如何不知?


    林滄情知,麵前這位少年官人可是紅得發紫啊!前有京師水務,如今又有西山水泥務,單隻憑一人之力就為聖人堂堂正正搜斂了兩千多萬兩銀錢,且掏錢的士紳、大戶無不對其交口稱讚。


    莫說隻是打了自己兒子一頓,便是打殺了又如何?說句不好聽的,就算聖人起了殺心,朝堂諸位公都得攔將下來……開玩笑,沒了李財神,這大順朝廷豈非又要過苦日子?


    得知這麵前的少年官人便是李惟儉,林滄心中氣勢頓時就矮了半截。饒是如此,依舊強撐著開口道:“李大人不問青紅皂白,上來便動手,可是不將我姑蘇林家放在眼裏?”


    本道李惟儉還要辯駁幾句,不想其笑著點點頭,說道:“老先生說的是,什麽姑蘇林家……本官還真不曾放在眼中。這名帖拿好,老先生不妨讓本官見識見識?”


    “你——”林滄自知招惹不得李惟儉,隻氣得渾身發抖,丟下一句話‘咱們走著瞧’,一甩衣袖,竟連親兒子都不管,邁步就走。


    那林煜雖橫行霸道慣了,卻也能看出眉眼高低來。眼見林滄竟這般就走了,心知麵前這少年官人招惹不得,隻得灰溜溜爬起來,一邊吐著血,一邊灰溜溜走了出去。


    李惟儉目視父子二人出了正房,轉身抄起桌案上的名帖,抬眼瞥見目光瑩瑩的黛玉,便笑著道:“妹妹家的親戚記性好不好?也不知出了門兒還記不記得我是誰。”


    黛玉麵上綻出笑容來,說道:“儉四哥名號不顯,二伯上了年歲,料想記差了也是有的。”說著,她行了兩步上前瑩瑩一福:“儉四哥。”


    “妹妹。”李惟儉笑著拱手。


    黛玉起身,忍著心下喜悅,扯了孫姨娘道:“儉四哥,這是孫姨娘。”


    那孫姨娘看年歲不過二十七、八,此時也笑著道:“儉……,我是見過李大人兩迴的。”


    李惟儉趕忙道:“姨娘客氣了,我與鹽司是忘年交,自是隻序年齒,姨娘稱我儉哥兒就好。”


    “哎,儉哥兒快坐,來人,上茶!儉哥兒快坐,這會子老爺方才安睡……儉哥兒何時到的揚州?”


    李惟儉撩開衣袍施施然落座,笑著說道:“昨兒夜裏到的,想著晚上不好攪擾,這才在驛館歇息了一宿,趕早上來瞧鹽司。”


    “可曾用了早飯?”


    “來的匆忙,倒是囫圇吃了一口。”


    那孫姨娘嗔道:“驛館的飯食如何入口?正好姑娘也沒用,先陪儉哥兒坐坐說說話兒,我去催廚房多弄幾樣菜。”


    孫姨娘說過了,便領著個丫鬟下去安排了。


    廳堂裏,隻餘下黛玉與李惟儉,再有便是晴雯、紫鵑、雪雁三個丫鬟。


    李惟儉略略觀量黛玉,許是大半年不見,便見黛玉身形抽條,長高了不少,身子也瘦弱了許多。心下不禁一揪,出言道:“妹妹看著清減了,這幾個月可還好?”


    黛玉搖了搖頭,道:“都還好。”便是不好,她這會子也不想說。略略掃量李惟儉,見其麵色黝黑了幾分,愈發有棱角,黛玉便道:“儉四哥瞧著也清減了。”


    李惟儉頷首道:“三個多月,先去廣州,又北上蘇州,錯非被一些事絆住,我早就來瞧妹妹了。”


    黛玉雖處內宅閨閣,可一則有報紙得聞天下事,二則其父親朋故舊不時來訪,總會帶來一些訊息,因是倒是大抵知道李惟儉此番辦了好大的事。


    黛玉便說道:“儉四哥皇命在身,總是要先緊著差事。我這邊廂又沒旁的事兒……”


    黛玉話中言不由衷,李惟儉又哪裏聽不出來?


    丫鬟奉上香茗,李惟儉捧在手中說道:“妹妹聰慧,家中事務料想難不住,可總有些蒼蠅不好下手……剛巧,妹妹不好料理的,我來料理就是了。”


    “此番,還是多虧儉四哥了。待父親醒了,此事自有我去分說。”


    李惟儉擺手道:“不過是不知哪兒竄出來的阿貓阿狗,打發了就打發了,料想林鹽司也不會因此與我計較。”頓了頓,李惟儉瞥向一旁兩個丫鬟。


    紫鵑低眉順眼,那雪雁卻滿臉喜色,一雙眼睛眨啊眨的,欲言又止。


    李惟儉便道:“雪雁,你家姑娘這些時日飲食如何?舊症可曾犯了?”


    雪雁立馬告狀道:“儉四爺不知,姑娘迴來路上就病了一遭。臘月尾迴了揚州,老爺又病了,家中仆役、清客都想著謀算好處,姑娘拖著病體下狠手一一處置過,這烏煙瘴氣方才為之一清。


    可四月裏二老爺又帶著煌大爺上了門,四下擺長輩的譜,處處刁難姑娘,姑娘氣得夜裏——”


    “誰要你多嘴的?”黛玉赧然道:“都是親裏親戚的家務事,我能處置的。儉四哥不用聽雪雁嚼舌……”


    李惟儉放下茶盞溫言道:“在我想來,能處得來的方才算親戚,相處不來,彼此不親,又算什麽親戚?”


    黛玉心下頓時熨帖,她便是這般想的。


    就聽李惟儉又道:“妹妹莫管了,左右伱那二伯近來家中就會有事,過幾日就迴去了。”


    黛玉哪兒聽不出來弦外之音?略略憂心道:“儉四哥……”


    “無妨,我有分寸。”


    黛玉抬起眼簾,深深看了李惟儉一眼,便沒再多說什麽。


    其身後的雪雁見此,不禁抿嘴露出了兩枚小虎牙;晴雯隨在李惟儉身旁,見此情形哪裏還不明了?她與黛玉雖接觸不多,卻也極得意這般性子的主母,因是便也噙了笑意。


    略略靜謐須臾,孫姨娘迴返。其後跟著幾個丫鬟,端著餐盤,內中是為二人預備的飯食。


    李惟儉起身謝過孫姨娘,落座後招唿道:“妹妹也陪我用一些?”


    “好。”


    黛玉這會子心中鬱結吐出大半,也感饑餓,隨李惟儉用了一碗粥,兩個小巧包子,許久不曾吃這般多,一時間竟有些撐。


    便在此時,內中忽而傳來咳嗽聲,孫姨娘緊忙進到內中查看,隨即打發丫鬟來喚:“李大人、姑娘,老爺醒了。聽聞李大人登門,老爺刻下就要見李大人。”


    ……………………………………………………


    偏廳裏。


    吳海寧陪著笑,搶過小吏奉上的茶水,先行擺到程噩麵前,腆著臉笑道:“哨總喝茶,嘿嘿。”


    程噩心下膩煩,端起茶盞來撇去浮沫。就聽吳海寧道:“哨總,要不您老再給說說,當初青海那一仗是怎麽打的?實不相瞞,也就是生得晚了,放漢朝那會子,憑我這本事,就算比不得衛青、霍去病,好歹也能跟李廣過過手……”


    “呸,就你?還李廣?”程噩忍不住了,起身薅住其後領,一把將其提了起來,叱道:“渾身上下沒二兩肉,你哪隻眼睛瞧自己比得過李廣的?”


    吳海寧撇嘴道:“不是……哨總,這打仗比的是腦子,動刀動槍那是大老粗幹的活計。你看韓信,能打得過樊噲?再看諸葛亮比得過關羽?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啊。”


    “滾滾滾,再聒噪小心我叫幾個人好生操練你一番。”


    吳海寧雙腳落地,兀自不肯罷休,說道:“再說如今打仗比的是誰火銃放的準,不是跟您吹啊,我可是跟著我家老爺放過火銃的,百步開外,十中六!”


    程噩罵道:“你還有臉說?用的是新式火銃,換個姑娘家都能十中六!”


    吳海寧正轉動心思哄騙程噩,忽見外間狼狽行來一老一少。老的那個滿臉陰沉,少的那個滿嘴都是血。


    吳海寧眨眨眼,說道:“喲,這是咬舌頭了?哨總可知,咬舌頭不能自盡,我家老爺說的。誒?這倆人瞧著是從內宅出來的,這一嘴血是怎麽弄的?”


    吳海寧是個好打聽的,丟下一句話,皮猴子已然摸到內儀門前,與守門的仆役嘀嘀咕咕一番,又撞見餘管家,說過一會子話轉頭摸著下巴尋思著行了迴來。


    到得偏廳裏,吳海寧樂滋滋道:“方才那位一嘴血,竟是我家老爺動的手。”


    程噩眉頭一皺,霍然起身:“這是活膩歪了啊,什麽來路?”


    程噩武毅鎮出身,這可是忠勇王的老底子。出發前忠勇王親自交代過,這一哨弟兄死絕了,也須得全須全尾的護著李惟儉迴來。


    這一路上程噩小心戒備,好在順風順水,一直不曾遇到什麽麻煩。到了江南繁華之地,程噩方才鬆快了幾分,不想就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就聽吳海寧道:“說是林鹽司的本家兄弟。”


    林鹽司的本家兄弟……這就不好動手了。那林鹽司可是簡在帝心的人物,轉念一想,程噩又覺得不對:“李大人與林鹽司鬧起來了?”


    “這倒不是——”吳海寧三言兩語將從餘管家處掃聽來的消息說了。


    程噩聽罷頓時心下鄙夷:“敢情是吃絕戶的,活該挨揍。”


    吳海寧拱拱手道:“哨總,煩請借幾個弟兄壯壯聲勢。”


    程噩蹙眉道:“莫要打死了人。”


    吳海寧樂了,說道:“打死人?用我家老爺的話說,打人太過低級。要對付那二人,一封名帖足以,何必髒了弟兄們的手?”


    程噩將信將疑,可到底還是打發了兩名禁軍隨行。吳海寧帶著人出了鹽司衙門,徑直朝著揚州府衙尋去。


    揚州府衙距離鹽司衙門不遠,過了通泗橋便是。吳海寧領著兩名禁軍到得衙門口,兩名門子搭眼瞥見荷槍實彈的禁軍,頓時不敢怠慢,分出一人上前迎候:“這位……小公子,不知有何貴幹?”


    “辛苦辛苦,”吳海寧拱手道:“敢問衙門裏管錢糧的幕友高姓大名啊?”


    那門子道:“不敢稱辛苦,大老爺手下管錢糧的幕友姓曲。”


    吳海寧掏出一張名帖遞將上去道:“我家老爺乃是二等男、內府會稽司郎中李諱惟儉,此番在下有事與曲幕友相商。”


    門子雖不知李惟儉是誰,可聽聞其有爵位在身,又哪裏敢簡慢?一邊讓門子去內中通傳,一邊將吳海寧讓到偏廳等候。


    吳海寧落座偏廳,不過等了須臾,便有一五十開外幕友滿麵堆笑地尋了過來。


    遙遙便拱手道:“誒呀,今兒一早就被喜鵲吵醒,還想著哪兒來的好事兒呢,不料竟應在了此處。小哥請了,在下曲宗說,如今為大老爺打理錢糧。府尊聽聞李郎中過揚州,本想今日放衙邊去拜訪,不意竟讓李郎中打發人先登了門。”


    吳海寧趕忙起身笑道:“曲幕友客氣了,我家老爺此番為看望林鹽司而來,實在不想驚擾地方,這才沒聲張。原也是想看望過林鹽司之後再來拜訪府尊的,哈哈,可說是與府尊大人想到一處了。哈哈……哦,在下吳海寧,如今隨著我家老爺辦差。”


    “原是吳小哥,吳小哥快坐。來人,上好茶,就用我那碧螺春!”


    須臾光景,仆役奉上茶水,二人寒暄已過。吳海寧便道:“實不相瞞,我家老爺如今還在林鹽司府上,卻生生慪了一肚子氣。”


    曲宗說大驚:“何人敢惹李郎中?”


    吳海寧當下添油加醋,將林家那父子二人的德行訴說了一遍,聽得曲宗說不住地搖頭罵道:“不當人子,實在是不當人子!”


    嘴裏這般罵著,曲宗說心下樂開了花。鹽司與地方互不統屬,甚至因著密奏之權,地方上對鹽司頗為敬畏。林如海病重,府尊不過是盡了同僚本分,去看望過一遭罷了。


    可那李惟儉不同啊,那可是李財神啊!


    到得江南不過一、二月便攪動風雲,生生憑空造出來個價值三千萬兩的水泥務!士紳對其交口稱讚,蘇州府也因此富得流油!如今那莊有恭不過新官上任,就操弄百萬兩銀錢,聲稱要將蘇州各地盡數修了石塘。


    府尊大老爺聽聞之後很是酸了一陣,暗罵那莊有恭走了狗屎運。士紳拿李惟儉當財神,可這些地方官可是拿李惟儉當進身之階啊。


    用膝蓋琢磨也知道,那石塘修起來,從此蘇州上下抗洪澇的能力大增,且圩田無數,考評定然是上等。說不得莊有恭隻做一任知府,就得升入朝堂。


    揚州知府在此地轉圜兩任,如今離任在即,正發愁下一任到何處任職呢,若有李惟儉這財神爺護持著,說不得就能平步青雲!


    交好李惟儉,就算如今用不上,說不得來日就能用上呢?揚州繁華不下蘇州,又是運河交匯之地,辦個水泥務不過分吧?


    是以得知李惟儉到此,府尊先是高興了一陣,隨即又發起了愁。換做尋常官員過路,送上一些程儀便是了,可人家李惟儉不差錢,又豈會瞧得上那千八百的銀錢?


    不送銀子,送別的的話……也不知人家喜好啊。方才曲宗說剛提議,說李惟儉年少,這少年之人或許不貪財,可就沒有不好色的。府尊大為意動,正琢磨著送個唱曲的歌姬呢,這李惟儉的手下就送上了門。


    林滄、林煜得罪了李惟儉?得罪的好啊,上趕著尋不著賣好的機會,這倆活寶就給府尊送來了。


    曲宗說頓時肅容道:“此等不仁不義之輩,我曲某人羞於與其為伍!吳小哥迴去轉告李郎中,此事府尊定要給李郎中一個交代!”


    吳海寧裝模作樣道:“這……會不會太麻煩府尊大人了?”


    “哪裏的話?區區小事,不消府尊發話,鄙人手書一封,便讓這二人在這揚州城一日也待不下去!”


    “誒呀,這下我家老爺定然消氣了。曲幕友如此精幹,來日前程不可限量啊。”


    那曲宗說笑道:“小哥這般年歲就隨著李郎中走南闖北,小哥方才是前途無量啊。”


    二人相視大笑,吳海寧這才道:“如此,在下迴去就與我家老爺說。若今日不得空,明日必登門拜訪。”


    “好說好說。”


    ……………………………………………………


    鹽司內宅。


    李惟儉隨著孫姨娘入得內中,先是嗅到濃鬱的冰片味兒,繼而又從中嗅到了硝石味兒與湯藥味兒。


    床榻上靠坐一人,身形枯槁,麵黃肌瘦,李惟儉仔細看了兩眼方才認出是林如海,當即心下就是一揪!


    入京師前兩度造訪,林如海於他有提攜之恩,怎麽料不到,不過區區一載,再度重逢他卻成了這般情形。


    林如海好似極為痛苦,麵上強擠出一抹笑來,握了黛玉的手,偏過頭去道:“我無妨,玉兒先在一旁坐了,我與複生說兩句話。”


    “是。”黛玉蹙眉在一旁凳子上落座。


    又有丫鬟搬來凳子,李惟儉上前拱手:“鹽司,怎會如此啊?”


    林如海苦笑:“時也命也……徐大夫說我年輕時傷了腎,這才坐下病灶,如今卻已積重難返了。”


    林如海雖偏過頭去說話,李惟儉卻依舊嗅到了濃重的尿騷味兒,這味道自是來自林如海的嘴裏。


    李惟儉二世為人,見識自是有的,略略思忖便知道,林如海完了!這是尿毒症啊!


    莫說是如今,便是放在他前世,這也是不治之症,隻能靠著血液透析維持,不然就隻能換腎。


    這般年頭連透析都做不到,更遑論換腎了。


    “鹽司——”


    林如海笑道:“上迴複生還順杆爬,腆著臉叫我叔父,怎地如今卻見外了?”


    “林叔父,我略通岐黃之術,叔父這病灶隻怕須得靜養。”


    林如海道:“如今不就是靜養?辭表上了幾迴,奈何聖人皆不準。我怕是隻能死在任上了。”


    “爹爹——”


    黛玉出口阻攔,林如海卻搖頭道:“生死有命,我等凡俗又豈能幸免?我如今多說說,也免得玉兒來日感傷。”


    他這般說,黛玉頓時紅了眼圈兒。林如海歎息一聲,看向孫姨娘:“玉兒也累了好些時日,你帶她下去歸置,我與複生說幾句話。”


    孫姨娘應下,勸慰著黛玉起身走了,內中便隻餘下林如海與李惟儉,連伺候的婢女都被打發得遠遠的。


    林如海家中列候,本是勳貴之後。奈何傳到他這一代,爵位便降沒了。原本林家會與其他這般勳貴一樣,淹沒在曆史車輪之中。


    可偏生大房出了個林海!他自幼苦讀,十七歲中秀才,二十一歲中舉人,與賈敏完婚後又中了進士。


    此後為聖人賞識,先為翰林編修,後為侍講,又任江南提學,隨即任巡鹽禦史。官路順遂,可謂平步青雲。


    錯非這場要人命的病,來日遷轉一方督撫,十數年後宣麻拜相,官居一品也是尋常。


    奈何,如今這些都成了虛妄,他……就要死了。


    臨死之際,方知萬事皆空,唯獨放不下女兒黛玉。


    日暮千星現,鯨落萬物生。


    林家大房後繼無人,唯獨剩下個孤女,那些親裏親戚便紛紛撲將上來,想要撕咬下最肥美的一塊肉。不論是出於世情,還是宗族禮法,林如海自知保不住家產,大抵隻能保住賈敏的嫁妝。


    他再四下添一些,總不能苦了女兒。可將玉兒托付誰人之手,林如海輾轉反側,始終拿不定主意。


    賈家已顯敗落之相,賈母在,還能略略維係;隻待賈母過世,便是聖人不出手,榮國府也會分崩離析;林家別房後繼無人,這些年不過是仰仗著林如海的聲威過活。


    他死之後,林家沒落的隻怕比榮國府還要快!


    這般思量,好似托付給榮國府才是最好選擇。黛玉也曾說過,賈母對這個外孫女極好。林如海仔細問過吃穿用度,黛玉一一說了,林如海始終挑不出錯漏來,卻林如海本心覺著,隻怕女兒還有隱瞞。


    剛好李複生在榮國府借住了大半年,料想其最為知曉其中內情。因是林如海這才支開旁人,獨留下李惟儉說話。


    李惟儉思忖著道:“林叔父,票鹽法——”


    林如海搖頭道:“與我無關了。引鹽也好,票鹽也罷,都與我無關了。複生,我如今唯獨不放心玉兒。”


    李惟儉頷首道:“叔父說的是。我雖能為不大,但若妹妹有事,必傾盡全力——”


    “複生,”林如海打斷道:“玉兒在榮國府,過得到底如何?”


    “啊?”


    林如海死死盯著李惟儉道:“我問玉兒,她隻說一切都好;問了雪雁,卻見其閃爍其詞。我要死了,還請複生據實相告!”


    說話間林如海竟朝著李惟儉拱手!


    李惟儉哪裏敢受?緊忙起身避過:“叔父放心,我此番定然句句屬實,若有虛假,願遭雷殛!”


    “好,好,複生快坐。”


    李惟儉緩緩落座,思量著說道:“叔父,林妹妹在榮國府,吃穿用度自是極好的。”


    “旁的呢?”


    李惟儉苦笑道:“到底不是自家,寄人籬下,又哪裏不會受氣?寶玉被老太太、太太寵溺著,最是橫行無忌。素日裏雖與林妹妹交好,可發了性子……嗯,許是這會子還小,待過上幾年就好了。”


    林如海頓時皺起眉頭來。賈璉護送黛玉到得揚州,送上了賈母親筆書信。內中言語,似有意撮合寶玉與黛玉。都說寶玉銜玉而生,極是鍾靈毓秀,卻從無人說起寶玉性情。


    麵前的李惟儉少年老成,從不口出妄言,且此時問過玉兒便知真假,李惟儉沒必要扯謊。這般看來,此事大抵是真的了。


    就聽李惟儉又道:“因著寶玉總與林妹妹鬧別扭,有一迴還摔了那通靈寶玉,這太太心中便有些不待見林妹妹。”


    “還有此事?”


    林如海眉頭鎖得愈發深了!若黛玉嫁了寶玉,那王夫人便是當家婆婆,婆婆不待見兒媳,自家女兒又是個心思敏銳的,隻怕就要終日以淚洗麵!


    這般看來,這婚事隻怕不妥。


    思忖一陣,林如海又道:“旁的且不說,這寶玉性情如何,複生據實說就是了。”


    “是,寶玉有些紈絝習性,這本尋常。可許是自小便被老太太與太太護著,每每惹了禍,便有旁人收拾首尾,積年累月下來,這性子就——”


    就什麽?隻怕是半點擔當也無!


    李惟儉壓低聲音道:“去年寶玉與丫鬟戲水,老太太就惱了,將那叫碧痕丫鬟攆了出去。寶玉倒是鬧了一場,可被太太嚇唬一通,轉眼就忘在了腦後。數月後偶然得知,那碧痕有家不能迴,隻得去了那半掩門的醃臢處做營生。”


    林如海歎息著搖頭道:“這般性情,隻怕不是丈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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