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冬寒，不知春暖。
——袁讓
七日前，青州墓王府，正有一件奇怪的案子被偵破。
案件起因，源於青州一家獨大的土夫子樹大招風，遭人下了戰帖，相約青州極富盛名的桓侯墓一較高下。
桓侯墓始建於三百年前，乃舊故代時期代國隱天子桓侯之墓，因其墓穴隱蔽鮮為人知，備受曆代尋龍挖穴之輩推崇。
墓王府名頭極大，卻終究是上不得台麵的土夫子，暗自壓下此事，應了約，賭局悄然進行，七日光景，破除萬難，終究尋到了桓侯墓具體方位，就要下鏟，突然遭軍隊包圍，下了大獄。
說來倒巧，此事竟驚動王都，帝君遣一名極富探案之能的老者前往渤海道調查此案。
老伯不喜乘車，獨願自己騎馬，孤身遠赴青州。
按理，此案既出自墓王府，自要先去墓王府查驗真相，老伯卻非常人，先去桓侯墓打探，見墓穴加固，又有軍隊駐紮，等閑人不得靠近，老伯要硬闖，被士兵攔下，告知此地早被渤海道征用，乃公家私產，若要強闖，必然下了大牢要了一條小命。
這不禁叫老伯生了疑，情報聽說，墓王府久擅盜墓，尋這大名鼎鼎的桓侯墓亦耗費不少人力，怎的突然就成了渤海道私產？
此為第一點疑慮。
據情報所稱，早在墓王府準備挖穴之初，有個遠方子侄被官府所擒，下了牢獄，怎的不出半旬，墓王府就給出了這檔子事？
老伯遂前往渤海道大獄，去探望那不幸的小公子，哪知獄卒不給進，這可急壞了老人，左右逡巡，把破舊麻衣給翻個遍，也倒不出一絲銀錢，獄卒冷笑道：“你莫不是要賄賂老子？”
老伯點頭道：“是呀。”
獄卒道：“沒有錢可賄賂不成。”
“這個道理我知道。”
獄卒抽出刀，威脅道：“沒錢莫進來，小心老子砍你。”
老伯頓時愁眉苦臉，“老爺不給通融？”
獄卒晃著大刀，似笑非笑道：“拿刀給你通融，幹不幹？”
老伯自不敢與他較真，思慮再三，終於忍痛摸出個碧綠玉佩，道：“上好的成色，幾百兩銀子呢，給不給瞧上一眼？”
獄卒接過玉佩，狐疑道：“你這老兒能有這等好東西？”
老伯信口胡謅道：“早年見過前任渤海道巡按，見老兒書法極高，賞賜了這一枚，若非囊中羞澀，我可斷不肯舍愛。”
獄卒左右把玩，又咬一咬，他自己看不出好壞，不過唬人倒十足，於是收下，帶老伯進了大獄，逢人便稱是自家長輩，要來瞧一瞧大獄模樣，一路暢通無阻，見到了罹難的墓王府遠房小公子。
根據情報，這小公子名喚吳可憐，是個年方十八的少年，再見獄中這少年，鼻青臉腫，十指淤青，顯然已受了不輕的折磨。
獄卒開了門，囑托隻有半炷香時間，可要抓緊，老伯進了大牢，不與他廢話，開門見山，“事情經過與我講，不可有絲毫隱瞞，和盤托出，我便能救你。”
吳可憐有如抓住一棵救命稻草，將事情原委娓娓道來。
......
原來早在八天前，小公子唿喝一班仆役上街遊玩，路上遇見個中年人，言稱來自青州府，是個刀筆吏，專擅風月，有個好去處。
小公子禁不住誘惑，與之同去，一路暢談盡歡，來至頗負盛名的花間閣，內有美人雲集，一時間叫初嚐人事的少年給挑花了眼，正歡快間，忽又有大漢闖將進門，要花魁作伴，小公子未盡興，怎能罷休，唿喝仆役拳腳相加，竟失手打死那漢子，這卻一石激起千層浪，青州府當即來捕快拿人，不日又有渤海道批文，提吳可憐押入渤海道大獄。
事情發展本就不尋常，更為離奇之事接踵而來。
青州府那刀筆吏買通獄卒，來見小公子，言之鑿鑿，有錢能使鬼推磨，傳信迴墓王府，隻要給錢，便能贖人。
吳可憐少年心性，怕事畏權，忙寫信請刀筆吏代傳，當夜，就有獄卒來提他，要放他出獄，卻那料，方出監牢，就有大軍圍困，稱他畏罪越獄，罪名極大，連累墓王府，一紙叱令，大軍將墓王府滿門活捉，皆給下了大牢。
......
老伯聽後，哈哈大笑，拍著少年肩頭，寬慰道：“要你出獄，人家那是誆你呢，不過我不騙人，不出兩日，保你出獄。”
吳可憐急道：“那墓王府呢？”
“無虞。”
吳可憐一揖到底，拜謝道：“若能大難不死，必要重金酬謝老伯！”
老伯微笑道：“錢不必給我，與墓王府知會一聲，都給帝君就成。”
“給帝君？”吳可憐疑惑不解，“老伯究竟是何人？”
老伯道：“須發皆白，不過一老翁，姓袁名讓，出身大名府。”
吳可憐驚道：“原來是大名府的高人，此番可真是有救了！”
老伯微笑不語，出門去，再無消息。
隔日有人見老伯四處打聽渤海道風評，渤海道向來囂張跋扈，時有草菅人命，風評自然十分糟糕。
又有人見老伯偷溜入臨海換防駐地，見軍隊散漫，毫無法紀，反觀海外那歸來皇朝，船艦訓練有素，由此港口駕船出海，不過半日光景，即可抵達皇朝。
老伯禁不住仰天一歎，自語道：“內憂外患呐！”
......
案發第三日，墓王府私自挖掘桓侯墓一案水落石出，渤海道遭徹查，軍政要員悉數換血，東海封城，一派黑雲壓城之勢。
老伯啟程迴轉王都，遇人傳信，狄鷹於瀚海進展受阻，恐有性命之危，老伯怎能坐視不理，健步如飛，鞋都給磨掉了腳後跟，隻為火速救援他的好徒弟。
……
囚車那頭，庾泗不容樂觀。
護送囚徒的姑娘雖占人數優勢，卻終究是女兒身，與馬匪對戰，隻怕將要落個下風。雪兒與她關係極密切，隨時伴在身邊，庾泗輕聲道：“若情況不妙，則不要戀戰，舍棄這一百囚徒，盡管去逃命。”
雪兒道：“姐姐呢？”
庾泗灑然一笑，道：“自然有你狄大哥為我報仇。”
雪兒心內一緊，攥住她衣襟，“我不走！”
庾泗板起臉來，“又不聽我話了？”
雪兒也極有脾氣，倔道：“以前聽，以後聽，現在就不聽！”
此時有姑娘來報，馬匪已距此不足百步，放眼去看，依稀可瞧見火把招搖，人數不在多。
庾泗問道：“約摸來了多少人？”
姑娘迴道：“粗略看，在三十人左右。”
庾泗眉頭更見深鎖，如此人員懸殊的一場戰鬥，盡管她已有十足的把握，卻仍舊不肯傾盡全力一戰，因為距離沙齒國仍舊還很遙遠，路途中也不知將要麵對怎樣的險峻，保全所有姑娘們的性命，才是她最需要做的事情。
跟隨狄鷹多年，她也是個心思縝密的人，思慮不過片晌，便有條不紊地發布了指令，“傳令給姐妹們，趕囚徒下車，匯聚一處，拿馬車圍住，不可叫一個人逃跑，再者，將百輛馬車分左右驅趕，成包抄之勢夾擊敵方！”
姑娘得了令，自去吩咐，庾泗望向雪兒，柔聲道：“我處置小鍾，你對我有怨懟？你啊，做做樣子而已，還能真的動情不成？稍後打起來，你且先發信諜給狄鷹，告知他此時情況，而後去尋小鍾，切記，一定要尋到他！”
雪兒點頭。
談話間，大敵迅速逼近，看那數十馬匪，成一線列陣，攔阻了去路，庾泗忽有個好笑想法，喊人提了程思美來，給他一匹馬，自己一騎在前，去與對方交涉。
程思美叫苦不迭，納罕道：“為何要我去交涉？人家一刀劈來，我豈不嘎了！”
庾泗嫣然一笑，“不去？”
程思美硬氣，迴一句：“不去！”
“當真不去？”
“當真不去！”
庾泗收斂笑意，對雪兒道：“殺了吧。”
程思美一驚，“殺我！”
“不錯，就要殺你。”
程思美驚怒，繼而又舒展笑容，胸有成竹道：“你不會殺我。”
庾泗道：“因為狄鷹要拿你作餌，所以我不會殺你？”
程思美道：“正是如此。”
庾泗歎氣道：“你看那三十馬匪，來者不善，護得了你一時，卻護不了你一世，若遇見個大陣仗，咱們就要同時交待出性命，你遲早都要死，不為此權衡？”
程思美眼珠一轉，有了主意，把臉湊到她跟前，悄聲道：“我為你交涉，拚我全力也要智退強敵，那麽作為交換，你需放我遠走，日後不可尋我麻煩，不可再翻舊賬，如何？”
庾泗道：“我答應。”
程思美立即歡喜起來，庾泗又道：“隻怕狄鷹不會答應。”
程思美頓時苦下一張臉，庾泗拍一拍腰間的刀，“去吧，日後保你不死。”
程思美瞪大雙眼，對此難以置信，庾泗抽刀出鞘，凜冽刀鋒映照月光，倍增寒意，她道：“我姓庾，單名泗，我說過的話從未食言，我也從不殺你這般的人。”
程思美道：“你不殺，狄鷹也要交我去王都，自有帝君殺我。”
庾泗道：“哪怕間接殺人，我也從不殺你這般的人。”
程思美皺眉道：“我這般的人？我這般的什麽人？”
庾泗笑道：“人渣。”
程思美大怒，庾泗卻開心地笑起來，將刀交到他的手上，“死在這把刀下的人，皆是英雄豪傑，與狄鷹作對，就該有一死，它的下一個飲血對象，必然將是荀炳，你不過一個誘餌，放寬心便是。”
程思美道：“狄鷹不會交我給帝君？”
“我說不會，就一定不會。”
程思美狐疑道：“你說話如此管用？”
“管用。”
隻是兩個字，僅僅隻是兩個字，叫程思美聽來，卻分量極重，他疑心極重，卻寧願選擇相信。
於是他就提著刀，跨上馬，去麵對那千軍萬馬，雖僅三十馬匪，於他而言，無異於慷慨出征，庾泗仍能聽到他消散於風中的“風蕭蕭兮易水寒......”
......
藤道是個資深馬匪。
荒漠生存，人馬壯大是其一，審時度勢才是真正保命根本，識時務者為俊傑，這話頂沒錯。
藤道麾下統率三十弟兄，駐地位於大琅口，此地有綠洲，亦不缺商隊，養活這數量不大的隊伍可說綽綽有餘。唯一不美的是，不出兩裏地，新近起了一座大城。
一座名為沙齒國的大城。
本以為有利可圖，藤道曾遣弟兄去收保護費，卻給人收拾了迴來，藤道氣惱，率三十弟兄尋場子，卻終究見識到了王朝威嚴。
披甲軍隊秩序森然，人高馬大，隨便拎出個人，就可打趴他這一群烏合之眾，藤道未戰先怯，灰溜溜逃跑，大琅口這肥美綠洲也不要，連夜跑路。
一行吃夠了苦頭，跌跌撞撞，不知何處是安身，正苦惱間，就在昨夜，起了變故。
有個趕著破舊馬車的白衣僧尋來，與他做了一筆交易。
一筆欲置狄鷹於死地的交易。
……
藤道抽抽鼻子，低聲道：“有把握？”
身旁人道：“有把握。”
他似乎極信賴這個人，得到準確答複，便心裏有了底，於是他就朗聲道：“兄弟們！那頭都是如花似玉的小娘們兒，休看她們手中刀，不過是縫衣服的小玩意兒，今夜隻管幹仗，搶了幾個，都歸他自個兒！”
頓時群情激奮，三十馬匪齊聲高喝，以壯聲威，程思美驅馬走近，幾乎被嚇破膽，雙腿打顫，不敢再近分毫。
藤道低聲道：“我要搶娘們，這小子就宰了如何？”
身邊人道：“先問他來意。”
於是他就高聲問詢程思美，所來為何，程思美強自鎮定，聲音猶有顫鳴，迴道：“壯士來做什麽？”
藤道笑道：“有如此龐巨的車隊途徑我的駐地，自然要來一探究竟。”
程思美道：“我們很快就離開，絕不打擾壯士。”
藤道笑意不減，道：“路過，就已經打擾了，不留個說法，此事不能算。”
程思美慌了神，“你要什麽說法？”
藤道環顧一番，問他道：“你們浩浩蕩蕩是要去哪裏？”
程思美拿手一指，“去沙齒國。”
與沙齒國沾邊，都不是好事，藤道心思一緊，“去沙齒國做什麽？”
程思美也不知為何要去，胡謅道：“看親戚。”
藤道噎了一口痰，嚷道：“你在那有親戚？”他又指著浩蕩的百人車隊，“帶這麽多人看親戚？”
“嗯。”
藤道沒了神，問身邊人，“怎麽說？”
“不急，等著。”
“等什麽？”
“等個人。”
“等什麽人？”
身邊人抬頭，輕聲道：“殺了他瀚海就要大亂的人。”
——
狄鷹背著恩師，恩師則抱著他的大光頭，像一顆大鹵蛋。
袁讓沉吟道：“此番你狄鷹遇著如此麻煩，可謂天降橫禍，西疆群雄割據，馬匪部落數之不盡，不知暗中有多少眼睛在盯著你，也在盯著魚蛋，或許她此刻就已經遇見了麻煩。”
狄鷹點頭。
“還有。”他眼神溫柔，拍一拍狄鷹肩頭，對他道，“隨心所動，隨意而發，你還年輕，還要走很長的路。”
狄鷹道：“正如您說，綠洲出現如此大的變故，勢必引來沙漠各處目光，此番押解囚徒前往沙齒國，若有人膽敢攔路，必然衝著狄鷹而來。我去，也許就是死。”
袁讓笑問，“若你不去呢？”
“她會死。”
“那麽你一定已經做好了抉擇，無論你做什麽，我都要支持你，隨你心而動，隨你意而發，即刻啟程。”
狄鷹笑了起來，“有師父和庾泗，咱們三個聯手，天下無敵！嗷嗷嗷～”他意氣風發，臨了嗷嗷來了兩嗓子。
袁讓開懷大笑，慨然道：“還像個孩子。”
狄鷹迴一句，“師父也還年輕。”
“嗯！蹭蹭趕了四千裏路，從渤海直撲你這苦寒地，年輕時都沒如此拚命，好在心年輕，體力也跟得上，的確年輕！”
話雖如此，狄鷹心內不免又多幾分傷感，任誰都看得出，名捕已不再年輕，帝國荀炳也曾預言，十年之內，狄鷹必要接任名捕，那個時候，他的師父是否得以安享晚年，抑或駕鶴西去？
他的眼中已不知不覺有了淚珠。
——
狄鷹與名捕馳援瘐泗，那麽程思美又是否可化解一番戰鬥呢？
讓我們來看一看。
藤道受命於身旁不知底細的人，得了命，不再開口，程思美等待許久不見迴音，扭頭去看瘐泗，瘐泗努努下巴，鼓勵他繼續，程思美又一陣頭大，心下思量，斟酌許久，開口道：“我們隻需一個時辰便可走出壯士駐地，不肯行個方便？”
藤道也沒主意，問身旁人，“怎麽說？”
身旁人忽道：“你認不認得狄鷹？”
藤道一驚，“怎麽不認得！鼎鼎大名的狄捕頭，整個瀚海都要聽他指令，儼然是瀚海霸主！”
身旁人道：“今夜過後，希望我問起藤道，旁人也會有你這般語氣，誇你一句是個瀚海霸主。”
藤道深諳保命哲學，心下一沉，“你要對付狄鷹？”他又恍然大悟，“這是狄鷹的車隊！”
“取代狄鷹，或繼續流浪，就在你今夜的選擇。”
“這！送命呐！”
身旁人道：“我今夜必殺狄鷹，你又肯不肯幫我呢？”
藤道驚道：“你有把握？”
他道：“十足的把握。”
藤道漸漸安下一顆心來，卻仍舊不安，低語道：“答應我的事，閣下也不要忘記！”
“我不是個健忘的人。”
他二人這邊低語，程思美那頭卻苦苦等候，等不來迴音，灰溜溜迴到庾泗身旁，尚未開口，庾泗已先道：“如若真的無法避免一番惡戰，不要管其他，你自己逃跑，逃得越遠越好。”
程思美驚訝莫名，庾泗道：“若你一定要死，也要死得其所，死在此地，我不便與狄鷹交待。”又道，“躲後頭去。”
程思美樂得避禍，牽著馬跑遠，與一百囚徒躲到一處，伸長脖子瞧熱鬧。
按事前庾泗吩咐，囚徒下車後，百輛馬車均已空閑，由姑娘們駕車分左右散開，向馬匪包抄，藤道環顧周遭，嘴角抽動，盡管瞧不起這一群娘們，卻打心眼裏畏懼狄鷹，又不知身旁神秘人心思，打是不打，是個心頭謎。
——袁讓
七日前，青州墓王府，正有一件奇怪的案子被偵破。
案件起因，源於青州一家獨大的土夫子樹大招風，遭人下了戰帖，相約青州極富盛名的桓侯墓一較高下。
桓侯墓始建於三百年前，乃舊故代時期代國隱天子桓侯之墓，因其墓穴隱蔽鮮為人知，備受曆代尋龍挖穴之輩推崇。
墓王府名頭極大，卻終究是上不得台麵的土夫子，暗自壓下此事，應了約，賭局悄然進行，七日光景，破除萬難，終究尋到了桓侯墓具體方位，就要下鏟，突然遭軍隊包圍，下了大獄。
說來倒巧，此事竟驚動王都，帝君遣一名極富探案之能的老者前往渤海道調查此案。
老伯不喜乘車，獨願自己騎馬，孤身遠赴青州。
按理，此案既出自墓王府，自要先去墓王府查驗真相，老伯卻非常人，先去桓侯墓打探，見墓穴加固，又有軍隊駐紮，等閑人不得靠近，老伯要硬闖，被士兵攔下，告知此地早被渤海道征用，乃公家私產，若要強闖，必然下了大牢要了一條小命。
這不禁叫老伯生了疑，情報聽說，墓王府久擅盜墓，尋這大名鼎鼎的桓侯墓亦耗費不少人力，怎的突然就成了渤海道私產？
此為第一點疑慮。
據情報所稱，早在墓王府準備挖穴之初，有個遠方子侄被官府所擒，下了牢獄，怎的不出半旬，墓王府就給出了這檔子事？
老伯遂前往渤海道大獄，去探望那不幸的小公子，哪知獄卒不給進，這可急壞了老人，左右逡巡，把破舊麻衣給翻個遍，也倒不出一絲銀錢，獄卒冷笑道：“你莫不是要賄賂老子？”
老伯點頭道：“是呀。”
獄卒道：“沒有錢可賄賂不成。”
“這個道理我知道。”
獄卒抽出刀，威脅道：“沒錢莫進來，小心老子砍你。”
老伯頓時愁眉苦臉，“老爺不給通融？”
獄卒晃著大刀，似笑非笑道：“拿刀給你通融，幹不幹？”
老伯自不敢與他較真，思慮再三，終於忍痛摸出個碧綠玉佩，道：“上好的成色，幾百兩銀子呢，給不給瞧上一眼？”
獄卒接過玉佩，狐疑道：“你這老兒能有這等好東西？”
老伯信口胡謅道：“早年見過前任渤海道巡按，見老兒書法極高，賞賜了這一枚，若非囊中羞澀，我可斷不肯舍愛。”
獄卒左右把玩，又咬一咬，他自己看不出好壞，不過唬人倒十足，於是收下，帶老伯進了大獄，逢人便稱是自家長輩，要來瞧一瞧大獄模樣，一路暢通無阻，見到了罹難的墓王府遠房小公子。
根據情報，這小公子名喚吳可憐，是個年方十八的少年，再見獄中這少年，鼻青臉腫，十指淤青，顯然已受了不輕的折磨。
獄卒開了門，囑托隻有半炷香時間，可要抓緊，老伯進了大牢，不與他廢話，開門見山，“事情經過與我講，不可有絲毫隱瞞，和盤托出，我便能救你。”
吳可憐有如抓住一棵救命稻草，將事情原委娓娓道來。
......
原來早在八天前，小公子唿喝一班仆役上街遊玩，路上遇見個中年人，言稱來自青州府，是個刀筆吏，專擅風月，有個好去處。
小公子禁不住誘惑，與之同去，一路暢談盡歡，來至頗負盛名的花間閣，內有美人雲集，一時間叫初嚐人事的少年給挑花了眼，正歡快間，忽又有大漢闖將進門，要花魁作伴，小公子未盡興，怎能罷休，唿喝仆役拳腳相加，竟失手打死那漢子，這卻一石激起千層浪，青州府當即來捕快拿人，不日又有渤海道批文，提吳可憐押入渤海道大獄。
事情發展本就不尋常，更為離奇之事接踵而來。
青州府那刀筆吏買通獄卒，來見小公子，言之鑿鑿，有錢能使鬼推磨，傳信迴墓王府，隻要給錢，便能贖人。
吳可憐少年心性，怕事畏權，忙寫信請刀筆吏代傳，當夜，就有獄卒來提他，要放他出獄，卻那料，方出監牢，就有大軍圍困，稱他畏罪越獄，罪名極大，連累墓王府，一紙叱令，大軍將墓王府滿門活捉，皆給下了大牢。
......
老伯聽後，哈哈大笑，拍著少年肩頭，寬慰道：“要你出獄，人家那是誆你呢，不過我不騙人，不出兩日，保你出獄。”
吳可憐急道：“那墓王府呢？”
“無虞。”
吳可憐一揖到底，拜謝道：“若能大難不死，必要重金酬謝老伯！”
老伯微笑道：“錢不必給我，與墓王府知會一聲，都給帝君就成。”
“給帝君？”吳可憐疑惑不解，“老伯究竟是何人？”
老伯道：“須發皆白，不過一老翁，姓袁名讓，出身大名府。”
吳可憐驚道：“原來是大名府的高人，此番可真是有救了！”
老伯微笑不語，出門去，再無消息。
隔日有人見老伯四處打聽渤海道風評，渤海道向來囂張跋扈，時有草菅人命，風評自然十分糟糕。
又有人見老伯偷溜入臨海換防駐地，見軍隊散漫，毫無法紀，反觀海外那歸來皇朝，船艦訓練有素，由此港口駕船出海，不過半日光景，即可抵達皇朝。
老伯禁不住仰天一歎，自語道：“內憂外患呐！”
......
案發第三日，墓王府私自挖掘桓侯墓一案水落石出，渤海道遭徹查，軍政要員悉數換血，東海封城，一派黑雲壓城之勢。
老伯啟程迴轉王都，遇人傳信，狄鷹於瀚海進展受阻，恐有性命之危，老伯怎能坐視不理，健步如飛，鞋都給磨掉了腳後跟，隻為火速救援他的好徒弟。
……
囚車那頭，庾泗不容樂觀。
護送囚徒的姑娘雖占人數優勢，卻終究是女兒身，與馬匪對戰，隻怕將要落個下風。雪兒與她關係極密切，隨時伴在身邊，庾泗輕聲道：“若情況不妙，則不要戀戰，舍棄這一百囚徒，盡管去逃命。”
雪兒道：“姐姐呢？”
庾泗灑然一笑，道：“自然有你狄大哥為我報仇。”
雪兒心內一緊，攥住她衣襟，“我不走！”
庾泗板起臉來，“又不聽我話了？”
雪兒也極有脾氣，倔道：“以前聽，以後聽，現在就不聽！”
此時有姑娘來報，馬匪已距此不足百步，放眼去看，依稀可瞧見火把招搖，人數不在多。
庾泗問道：“約摸來了多少人？”
姑娘迴道：“粗略看，在三十人左右。”
庾泗眉頭更見深鎖，如此人員懸殊的一場戰鬥，盡管她已有十足的把握，卻仍舊不肯傾盡全力一戰，因為距離沙齒國仍舊還很遙遠，路途中也不知將要麵對怎樣的險峻，保全所有姑娘們的性命，才是她最需要做的事情。
跟隨狄鷹多年，她也是個心思縝密的人，思慮不過片晌，便有條不紊地發布了指令，“傳令給姐妹們，趕囚徒下車，匯聚一處，拿馬車圍住，不可叫一個人逃跑，再者，將百輛馬車分左右驅趕，成包抄之勢夾擊敵方！”
姑娘得了令，自去吩咐，庾泗望向雪兒，柔聲道：“我處置小鍾，你對我有怨懟？你啊，做做樣子而已，還能真的動情不成？稍後打起來，你且先發信諜給狄鷹，告知他此時情況，而後去尋小鍾，切記，一定要尋到他！”
雪兒點頭。
談話間，大敵迅速逼近，看那數十馬匪，成一線列陣，攔阻了去路，庾泗忽有個好笑想法，喊人提了程思美來，給他一匹馬，自己一騎在前，去與對方交涉。
程思美叫苦不迭，納罕道：“為何要我去交涉？人家一刀劈來，我豈不嘎了！”
庾泗嫣然一笑，“不去？”
程思美硬氣，迴一句：“不去！”
“當真不去？”
“當真不去！”
庾泗收斂笑意，對雪兒道：“殺了吧。”
程思美一驚，“殺我！”
“不錯，就要殺你。”
程思美驚怒，繼而又舒展笑容，胸有成竹道：“你不會殺我。”
庾泗道：“因為狄鷹要拿你作餌，所以我不會殺你？”
程思美道：“正是如此。”
庾泗歎氣道：“你看那三十馬匪，來者不善，護得了你一時，卻護不了你一世，若遇見個大陣仗，咱們就要同時交待出性命，你遲早都要死，不為此權衡？”
程思美眼珠一轉，有了主意，把臉湊到她跟前，悄聲道：“我為你交涉，拚我全力也要智退強敵，那麽作為交換，你需放我遠走，日後不可尋我麻煩，不可再翻舊賬，如何？”
庾泗道：“我答應。”
程思美立即歡喜起來，庾泗又道：“隻怕狄鷹不會答應。”
程思美頓時苦下一張臉，庾泗拍一拍腰間的刀，“去吧，日後保你不死。”
程思美瞪大雙眼，對此難以置信，庾泗抽刀出鞘，凜冽刀鋒映照月光，倍增寒意，她道：“我姓庾，單名泗，我說過的話從未食言，我也從不殺你這般的人。”
程思美道：“你不殺，狄鷹也要交我去王都，自有帝君殺我。”
庾泗道：“哪怕間接殺人，我也從不殺你這般的人。”
程思美皺眉道：“我這般的人？我這般的什麽人？”
庾泗笑道：“人渣。”
程思美大怒，庾泗卻開心地笑起來，將刀交到他的手上，“死在這把刀下的人，皆是英雄豪傑，與狄鷹作對，就該有一死，它的下一個飲血對象，必然將是荀炳，你不過一個誘餌，放寬心便是。”
程思美道：“狄鷹不會交我給帝君？”
“我說不會，就一定不會。”
程思美狐疑道：“你說話如此管用？”
“管用。”
隻是兩個字，僅僅隻是兩個字，叫程思美聽來，卻分量極重，他疑心極重，卻寧願選擇相信。
於是他就提著刀，跨上馬，去麵對那千軍萬馬，雖僅三十馬匪，於他而言，無異於慷慨出征，庾泗仍能聽到他消散於風中的“風蕭蕭兮易水寒......”
......
藤道是個資深馬匪。
荒漠生存，人馬壯大是其一，審時度勢才是真正保命根本，識時務者為俊傑，這話頂沒錯。
藤道麾下統率三十弟兄，駐地位於大琅口，此地有綠洲，亦不缺商隊，養活這數量不大的隊伍可說綽綽有餘。唯一不美的是，不出兩裏地，新近起了一座大城。
一座名為沙齒國的大城。
本以為有利可圖，藤道曾遣弟兄去收保護費，卻給人收拾了迴來，藤道氣惱，率三十弟兄尋場子，卻終究見識到了王朝威嚴。
披甲軍隊秩序森然，人高馬大，隨便拎出個人，就可打趴他這一群烏合之眾，藤道未戰先怯，灰溜溜逃跑，大琅口這肥美綠洲也不要，連夜跑路。
一行吃夠了苦頭，跌跌撞撞，不知何處是安身，正苦惱間，就在昨夜，起了變故。
有個趕著破舊馬車的白衣僧尋來，與他做了一筆交易。
一筆欲置狄鷹於死地的交易。
……
藤道抽抽鼻子，低聲道：“有把握？”
身旁人道：“有把握。”
他似乎極信賴這個人，得到準確答複，便心裏有了底，於是他就朗聲道：“兄弟們！那頭都是如花似玉的小娘們兒，休看她們手中刀，不過是縫衣服的小玩意兒，今夜隻管幹仗，搶了幾個，都歸他自個兒！”
頓時群情激奮，三十馬匪齊聲高喝，以壯聲威，程思美驅馬走近，幾乎被嚇破膽，雙腿打顫，不敢再近分毫。
藤道低聲道：“我要搶娘們，這小子就宰了如何？”
身邊人道：“先問他來意。”
於是他就高聲問詢程思美，所來為何，程思美強自鎮定，聲音猶有顫鳴，迴道：“壯士來做什麽？”
藤道笑道：“有如此龐巨的車隊途徑我的駐地，自然要來一探究竟。”
程思美道：“我們很快就離開，絕不打擾壯士。”
藤道笑意不減，道：“路過，就已經打擾了，不留個說法，此事不能算。”
程思美慌了神，“你要什麽說法？”
藤道環顧一番，問他道：“你們浩浩蕩蕩是要去哪裏？”
程思美拿手一指，“去沙齒國。”
與沙齒國沾邊，都不是好事，藤道心思一緊，“去沙齒國做什麽？”
程思美也不知為何要去，胡謅道：“看親戚。”
藤道噎了一口痰，嚷道：“你在那有親戚？”他又指著浩蕩的百人車隊，“帶這麽多人看親戚？”
“嗯。”
藤道沒了神，問身邊人，“怎麽說？”
“不急，等著。”
“等什麽？”
“等個人。”
“等什麽人？”
身邊人抬頭，輕聲道：“殺了他瀚海就要大亂的人。”
——
狄鷹背著恩師，恩師則抱著他的大光頭，像一顆大鹵蛋。
袁讓沉吟道：“此番你狄鷹遇著如此麻煩，可謂天降橫禍，西疆群雄割據，馬匪部落數之不盡，不知暗中有多少眼睛在盯著你，也在盯著魚蛋，或許她此刻就已經遇見了麻煩。”
狄鷹點頭。
“還有。”他眼神溫柔，拍一拍狄鷹肩頭，對他道，“隨心所動，隨意而發，你還年輕，還要走很長的路。”
狄鷹道：“正如您說，綠洲出現如此大的變故，勢必引來沙漠各處目光，此番押解囚徒前往沙齒國，若有人膽敢攔路，必然衝著狄鷹而來。我去，也許就是死。”
袁讓笑問，“若你不去呢？”
“她會死。”
“那麽你一定已經做好了抉擇，無論你做什麽，我都要支持你，隨你心而動，隨你意而發，即刻啟程。”
狄鷹笑了起來，“有師父和庾泗，咱們三個聯手，天下無敵！嗷嗷嗷～”他意氣風發，臨了嗷嗷來了兩嗓子。
袁讓開懷大笑，慨然道：“還像個孩子。”
狄鷹迴一句，“師父也還年輕。”
“嗯！蹭蹭趕了四千裏路，從渤海直撲你這苦寒地，年輕時都沒如此拚命，好在心年輕，體力也跟得上，的確年輕！”
話雖如此，狄鷹心內不免又多幾分傷感，任誰都看得出，名捕已不再年輕，帝國荀炳也曾預言，十年之內，狄鷹必要接任名捕，那個時候，他的師父是否得以安享晚年，抑或駕鶴西去？
他的眼中已不知不覺有了淚珠。
——
狄鷹與名捕馳援瘐泗，那麽程思美又是否可化解一番戰鬥呢？
讓我們來看一看。
藤道受命於身旁不知底細的人，得了命，不再開口，程思美等待許久不見迴音，扭頭去看瘐泗，瘐泗努努下巴，鼓勵他繼續，程思美又一陣頭大，心下思量，斟酌許久，開口道：“我們隻需一個時辰便可走出壯士駐地，不肯行個方便？”
藤道也沒主意，問身旁人，“怎麽說？”
身旁人忽道：“你認不認得狄鷹？”
藤道一驚，“怎麽不認得！鼎鼎大名的狄捕頭，整個瀚海都要聽他指令，儼然是瀚海霸主！”
身旁人道：“今夜過後，希望我問起藤道，旁人也會有你這般語氣，誇你一句是個瀚海霸主。”
藤道深諳保命哲學，心下一沉，“你要對付狄鷹？”他又恍然大悟，“這是狄鷹的車隊！”
“取代狄鷹，或繼續流浪，就在你今夜的選擇。”
“這！送命呐！”
身旁人道：“我今夜必殺狄鷹，你又肯不肯幫我呢？”
藤道驚道：“你有把握？”
他道：“十足的把握。”
藤道漸漸安下一顆心來，卻仍舊不安，低語道：“答應我的事，閣下也不要忘記！”
“我不是個健忘的人。”
他二人這邊低語，程思美那頭卻苦苦等候，等不來迴音，灰溜溜迴到庾泗身旁，尚未開口，庾泗已先道：“如若真的無法避免一番惡戰，不要管其他，你自己逃跑，逃得越遠越好。”
程思美驚訝莫名，庾泗道：“若你一定要死，也要死得其所，死在此地，我不便與狄鷹交待。”又道，“躲後頭去。”
程思美樂得避禍，牽著馬跑遠，與一百囚徒躲到一處，伸長脖子瞧熱鬧。
按事前庾泗吩咐，囚徒下車後，百輛馬車均已空閑，由姑娘們駕車分左右散開，向馬匪包抄，藤道環顧周遭，嘴角抽動，盡管瞧不起這一群娘們，卻打心眼裏畏懼狄鷹，又不知身旁神秘人心思，打是不打，是個心頭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