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儉近來閑暇了下來,十來日光景裏,不過外出了幾迴。


    水務公司上了正規,股子交易所如火如荼,除了日常到老師嚴希堯跟前兒點卯,又去尋了一趟忠勇王,另外一迴則是去了趟香山,仔細瞧過了那別院,當場拍板,轉天就過了契書。


    愚園占地廣闊,素日少不得人來打理,李惟儉見過了丁家一家子,瞧著丁家人還算本分,便打發這一家子去了愚園。


    其後又命賈芸去騾馬市兒雇請了幾個粗使丫鬟、仆役,將將維持了日常灑掃便算。


    卻說這日清早,小姑娘探春一身道袍,手中二尺短劍身隨劍走,身走好似遊龍,劍出好似劈練。半套三清劍使過,探春略略喘息,額頭已沁出細密汗珠。


    侍書連忙遞了帕子來,探春心中暗自得意,一早兒儉四哥可是讚過的,說她身形敏捷,是練劍的好苗子。


    她胡亂擦了一把,背負了短劍觀量場中。但聽得哆哆聲不絕於耳,李惟儉與琇瑩遊走拚鬥,過得三兩招,李惟儉的木刀忽而格開,一刀筆直刺向琇瑩麵門。


    琇瑩也不知怎地分了心,‘誒唷’一聲連忙躲閃。也虧得李惟儉習練日久,出招總有些底子在,眼看琇瑩避之不及,連忙刀往上挑,堪堪擦著琇瑩的頭皮刺在了空處。


    探春不明所以,合掌跳腳道:“好,儉四哥贏了呢!”


    李惟儉收刀笑了笑,又過來指點了探春兩句,這才催著探春迴返。目視探春出得小院兒,李惟儉心中暗忖,三姑娘性子果然堅韌,算算到如今二十幾日了,日日不綴,便是趕上下雨也會打發侍書來知會一聲兒,說在抱夏裏會自行習練。


    轉過頭來,李惟儉丟了木刀,探手揉了揉琇瑩的小腦袋:“想什麽呢?虧著我避開了,不然一準破了相。”


    琇瑩做錯了事兒一邊,垂頭囁嚅著不言語。心中卻想著,月事過了,今兒總算又輪到她值夜了呢。而且因著與晴雯換了班,這一連六日都是她的班呢。


    李惟儉心中暗笑,自是知曉琇瑩的心思,當下卻不曾點破,自行進正房裏擦洗一番自是不提。


    待過得辰時,李惟儉方才用過早飯,眼見外間陰雲密布,顯是又要下雨,便想著今兒且留在家中自在一天。


    外間有人叫門,紅玉去迎了,轉頭嚷道:“四爺,寶姑娘來了。”


    寶釵來了?李惟儉心中玩味,自打寶釵從自己這裏得了主意,有好些時日不曾登門了。且素日裏撞見了,那寶釵雖語笑嫣嫣,一口一個‘儉四哥’的叫著親熱,可內裏卻透著冰冷抗拒。


    算算這還是二十來日寶釵初次登門。他思忖著迎將出去,便見寶釵領著幾個丫鬟笑盈盈行了進來。


    “薛妹妹怎麽來了?”李惟儉笑著拱手問候。


    寶釵連忙屈身一福,笑著說道:“可巧,家中的南貨鋪子兌了出去,盤點庫房倒是剩下了不少東西,就想著給兄弟、姊妹們都送一些。”


    說話間寶釵朝著身旁的鶯兒頷首,鶯兒便提著籃子上前,掀開了蒙在其上的綢布。


    李惟儉掃量一眼,略略驚奇道:“喲,熊掌,這可是好東西。”


    寶釵接了籃子道:“臘好的熊掌,早先也不知叨擾了儉四哥多少迴,這來日說不得還要勞煩,因是我便來燒燒熱灶,免得來日儉四哥挑我的不是。”


    “哈哈,薛妹妹說笑了。”


    寶釵將籃子遞過來,紅玉連忙上前接了。李惟儉便道:“薛妹妹進屋坐會兒?”


    寶釵笑著搖頭:“不了,今兒還有不少物件兒要送,儉四哥且忙著,我迴了。”


    “那我送送薛妹妹。”


    “儉四哥留步。”


    李惟儉將寶釵送到門口,轉頭思忖著迴了正房。那一對兒臘好的熊掌可是好東西,李惟儉卻想著旁的。


    寶釵方才說起家中南貨鋪子兌了,又說盤點庫存,隻怕薛家丟了皇商底子之後,行了那壯士斷腕之舉,將一些經營不善的鋪子幹脆了結、出兌,以此止損,隻留下那些還能賺到銀錢的鋪子。


    此一番,薛家營生縮水,隻怕再也不能與其他三家相提並論。轉念一想,便是有皇商底子時,那薛家也不過是湊數的,賈、王、史三家又何曾瞧得起過薛家?


    紅玉是個熨帖的,見李惟儉若有所思,便悄然去掃聽了一番,迴來便道:“四爺,一早兒梨香院便四下送東西。給老太太送了一對兒老年份的人參,給太太、大太太都送了血燕,幾個姑娘都是燕窩,這會子瞧著是去趙姨娘院兒了。”


    一旁的晴雯聽了,停下手中雞毛撣子道:“可憐寶姑娘,攤上這般家世。”


    紅玉卻嗤的一聲笑了起來。


    晴雯略略蹙眉,道:“你笑什麽?”


    紅玉就道:“再如何,人家也是姑娘,可不比咱們做丫鬟的強多了?”


    晴雯一想也是,便沒再說旁的。


    李惟儉卻仔細瞧了紅玉兩眼,卻見這丫頭麵上笑吟吟,一雙秋水裏頗有些玩味。他便心中暗忖,紅玉果然比晴雯會看人,這會子隻怕看出寶釵四下撒銀錢邀買人心了吧?


    或許這會子也看破了晴雯不過是虛張聲勢,實則比誰都好糊弄?


    紅玉忽而轉頭,便瞥見李惟儉正玩味的打量著她,她麵上小吃一驚,隨即嗔道:“四爺啊~”


    晴雯納罕地瞥將過來,就見李惟儉搖頭笑笑,隨即抄起茶盞來慢慢飲著。晴雯手中雞毛撣子頓時掃得叮當作響,心中隻道紅玉這小蹄子又在勾引四爺。


    …………………………………………


    趙姨娘院兒。


    盒子打開,露出內中兩隻圓盞黃燕(注一),趙姨娘頓時喜不自勝,合不攏嘴道:“喲,這是怎麽話兒說的。”


    鶯兒心中嫌棄,麵上笑道:“姨娘收下吧,這是我們姑娘整理庫房尋來的存貨,往後可不見得有了。姨娘忙著,我先迴了。”


    “誒唷唷,小鵲快替我送送。”


    丫鬟小鵲連忙相,將那鶯兒一行送出了趙姨娘院兒。寶釵這會子已到了王夫人房裏,隨著薛姨媽與王夫人說話兒呢。


    趙姨娘說起來不過是妾室,算不得正經長輩,因是來送東西的便隻是鶯兒等丫鬟。


    屋子裏,趙姨娘反複打量著那兩品圓盞黃燕,忽而麵上一怔,探手招唿過來丫鬟小吉祥兒,壓低聲音說道:“去掃聽掃聽,周姨娘還有旁的,都收了什麽。”


    小吉祥兒應下,出門與迴返的小鵲錯身而過,獨留下趙姨娘在房中若有所思。


    她年輕那會子便在丫鬟裏是個顏色出挑的,苦苦捱了幾年,還是尋了王夫人生育寶玉的空隙,這才被賈政收入房中。


    待王夫人緩過神來,趙姨娘已然隆起了肚皮。事已至此,王夫人隻得捏著鼻子認了,又故作大方,幹脆將周姨娘也一並抬了身份。


    本想著拉一個打一個,偏生那周姨娘是個鋸了嘴的葫蘆,素日裏謹小慎微的,萬事不沾身,因是王夫人便隻能自己出麵兒教訓趙姨娘。


    奈何這趙姨娘又是個記吃不記打的性兒,是以隔三差五的便會鬧出個由頭來。


    可在趙姨娘心中卻又是一個想法兒——太太立規矩那便立,左右不過是些皮肉之苦,她得了老爺寵愛,這後宅裏該爭的就得去爭一爭。


    左右有老爺寵愛,太太也不能太過苛責了不是?雖是丟了臉麵,可時不時鬧上一場,總會得了裏子。於趙姨娘而言,臉麵又哪兒有實實在在的好處要緊?


    這迴薛家送燕窩,總要比對下旁人都收了什麽,也好知曉薛家是不是拿破爛貨來打發了她。


    過得半晌,小吉祥兒快步迴返,到得近前低聲說道:“姨娘,打聽著了,幾位姑娘都是黃燕,兩位奶奶連同東府的蓉大奶奶也是,太太與大太太是血燕,老太太那兒送了一對兒人參。”


    趙姨娘心下稍稍熨帖,轉念忽而蹙眉,又問:“幾位姑娘那兒送的也是圓盞?”


    “這——”小吉祥兒不敢欺瞞,說道:“——我到三姑娘那兒瞧了一眼,好像是燕盞。”


    趙姨娘頓時柳眉倒豎:“好啊,薛家果然瞧不上我,拿些不值錢的破爛貨來糊弄我!”


    前些時日方才被王夫人立了規矩,趙姨娘也不敢聲張,隻在自己屋裏低聲罵了一陣,隨即打發小鵲將那燕窩拿出廚房燉了來。


    想著三姑娘那兒還有一對燕盞,趙姨娘便動了心思,領著小吉祥兒出了院兒,朝著李紈院兒旁的三間小抱夏尋去。


    到得抱夏裏,卻見三春正說著閑話兒做著女紅。李紈如今成了郡主的女先生,老太太早前便說要尋個妥當的女先生,奈何如今也不曾尋得,於是三春便有些放羊。


    瞥見趙姨娘,探春麵上一變,起身道:“姨娘怎地來了?”


    趙姨娘見抱夏裏隻有三春,說話便沒了顧忌,笑道:“好歹也是我腸子裏爬出來的,就不許我來瞧瞧你?”


    “姨娘坐吧。”探春沉著臉兒,暗暗歎息一聲,點過侍書道:“去將那燕窩拿了來。”


    趙姨娘隻當做沒聽見,待侍書繃著臉兒將燕窩拿了來,她先是收在一旁,這才笑著道:“難為你還想著我這個親娘,還當伱又要拿去討好太太呢。”


    “姨娘——”


    趙姨娘卻道:“探春,我此番卻不是為了這燕窩來的。”


    探春蹙眉,陪坐了問道:“姨娘還有旁的事兒?”


    趙姨娘就道:“還不是為了你那不成器的兄弟?環兒臘月裏就開了蒙,如今大字不見得識得幾個,卻隻知在那私學裏耍頑。這般廝混下去,來日如何頂門立戶?”


    這倒是正理,探春頷首道:“姨娘是得看顧著環兄弟學業,須知——”


    “我知道,知道。”趙姨娘不耐打斷道:“這幾日我翻來覆去的思忖過了,你兄弟怕是走不得舉業,莫不如再做打算。”


    “姨娘有何打算?”


    趙姨娘柳眉一挑,戲肉來了!便見其湊近了說道:“我聽聞,你這些時日每日家清早便去儉哥兒院兒裏耍頑?”


    探春搖頭:“哪裏耍頑了?我是跟儉四哥學劍法呢。”


    “還不都一樣?姑娘家家的學什麽劍法?”頓了頓,她又道:“話說迴來,那儉哥兒才多大年歲?來時不過是個小小秀才,這才兩個月光景,竟折騰出這般大陣仗來!我就想著,這實學怕是另一條路子?


    左右環兒不耐煩那些子曰詩雲的,莫不如跟著儉哥兒也學學那實學的學問?”


    探春聽得此言,倒是認真考量了一陣,頷首道:“姨娘這話在理兒,隻是如今儉四哥外頭一攤子事兒,還要溫書,隻怕沒空教導環兄弟吧?”


    趙姨娘眼見有戲,連忙說道:“這你就不用管了,我想著今兒得空擺酒宴請那儉哥兒一遭,不求旁的,隻求提點一二,列個要讀的書本子也是好的。可我跟那儉哥兒不過照過幾迴麵,實在不相熟……若不然,你替我去邀那儉哥兒?”


    探春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可反複思量,到底顧念著親情沒說出口。躊躇良久,那趙姨娘不耐道:“行不行的,好歹給個話兒啊。”


    探春深吸一口氣,頷首道:“那我便去邀儉四哥一迴……姨娘,話說在前頭,隻是為環兄弟的學業,不能再生出旁的事端來。”


    “這話兒說的,娘何時無事生非了?”趙姨娘笑著起身:“事情說定,那我就先迴去張羅著,儉哥兒如今可是貴客,不好簡慢啦。”


    說話間趙姨娘扭身帶著丫鬟小吉祥兒走了,隻餘下探春蹙眉心下惴惴。


    可不論心中如何不安,這事兒方才總是應下了,探春便隻得帶著丫鬟去尋李惟儉。


    辰時過半,探春拾掇心緒到了東北上小院兒。


    侍書叫了門,李惟儉納罕著將探春迎了進來,待落座後才問道:“三妹妹怎地這會子來了,可是有事兒?”


    探春囁嚅著說道:“儉四哥,我姨娘見環兄弟讀不得四書五經,就想讓他轉學實學,因是下晌設了酒宴,想請儉四哥過去討教討教。”


    李惟儉心中暗暗稱奇,這趙姨娘還有這份兒心思呢?


    注一:燕窩論顏色分作白黃血,論造型可分燕盞、圓盞、三角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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