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儉一身緋袍,顧盼之際神采飛揚,麵上略略噙了笑意,朝著四下拱手道:“本官便是李惟儉,見過諸位賢達。料想眾士紳必定不知何為水泥,這水泥實乃實學造物,卻是一句、兩句說不清楚。


    本官隻說一事,西山水泥務業已與蘇州府定下契約,待開辦之後,先行為蘇州府提供水泥兩億斤,值銀九萬兩。”


    下頭哄然炸開!


    好家夥,這西山水泥務還沒辦的就得了合同。如此看來,這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啊。


    就聽那莊有恭又道:“不錯,這兩億斤隻是先期用量。後續本府與水泥務定下文契,所產水泥優先供應我蘇州府,以造福鄉梓。”


    下人有人忍不住問道:“府尊,老朽敢問一句,這采買水泥的銀錢從何處來?”


    莊有恭笑道:“放翁問得好。本府以河道左近灘塗、鹽堿地做抵押,自內府借貸銀錢,用以采買水泥,雇請百姓。待河道整飭,那灘塗、鹽堿地自是成了一等一的圩田,到時計算價錢,發賣出去部分,說不得本府還會剩下不少。”


    下頭頓時嗡嗡聲一片,那莊有恭道:“還請諸位賢達四下告知,本府……乃至整個浙江,早已將荒灘、鹽堿、水澤等地盡數統計,若有人趁此之際圈占,那可就莫怪本官不客氣了。”


    那放翁隨口道:“府尊說的是,若果有這般沒起子的小人,不消府尊動手,我等士紳定要讓此人身敗名裂。”


    下頭的交頭接耳的議論聲就不曾停過。圩田啊,不拘是河田還是湖田,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好田。江南地價騰貴,上等的水田十二兩,那灘塗才幾個銀子?百畝都未必能賣上十兩。


    這整飭河道看似勞民傷財,可所得圩田盡數為官府所有,到時候轉手一賣,那可就是金山銀海啊!


    莫說是灘塗、鹽堿之地,便是那昆山,地價隻怕也要飛漲!


    隻是眾人心下都有疑惑,整飭河道是好,可靡費的銀兩抵得上圩田所得?


    不用李惟儉迴答此問,有人便道:“那可是李財神!最善點石成金之術。想那京師水務,所憑借的不過是打井之術,這能值幾個銀子?又哪裏比得上水泥?”


    顧萬中在下頭敲邊鼓,說道:“在下曾問過李郎中,郎中曾言,這水泥混合砂石澆築了,不數日便堅如磐石,不懼雨水衝刷,且價錢低廉。算算千斤才值銀四錢五分,這可比開山鑿石便宜多了。”


    樓梯上的李惟儉也不說話,與莊有恭對視一眼,二人隨即行將下來,到得主桌落座,優哉遊哉喝起了茶水。


    過得好半晌,終於有人忍不住道:“李郎中,您可還沒說這水泥務的股子怎麽個說法呢。”


    李惟儉放下茶盞朗聲道:“比照京師水務舊例,總股本三千萬兩,內府與蘇州府總計占據六成,餘下四成公開募股……嗯,先到先得。”


    下頭為之一靜,顧萬中清了清嗓子,隻道他這個托該登場了。可還不等他起身呢,角落裏便躥出個身形來,叫嚷道:“吳縣朱敏修見過李郎中,在下現在便能認購三十萬股!”


    顧萬中眨眨眼,緊忙起身道:“我顧家認購二十萬股!”


    得月樓霎時間成了菜市場,有老者輕飄飄砸下二百萬銀錢,有公子哥豪擲百萬眼睛都不眨一下。


    坐著的巡撫王澍煥都快哭了,前年太湖泛濫,為治水患,巡撫大人四下走訪求告,不過湊了十幾萬銀錢用於賑災。如今倒好,幾十、上百萬的銀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砸將過來,略略點算,這會子起碼湊了六、七百萬了!


    這還是李惟儉有意排斥了揚州鹽商,倘若放開禁製,四成股子作價一千二百萬兩,隻怕頃刻間便會兜售一空。


    真真兒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年前朝廷商議江南改稻為桑,便有風言風語,說朝廷有意加重江南稅賦。巡撫王澍煥隻道是無稽之談,如今看來,這江南士紳一個個腦滿腸肥,分明就是稅少了!


    不過這有與他何幹?做過這一任,總要遷轉,待新黨巡撫接任,到時候有這些士紳好果子吃!


    群情鼎沸,不少吵著現在就要認繳,生怕過了今日李惟儉就會反悔。


    眼見如此,莊有恭緊忙打發小吏搬來桌案,當場簽下意向文書。其後大宴群閑自是不提。


    匯聚而來的士紳哪個是為了酒宴?得月樓擠擠擦擦,實在安排不下。不少人便湊過來與李惟儉攀談一番,旋即打道迴府。左右簽了認購文書,又與李惟儉混了個臉熟,不怕其事後不認賬。


    這一日,便是李惟儉再矜持,也架不住四下勸酒。你一杯、我一盞的,喝到後來人事不知。莊有恭眼見如此,又見天色已晚,幹脆便將李惟儉安置在了城中驛館。


    轉過天來,一眾士紳尋了蘇州府衙門認繳銀錢,李惟儉則揉著太陽穴迴返蟠香寺。隻略略休息,便帶著一眾人等登上了西山島。


    資金要不了多少日便能到位,餘下的便是招募人手,訂購機器,以及發六百裏加急,請忠勇王趕忙派個主事、郎中來打理此事。


    卻說這股子不過三日裏便認繳了三百萬兩有奇,李惟儉擬定了一份拆借協議,當場借了一百萬銀子給莊有恭。莊有恭立馬將欠下的銀錢補發了,總算是將一場禍端消弭於無形。


    李惟儉得了銀錢,自是大肆招募流民,一則用於西山島生產,二則用於整飭河道。


    江南民間富庶,可也有窮的地方,就比如昆山。李惟儉掃聽了才知,敢情此時的昆山外號叫花昆山。


    為何這般說?實在是因著昆山低窪,但凡發水,周遭蘇鬆還不曾如何,昆山一準兒被淹沒。


    昆山境內,湖泊、河流就占了兩成,大閘蟹便產自此處,隻是這會子還不出名。每年六月到九月,整個昆山起碼有大半淹沒在澤國裏。如此,糧食隻能種一季,桑、棉根本就沒法兒種,昆山百姓便隻能跑到周遭蘇、鬆為人家做工。


    前明時昆曲為何得以大行天下?蓋因昆山百姓活不下去,隻得跑出去唱戲為聲,當時稱為南戲昆腔。直到此時,才逐漸演變成了昆曲。


    想招募勞工?去昆山就對了。這地方剩下的百姓並非不想出去,而是出去了也尋不到工去做。這還虧著上海縣開埠,否則昆山百姓過得更難。


    隻七八日光景,蘇州府下發公文,昆山縣令親自招募,待聽聞月薪一兩包三餐,且壯男、壯女都要,昆山百姓頓時拖家帶口朝著西山島匯聚。


    李惟儉仔細計算過,這水泥務用個三千人頂天了,餘下人等,盡數發給蘇州府用於修塘。


    待到四月下,第二批機器送到,西山島上水泥產量驟增,隨即逐漸穩定在每日十六、七萬斤上下。


    李惟儉換算一番,好似每日產量還不足二百噸,頓時哭笑不得。這產量連後世的小水泥廠都比不過,就這還發動了足足三千人。


    如今要想增產,可不是增加人手就能成的,須得造個真真正正的水泥廠。於是乎李惟儉每日早出晚歸,一連十餘日盯在島上,將水泥生產各個步驟分割開來,找出能用機械增效的,設計機械圖樣,待盡數設計過了,緊忙六百裏加緊送往京師。


    與此同時,那水泥務四成股子盡數發賣,一千兩百萬兩銀子徑直將蘇州府庫房堆滿,莫說是莊有恭心下不安,便是巡撫都睡不安穩,緊忙派了標營看護。


    已是四月下,水泥務走上正軌,所產水泥不能久存,須得盡快用了。莊有恭又與李惟儉簽了第二份借款協議,拆借了八十萬兩銀錢,用於修葺太湖北岸石塘,以及各處支流。


    那招募而來的昆山百姓頓時有了用處,蘇州四下開工,場麵熱火朝天自是不提。


    卻說這日李惟儉方才出得蟠香寺山門,迎麵便撞見了一熟人。


    李惟儉揉了揉眼睛,趕忙迎了上去:“梁郎中,你怎地來了?”


    梁郎中哭笑不得,遙遙衝著李惟儉拱手:“李爵爺啊,王爺看過書信,隔天便打發下官趕赴蘇州。下官兩日到津門,十一日到鬆江,真真兒是片刻不得閑啊。”


    李惟儉心下納罕,卻不好言說。這水泥務看似美差,可梁郎中乃是忠勇王身邊兒的紅人啊,水泥務有個主事看顧著就好,派郎中……尤其是梁郎中,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


    且離了中樞,梁郎中職級不曾遷轉,這等於是降了一級啊。


    好似知曉李惟儉心下所想,梁郎中便道:“此番下官前來接任蘇州織造,順便看顧水泥務。昨夜下官方才進蘇州城,便聽李爵爺大展身手,旬日間便募集千萬兩銀錢,這可真是——”


    梁郎中有口難言。前有京師水務、西山煤礦,轉過年來人家又辦了水泥務,對於李惟儉,梁郎中是半點嫉妒的心思都生不出來。


    人家實學造詣頂尖,兼有點石成金之能,這等人物望塵莫及,又何談嫉妒?梁郎中心下暗忖,也就是年歲還小,錯非如此,隻怕這位主兒早就被聖人納入戶部,以紓解朝廷歲用不足之難。


    李惟儉恍然,拱手笑道:“梁郎中接任蘇州織造,這可真是可喜可賀啊。”


    別看蘇州織造隻是正五品,與內府郎中同級,可其卻有密奏之權。每旬一封書信,地理人文、風聞物議,事無巨細上奏聖人。但凡在書信中提了地方官壞話,那地方官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因是江南三大織造這才無人敢輕易招惹。


    二人略略寒暄,李惟儉邀著梁郎中迴返寺中小坐,梁郎中卻道:“下官千裏兼程,如今既到了蘇州,總要先看看李爵爺所創那水泥務。”


    “如此也好,那咱們就去西山島上瞧瞧。”


    當下二人去到碼頭,乘了渡船朝著西山島進發。到得島上,李惟儉引著梁郎中走了一圈,先看過煤礦,又看過炸藥裂石,跟著蒸汽機帶動鍛錘將那石灰石粉碎,又送進碾子裏碾成細粉,其後方才混合著黏土、碎鐵屑放進窯中煆燒。


    這水泥務煙塵彌漫,梁郎中隻待了片刻便遭受不得,緊忙扯著李惟儉撤離。迴返船上,待聽過李惟儉細說內中詳情,梁郎中這才心裏有了底。


    敢情不是這水泥務值三千萬兩,而是其背後石塘圩田就值這個價碼!


    江南自前明便受困於水患,便是如此也是膏腴之地。若絕了水患,那此地稅賦必定更上層樓。


    非但如此,江南人多地少,種植桑棉收益更高,因此才有改稻為桑之議。李惟儉靠著水泥務在江南大興水利,所得圩田正好填補了改稻為桑之後的空缺。


    梁郎中心下愈發讚歎,都道李惟儉能為大,卻不想一舉數得,能為大到沒邊兒了!


    梁郎中感歎了一番,這才笑吟吟說道:“李爵爺這水泥務呈報聖人麵前,聖人為難了好一陣。還是王爺據理力爭,才為李爵爺爭取了兩分股子。這兩分股子從內府裏出,待迴了京師,內府定當將文契送上。”


    李惟儉麵上感激涕零,心下腹誹不已。這位政和帝是越來越摳門了啊,水務給了一成,到煤礦就剩下三分,如今就隻給了二分……行吧,左右多一些、少一些都沒區別,他都花不完。


    又用了兩日光景將水泥務交割清楚,忙忙碌碌月餘光景的李惟儉,這才閑暇下來。


    這日一早,便有女尼來報,蘇州府的班頭尋了過來,說是李惟儉要掃聽的消息已然得了準信。


    李惟儉旋即請那班頭入內。須臾光景,班頭入得內中,見過禮後,這才說將起來:“大人,小的仔細尋訪。姓甄,家中有香榧樹的,就隻小架巷的甄士隱家。小的比對黃冊,又尋訪了街坊鄰裏,聽聞甄士隱其女被拐後,舉家去了大如州其嶽父家。”


    李惟儉瞥向香菱,便見香菱神色黯然,因是他寬慰道:“莫急,黃班頭,可知甄士隱嶽父家具體地址?”


    那黃班頭表功道:“小的仔細尋訪,覓得甄士隱同窗友人,倒是掃聽到了地址,便在大如州西槐村。其嶽父名叫封肅。”


    李惟儉暗暗記下,看向香菱,便見這姑娘揉著帕子,滿是憂心。


    李惟儉問那黃班頭:“另一家可尋到了?”


    黃班頭道:“大人不知,小的親自走了一趟昆山。”


    李惟儉略略乜斜,便見一旁的晴雯看似毫不關心,實則側了耳朵正聆聽著。


    便聽黃班頭道:“奈何陶橋村那戶人家早已人去樓空。小的連番打聽才知,前年大水,蘇家斷了口糧,隻得來蘇州討生活。那婦人如今便在富順織場做工,那漢子隻在城中做些零工。


    如今這戶人家就住在城西雙林巷左邊數第四家。”


    “好,有勞黃班頭了。”


    那黃班頭頓時拱手樂道:“些許小事,不當大人誇讚。府尊大人說過,大人若有吩咐,我等衙役一應辦理,絕不推諉。”


    開玩笑,這可是李財神啊,巴結還巴結不來呢,誰敢得罪?先在李財神麵前混個臉兒熟,來日便是不被提攜,說出去也是談資。


    黃班頭退下,李惟儉舒展身形到得晴雯身邊兒,隻麵上噙著笑,卻一言不發。


    晴雯被瞧了半晌,終於破功,蹙眉道:“老爺看我作甚?”


    李惟儉就道:“過兩日咱們就要走了,明日得空,我帶你去瞧一眼吧?”


    晴雯嘴硬道:“有什麽好瞧的?他既說了那版話,我還上趕著去瞧,倒好似自己不值錢一般。”


    “不是說過了嗎?是去看伱娘。”


    晴雯聞聽此言,便咬著下唇說不出話來。依稀記得那日自己被人牙子帶走,年輕扒在門前,捂著臉麵卻禁不住眼淚,待行到村口,方才聽得娘親那撕心裂肺,‘鵲兒鵲兒’的唿喊聲。


    轉過頭來,李惟儉又到得香菱麵前。


    “四爺——”


    “嗯,一準兒能尋到,你別急。”


    “我不急的,就是太過勞煩了。”


    李惟儉笑著道:“這幾日海寧跟著我辦差,一直不得閑。待過兩日,我打發他走一趟大如州。若你娘過得好,那迴程時就順路去瞧瞧;若你娘過得不好,我讓海寧直接帶你娘迴來……你看可好?”


    香菱頓時情動,不禁紅了眼圈,屈身便要拜下去,沒口子地說著‘多謝四爺’,卻被李惟儉一把攙扶住,隻道:“你既跟了我,總不能讓你受了這般委屈。”


    香菱連連吸著鼻子,一雙眸子水潤,恨不得刻下便將自己徹底交給李惟儉。奈何這會子時間不對,地方也不對。


    她自幼被拐,此生前十幾年一直好似浮萍一般四下飄零,心中想著覓得良人以作依托,可那馮淵與薛蟠卻都是混賬。天可憐見到得儉四爺身旁,儉四爺瞧著性子溫和,不似個苛責的,香菱便暗自慶幸了許久。


    誰想儉四爺對自己竟上心至此!


    心下感念之餘,香菱又覺愧疚。李惟儉身邊兒幾個丫鬟,不論是晴雯、琇瑩還是紅玉,心思都盡數用在了儉四爺身上。唯獨她,倒有大半心思用在了詩詞上。


    輪值時伺候時,儉四爺說不用,那便不用;儉四爺說用,她便盡盡本分。他待自己以真心,自己卻隻是虛應其事……實在不該!


    香菱撲在李惟儉懷中抽泣不已,心下卻已拿定了心思,待尋個時機,便將自己這清白之軀交與四爺。此後不論是抬作姨娘,還是隻做丫鬟,她都甘之如飴。


    待到得夜裏,香菱見晴雯依舊心思重重的模樣,便主動搬去了外間。晴雯一整日都神思恍惚,直到臨睡前才記起來,詫異道:“咦?今兒理應是香菱值夜,怎地換成了我?”


    李惟儉靠坐床頭,笑著道:“你說呢?”


    “她……”還能為何,自是想著有儉四爺在身邊寬慰,她這一夜能好過許多。


    晴雯輕咬下唇,心中溫暖。素日裏那香菱不聲不響的,棉花也似,晴雯看著年歲小,卻好似姐姐一般照拂香菱;暗地裏,那看不見的地方,香菱又何嚐不是在照拂著她?


    晴雯沒說什麽,鑽進李惟儉懷裏拱了拱,思忖一番,到底不嘴硬了。說道:“四爺,明兒我自己去瞧就好。”


    “嗯,我還想著跟你一起呢,看來我是見不得人啊。”


    “哪兒有?”晴雯就道:“我爹……他那性子,若是撞見四爺,定會討要好處。”


    “些許好處,給他就是了。”


    晴雯連忙搖頭:“不行的……若他有了銀錢,一定會去沽酒。喝多酒就會打罵我娘。”


    “那就讓吳海寧尋個法子,將他支開就是了。”


    晴雯應了一聲,半晌後又搖頭:“不行不行,我娘藏不住話。迴頭兒他知道了,肯定會跟我娘鬧起來。”


    “嗬,這還不簡單?我明兒換一身衣裳,就說是金陵的秀才,你娘總不會認出我來吧?”


    晴雯心下動容,緊緊箍住李惟儉的身形:“四爺……”


    “嗯,莫想了,早些睡吧。”


    ……………………………………………………


    清早。


    臨近辰時,蘇鈿這才晃悠著推著手推車出了家門。他每日家便在元妙觀左近等著活計,或從船上卸下米糧運往米鋪,或卸下絲棉運往織場,零散活計,算算每日總能賺得三、四十個銅錢。


    屋裏頭的身子不好,可靠著繡工每月也能賺二、三兩銀錢,這蘇州果然比昆山鄉下自在,還不用伺候那時不時就賠本的幾畝薄田。


    也不知是出門聽得喜鵲叫之故,方才出了家門,還不曾出巷子,便有好事找上門來。


    “你叫蘇鈿?”


    一管家模樣的人攔在手推車前。


    蘇鈿頓時點頭哈腰道:“小的正是,員外可是有活計來尋小的?”


    那管家道:“陶橋村那四畝薄田可是你的?”


    “正是,不知員外是——”


    那管家撇嘴道:“合該你走運,我家老爺要造個魚塘,剛好看中了你家那塊地。若是價碼合適,今日就能過契。”


    “啊?”天大的好事兒啊!叫花昆山,糧食隻能種一季。陶橋村更是低窪,一發洪水變成澤國,他那幾畝地能三年兩收就不錯了。


    蘇鈿眨眨眼:“這位……我那可是家傳的田土——”


    “少囉嗦,你不賣我賣別人的去。”


    “賣,沒說不賣啊。這個,就是這價錢——”


    那管家道:“明碼實價,昆山一畝薄田作價二兩銀子,四畝地,一共給你九兩銀子。你若同意,咱們今日就去過契。”


    九兩?蘇鈿頓時大喜過望,他那破地能賣上五兩銀子都算買地的眼瞎了。


    “賣了!咱們這就去過契!”


    “不急,咱們先簽了文書,待過些時日再去昆山過契。”說話間,那管事的掏出一疊文契來。


    當下蘇鈿求著鄰人幫忙看過,見果然無礙,這才畫了押。其後心下惴惴,生怕有什麽坑等著自己。


    不料那管家頗為爽快,看了眼文契,當即掏出四兩銀子來,餘下的五兩須得過戶後再給。


    得了四兩銀錢,蘇鈿略略放了心,琢磨著這迴好歹不算虧本。


    身上有了錢,蘇鈿哪裏還肯去等活計?這貨連家都懶得迴,徑直將手推車丟給鄰人照看,自己晃晃悠悠朝著酒館尋去。


    隻是經過巷口時,蘇鈿無意中瞥見一架馬車停在路旁,這眼看五月裏,門窗還放了簾子下來,他便尋思著,內中莫非是哪家的女眷?


    蘇鈿思忖著走遠了,待其身形掩於市井,先前那管家這才緊忙跑到馬車前:“李大人,事兒辦妥了。”


    車簾一挑,晴雯先行下來,跟著便是一襲青衫的李惟儉。


    李惟儉接過文契,看也不看地塞給晴雯,笑著拱手道:“多謝陳管事,與顧東家說一聲,待本官下迴再來,定要與顧東家一醉方休。”


    那陳管事頓時躬身作揖道:“李大人的話在下一定帶到。”


    打發了陳管事,李惟儉推了下晴雯,晴雯就罵道:“哪兒有這樣的?但凡上點心的都知道,昆山如今要修石塘,村中的地一準兒漲價。他卻不聞不問,隻九兩銀子就賣了!”


    李惟儉打趣道:“怎麽?這就想著坑老爺我的銀錢了?”


    “四爺~”


    晴雯嬌嗔不已,兀自氣惱不已。李惟儉勸慰兩句,領著其前行,轉眼便到了蘇家租的房子前。


    所謂近鄉情怯,怯的不是鄉土,而是心中那份久違的羈絆。


    眼見晴雯囁嚅著不肯上前,李惟儉幹脆推開柴門,扯著其進得內中,朗聲道:“家中可有人在?”


    “誰啊?咳咳……”


    內中傳來婦人言語,須臾,便見一五十許的老婦行將出來。那婦人麵黃肌瘦,頭發斑白,身上衣裳極為素淨,還打著補丁。


    婦人瞥了二人一眼,一時間不曾認出晴雯來,隻納罕著問道:“這位公子找誰?”


    “大娘夫家可姓蘇?”


    “是。”


    李惟儉移開一步,指著晴雯道:“大娘且看這人是誰?”


    晴雯雙手絞在一處,咬著嘴唇,紅了眼圈,直勾勾地看向婦人。


    那老婦人眯眼打量,忽而驚道:“你……你……你是鵲兒?”


    晴雯哪裏還忍得住?期期艾艾喊了聲‘娘’,那婦人便跌跌撞撞奔過來,轉眼便與晴雯抱在一處。


    起初李惟儉還在一旁笑吟吟的看著,可真情動人,眼見母女二人抱頭痛哭,李惟儉不由得被勾動心事,想起自己前世定會落得個白發人送黑發人,因是心下悲傷,忍不住出言道:“母女重逢,料想定會有許多話說。晴雯,我去車中等著,你與你娘多說說話兒吧。”


    晴雯這會子已然泣不成聲,擦著眼淚不住地頷首。


    李惟儉走了,母女二人這才止住哭泣,老婦人扯著晴雯進得內中,又哭又笑道:“鵲兒,還沒吃吧?剛好方才徐家娘子送來一尾白魚,娘給你做你最愛吃的糟魚。”


    晴雯忙道:“不用了娘,我也是剛吃過。”


    婦人卻道:“好不容易迴來,哪能不吃口飯?”卻不顧晴雯阻攔,硬是要做糟魚。


    晴雯便隻好湊在一旁打下手。


    她伸出手來,便露出又留了寸許長的指甲來,婦人看在眼裏,情知留了這般之間,素日裏一準兒是不用做粗活的。因是便將晴雯趕到一旁閑坐,自己在圍著灶台忙活起來。


    婦人這會子止住眼淚,到底是賣出去的女兒,有些話不好問,卻又不得不問。她便囁嚅著問:“鵲兒……你這些年,過得還好?”


    晴雯便道:“都好,沒短了吃用。”


    “那就好,那就好。我瞧方才那位公子是送你來的?”


    “四爺啊,他……他是金陵秀才,家中有些田產。”


    婦人道:“白白淨淨的,瞧著就是大戶人家的公子。鵲兒跟了這位,一準兒會享福。”


    “嗯。”


    晴雯應過一聲,那婦人就沒了話。過得半晌,晴雯禁不住說道:“娘,你就不問問旁的?”


    婦人慘笑一聲,道:“還要問什麽?你……是賣出去的,又不是嫁過去的。離得這般遠,鵲兒過得好不好,娘都有心無力。就隻能夜裏求菩薩保佑,保佑我的鵲兒安康順遂。”


    晴雯抽了抽鼻子,說道:“娘放心,四爺寬厚,待我極好的。偶爾我起了小性子,四爺也從不與我置氣,都是先勸說了,迴頭才會說我的不是。”


    婦人手上頓了頓,緊張道:“鵲兒,娘知道你心氣兒高,可心氣兒再如何,托生這般人家,也比不得人家府裏的太太、姑娘。那位公子脾氣好,可家中還有長輩在。若你再任性,說不得就——”


    晴雯趕忙道:“娘說的我知道,我又不是分不出輕重緩急。也隻有在四爺跟前兒才偶爾撒撒性子。”她在李家老宅,可是極得太夫人喜愛呢。


    “那就好,那就好。”


    婦人略略放心,專心致誌地做著糟魚,晴雯閑坐一旁,說著這些年那些高興的事兒。偶爾提起過往,母女之間總會略略安靜,轉而又說起旁的來。


    婦人沒提,晴雯也不曾問弟、妹為何不在家中。料想,不是夭折了,就是如她一般,被親爹賣給了人牙子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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