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教了,大人果然公忠體國。”


    嚴希堯擺了擺手,緩緩起身笑道:“我不過是是實心任事罷了。”


    實心任事,整飭官民,不避嫌怨——此為今上簡拔嚴希堯時的批語。


    送拜帖之前李惟儉就做足了功課,此時自然聞弦知雅意,當即正色道:“少司寇實心任事,不避嫌怨,這般不算公忠體國,隻怕也唯有範文正、於少保才是公忠體國了。”


    “此言說之太早,身後名自然要留與身後說。”頓了頓,嚴希堯轉而說道:“昨日我又思量了下,賈史王薛同氣連枝,若牽連的廣了,隻怕不美。”


    說著,嚴希堯看向李惟儉。李惟儉心中明了,這是怕同時打擊薛家、賈家,引起四家合力反彈。


    他便說道:“如此倒是簡單了,詹禦使隻消秉公執法、公事公辦就是了。”


    “正是。”嚴希堯定住身形負手笑吟吟道:“複生有任事之能,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啊?大人謬讚了。”


    嚴希堯卻道:“我為官二十載有餘,看人的眼光還是有些的。是不是謬讚,且往後再看。”


    又閑話幾句,嚴希堯留了李惟儉吃了些點心,管事兒的來報,又有人來訪,李惟儉這才躬身告辭。


    剛從書房出來,遙遙就見管事兒的領著的富態員外快步行來。那員外一路陪著笑,滿口的山西腔兒。


    李惟儉去到側園裏瞧了瞧打井的進度,轉頭兒臨走時正巧撞見那管事兒的,笑著招唿一聲,就問:“徐管事,方才那員外,聽口音是山西來的?”


    管事兒的就道:“可不是,大同車員外,一年裏總要往老爺跟前兒走動個幾迴。”


    笑著言語幾句,與那管事兒的錯身而過,李惟儉這才領著吳海平出了門。


    出得嚴家,李惟儉與吳海平騎馬緩緩而行,吳海平就道:“公子,劉家父子說今日不見水,明日必出。”


    “嗯。”李惟儉沉吟著應了一嘴,忽而道:“海平,這到京城十來日了,你背後的東主總能說說了吧?”


    “啊?”吳海平聞言一怔,隨即道:“公子怎麽問起這個來了?”


    “還不想說?”


    吳海平嘿然笑了下,沒言語。


    “也好,你不說我也就不問了。隻是有一樁事,須得借助你背後的東主。”


    “這……公子不妨先說說?”


    “簡單,讓那丁家兄弟尋了巡城禦史詹崇出首,旁的都不用說,隻消提上薛蟠一嘴就行。”


    薛蟠暴病而亡可是掛在刑部的,


    吳海平琢磨了下,大抵明了了意思。說道:“此事倒是容易,那丁家兄弟便是出了首也不過是挨一頓板子,使足了銀錢一準兒樂意。隻是這錢——”


    “嘖!”李惟儉蹙眉看向他,語重心長道:“海平啊,你也瞧見了,我那水泵造出來了吧?”


    “造出來了,瞧著就新鮮。”


    “哎,這井也開始打了吧?”


    “是,最遲明兒就見水。”


    “你這幾日原本極為上道兒,怎麽這會子又糊塗了?”


    吳海平愈發懵懂:“啊?還請公子明示。”


    “老爺我造了水泵,再弄出來打甜水井的法子,兩廂合在一處,這是要發跡啊。”


    “這話兒說的……這不還沒出甜水嘛。”


    “要是出了甜水,老爺我轉頭兒就把那三千兩銀子還了,這往後哪兒還有你……還有你東家的好處?你這會子不好好兒表現,過幾日可就沒機會了。明白了?”


    吳海平哭喪著臉道:“明白了,您直說讓我墊銀子不就得了?”


    “怎麽能是墊呢?明明是你心甘情願的。”


    吳海平心裏頭恨得咬牙切齒,隻盼著打不出甜水來,迴頭兒將這李惟儉大卸八塊。可轉念一想,先前兒的李家、林鹽司、榮國公府也就罷了,他可是親眼瞧著李惟儉空口白牙就得了少司寇與大司空的信重。


    少司寇嚴希堯乃是今上潛邸便相中的能吏,大司空古惟嶽更是實學大家,這二人同時看重,隻怕這李惟儉必有過人之處,說不得這甜水還真就能打出來呢?


    到時候隻消將這打水井的法子秘而不宣,隨後於京師之中選上幾十處地方,開鑿了甜水井那可真真兒是日進鬥金啊。不用旁的,摻上一股子或是攏下幾口甜水井,這輩子就擎等著坐地發家吧。


    想明此節,吳海平泄氣般吐出一口濁氣,拱拱手,臊眉耷眼道:“得,您是爺,您說什麽就是什麽。”


    “怎麽這話兒聽著不太樂意?”


    “沒有,小的心甘情願。”


    李惟儉笑道:“這就對了。記得,此事你不能出麵兒,今兒就得辦好嘍。”


    “今兒?”吳海平抬頭瞧了瞧,這會子日頭都偏西了。


    “我倒是能等,就怕巡城禦史詹崇等不得……有問題?”


    “那小的可陪不了公子了,得趕緊去找人。”


    “去吧,快去快迴,辦好了遞個話兒。”


    “哎。”吳海平應了一聲,四下瞧瞧,辨明方向撥馬就朝著皇城北而去。


    李惟儉瞧著其掩身於巷子裏,心中思忖,這內城北麵兒可都是皇親國戚,說不得吳海平背後的東家就是哪位王爺。


    能跑去金陵開當鋪,這位一準兒是手眼通天的主兒。


    ………………………………


    賈母上房。


    午點撤下,賈母捧了清茶漱口,卻見黛玉杯中隻是清水,因是就問:“玉兒,今兒這茶水是不可心?”


    黛玉搖了搖頭,思量著如何說,身旁伺候著的紫鵑就道:“老太太,這不是先前兒儉四爺給姑娘瞧過嘛,說姑娘這病不能飲茶,打那日起,姑娘就不沾茶水了。”


    “還有這迴事?”賈母鄭重道:“瞧玉兒這兩日大好了,想來那儉哥兒也是有些本事的。他既說了不能吃茶,那玉兒往後就不吃了。”


    “嗯,祖母,不吃了。”


    黛玉卻想著,儉四哥配的藥雖難喝,可還是有用的。素日裏她發了病,哪一次不是綿延個十天、半個月的?這一遭卻隻幾日就大好了。


    隻是事後紫鵑、雪雁學著那方子試了兩迴,每迴得的藥都帶著顏色。黛玉瞧著發怵,沒敢下口。她便想著,迴頭兒須得讓雪雁去學學那藥到底是如何配的。


    賈母頷首,忽而笑容一斂,蹙眉歎息道:“也不知寶玉如何了。”


    黛玉就道:“舅舅巴不得寶二哥上進,他自己求著去義學,舅舅隻有高興的,斷不會不允,祖母放心就是了。”


    賈母略略頷首,簾櫳一挑,大丫鬟鴛鴦轉過屏風,喜道:“老太太,寶二爺往迴走呢。瞧著高興的什麽的也似,一準兒是得了二老爺嘉許呢。”


    賈母就笑道:“天可憐見,小小的人兒,一晃兒也知道讀書上進了。”


    過得須臾,寶玉果然迴來了。隻是先前去見其父賈政,寶玉非但不曾得了賈政嘉許,反倒當著一眾清客相公的麵兒奚落了一通。


    非但是寶玉,連帶著其奶兄李貴也被賈政好一通訓斥。


    當著賈政的麵兒,寶玉唯有心中惴惴,生不出半點兒怨懟。待惴惴出得門來,還陪著笑寬慰了李貴一會子。


    迴返時,因是想著好歹過了賈政這一關,這往後兒就能跟那秦鍾一起去義學耍頑、親近,寶玉這才又高興起來。


    招唿過,賈母連忙將寶攏在身旁,問過了方才情形,寶玉卻隻說好的,那賈政訓斥、奚落之語一概不提。賈母又想著既去了義學,隻怕這白日裏就瞧不見了,頓時心中升起不舍,殷殷叮囑了好一會子。


    正說話兒間,鴛鴦又來報:“老太太,璉二奶奶來了。”


    “璉哥兒媳婦怎麽這會子來了?”賈母納罕了一嘴。


    話音落下,簾櫳挑開,王熙鳳領著平兒等上前見了禮,待落座這才說道:“老祖宗,今兒孫媳婦得跟您說一樁事兒。這不是昨兒府裏頭有個小廝,喚作潘又安的,上街采買被巡城禦史給拿了去……”


    賈母就道:“這外間的事兒,自有璉哥兒他爹、寶玉他爹做主,鳳哥兒卻是問錯人了。”頓了頓,又道:“咱們家雖說是寬待下人,可也不好護著那些個作奸犯科的,既是巡城禦史拿了人,那定是壞了事。”


    王熙鳳就道:“就說老祖宗眼明心亮,那潘又安的確壞了事兒。這不是還是前幾日儉哥兒那樁事兒嘛,那潘又安得了好處,這才出言哄了儉哥兒走了側門兒,這才險些遭了算計。”


    賈母麵上一冷:“這等背主的奴才,便是巡城禦史沒拘拿了去,咱們家也留不得。遠遠的打發了,可不好留在府裏頭。為了些許好處,今兒能算計儉哥兒,來日又怎知不會算計旁的?”


    “老祖宗說的是,”王熙鳳聲音壓低,說道:“就隻怕這潘又安胡亂攀咬,到時候壞了咱們家的名聲,可就糟糕了。”


    王熙鳳話兒雖不曾說透,可賈母眼明心亮,又哪裏不知其意?


    無外乎是擔心那潘又安三木之下吐了口,將東府賈薔、賈蓉都招認出來,到了那會子,賈家上下可就真沒臉了。


    為了一點兒銀錢,幫著有錢有勢的親戚算計窮親戚,傳出去賈家一準兒會成了笑柄!


    賈母略略思忖,就道:“你讓璉哥兒去給老爺(注一)傳個話兒,不能由著那潘又安胡亂攀咬,汙了咱家的名聲。”


    “哎。趕早不趕晚,那我這就去交代。”


    王熙鳳起身一福,緊忙領著平兒等走了。


    賈母端坐軟塌上,撒了手任憑寶玉尋著黛玉耍頑,心中卻暗暗思忖起來。


    她如今雖說萬事不管,隻是高樂,可府裏的大事小情兒都瞞不過她去,自有鴛鴦等丫鬟報與她知曉。


    自上月底薛家來了京師,不過十來日光景,竟連著鬧了兩迴。前一迴還能說是酒後失德,可過後竟不知悔改,竟哄東府的蓉哥兒、薔哥兒雇請了青皮去截堵儉哥兒!


    早前兒人家儉哥兒可是與薛家有恩情呢!不說知恩圖報,這薛家反倒忘恩負義,真真兒是讓人心中厭棄!


    事到如今,賈家子弟牽扯其中,賈母再不好一碗水端平,隻得先委屈了那儉哥兒。賈母便思忖著,迴頭兒多叫那儉哥兒來跟前兒幾次,有她護著,再不能讓那薛蟠欺辱了去。


    因是想起了李惟儉,賈母便將鴛鴦招唿過來,說道:“儉哥兒一早又出門兒了?”


    鴛鴦迴話道:“迴老太太,儉四爺一早兒用了早點就出門兒了,留下話兒說去了少司寇府上。”


    賈母道:“這儉哥兒真是個上進的,你瞧瞧,這十來日每日家忙得腳不沾地,我瞅著早晚得出息。一會子是不是有糖蒸酥酪?多做一些,也給儉哥兒送去一份兒。”


    “哎。”


    鴛鴦嘴上應著,心中略略詫異。這糖蒸酥酪做起來繁瑣,素日裏都是寶二爺吵著要吃,老太太才會吩咐廚房做了。如今老太太自己提起,又囑咐給儉四爺送去一份兒……想來儉四爺在老太太心裏頭不一般呢。


    ………………………………


    卻說李惟儉騎著馬施施然迴了賈府,於門房處交還了獅子玉,經穿堂、過門、走夾道,一路朝著東北上小院兒行去。


    自夾道裏行了一陣,眼看小院兒近在眼前,忽而便從東小院兒轉出一個丫鬟來。


    那丫鬟身形高壯豐盈,卻正是昨兒來求李惟儉的司棋。


    李惟儉暗暗蹙眉,想著一會子如何將司棋打發了,結果司棋腳步不停,臨到跟前兒四下張望一番,隨即扯了李惟儉的手塞過一張紙箋。


    “儉四爺,我實在沒法子啦!”


    丟下一句話,又深深看了李惟儉一眼,司棋扭身便走,腳步匆匆,沒一會子就沒了蹤影。


    李惟儉迴頭張望了兩眼,直到司棋身形掩於牆後,這才納罕著瞧向手中的紙箋。


    那紙箋不過二指寬,其上寫著:十一日、水車胡同兒西數第四家。


    什麽意思?什麽意思?就拿這個來考驗自己?


    話說司棋比二姑娘迎春還要大上一些,也不知是十五還是十六了……


    他將紙箋攏進衣袖,這才快步進了自家小院兒。


    紅玉還是耳朵最尖的那個,早早兒迎上來就道:“四爺迴來啦。四爺一早兒剛出門,辰時剛過姨太太就打發人來尋四爺。”


    “嗯,還有呢?”李惟儉往裏走著。


    “還有就是——”


    正待此時,門外忽而有婆子笑道:“儉四爺迴來啦?可巧兒,二老爺正尋四爺呢,叫四爺去夢坡齋走一趟。”


    注一:賈母稱唿賈政為老爺。近期隻是草草翻了一遍,有錯漏的請大家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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