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把人當人,才是這個世道最難的事情。


    ——狄鷹


    這一夜,小小綠洲如臨大敵。


    小鍾飲盡一碗酒,咳嗽著,咳完,輕聲道:“據我所知,魔築常年不見陽光,在其中生活的鬼魅也極盡歹毒兇狠,傳聞它們就如黑色煙霧般虛無縹緲,又擅長侵略人的心神,占據人的軀體,借此為惡。要對付它們,除非擁有天神一般的高超修為,否則就隻能擁有強大的心性修為來與之對抗,隻有謹守本心才能不為邪魔侵染,從而立於不敗之地。”


    狄鷹大口喝酒,不忘歎一口氣,道:“謹守本心,談何容易,人生在世,多的是欲望,要做到無欲無求,或許隻有素心亭的大和尚們才能做到。”


    小鍾道:“可咱們既然身處這綠洲,魔物又盤踞在瀚海之內,遲早有一天咱們總要麵對,不想個法子對抗,隻怕咱們跑得了,天下百姓卻要受苦。”


    狄鷹瞄一眼端坐在小鍾身側的雪兒,揶揄道:“小笨蛋,一直說你笨,看來是狄大哥看走了眼,小鍾兄弟不但是個絕頂高手,還是個心係蒼生的大俠客,這一次你可跟對了人,若哪一日小鍾兄弟要帶你走,狄大哥絕無二話。”


    雪兒頓時羞紅了臉,小鍾笑道:“我也曾是個浪子,也不知為何,遇見雪兒,突然就把心給放了下來,等除去魔物,我為你做成那一件事,可一定要帶她走。”


    狄鷹開懷大笑,自己又滿飲一大碗,小鍾要喝,被他給阻止,“酒是個好東西,可是今夜不喝,明天仍舊可以喝,今年不喝,明年也可以喝,不過人的性命卻隻有一條,你今夜死在這酒碗裏,明天可再也喝不到這好酒了。”


    小鍾歎道:“長夜漫漫,沒有酒又如何度過?”


    狄鷹笑道:“白天自然要為許多事情去奔波,可夜幕降臨,就隻有一件事情可做。”


    小鍾訝異道:“何事?”


    狄鷹起身,拍一拍他與雪兒的肩頭,笑道:“隻有一件事,那就是睡覺。”


    小鍾畢竟久居風月,自然明白他話中所指,雪兒卻天真質樸,扶起小鍾,道:“我為鍾大哥寬衣休息,若是睡不著,我還懂得許多童謠,對於助眠可甚有效果。”


    小鍾苦笑,既欣慰於這一位紅顏知己的天真爛漫,也感激於狄鷹這位好兄弟的一番美意,也不多話,與雪兒雙雙進了帳篷,獨留狄鷹一人麵對浩瀚夜空。


    他舍了酒碗,站到沙丘上吹著涼風,過不片刻,有名身著黑衣的女子來到,不多話,隻把手中的一把刀遞與他,狄鷹接過,問道:“都準備妥了?”


    “都已妥當。”


    狄鷹沉聲道:“此事萬要對庾泗保密。”


    女子道:“姐妹們都清楚,怕她忍不住會出手。”


    “明日若小鍾問起我的行蹤,隻需告訴他我三日後迴返,其餘不要對他講。”


    “我明白。”


    狄鷹握緊手中刀,乘夜風急掠,遠離了這一片安逸溫室,衝入寒冷的荒漠中,去尋覓一個敵人。


    他自小生活於瀚海之內,尋常人夜間在茫茫沙漠中趕路,掉了方向是常事,可對於狄鷹而言卻不會。約行大概一個時辰,轉到一處背風的小沙丘,早有一人在等候,身後尚趴伏著兩匹駿馬,見到狄鷹來到,這人急忙跪下,道:“狄大哥,兩匹馬已備好,荒漠雖然難行,卻也是足夠日行三百裏的良駒,水糧都備足,保你一路無虞。”


    “嗯,你們都辛苦。”


    這糙臉漢子笑道:“狄大哥對咱們兄弟多有照拂,談何辛苦?”他又取下肩上背囊,道,“您要的十把刀都在裏頭,那是大當家砸鍋賣鐵去湊齊的好刀,砍十個人頭也不帶卷刃!”


    狄鷹接過這沉甸甸的包裹,由衷讚道:“此番才真的辛苦你們,瀚海貧苦,大當家平日節衣縮食,竟舍得這樣一番大手筆,定要替我對他好好道一聲謝。”


    “兄弟記著了。”


    狄鷹跨上大馬,包裹纏繞到另一匹馬上,對他道:“快些迴去,如今瀚海不太平,魔物又喜好夜間出沒,危險得緊。”


    漢子對他抱拳相送,狄鷹催馬急行,去尋覓那等候他的敵人。


    值此深夜,究竟是誰在等候他?


    是否就是那個追殺小鍾的敵人?


    又是否是現身瀚海的魔築魔物?


    結果很快被揭曉,前方出現一座廢棄多年的荒城,有個人立身城門口,一襲黑衣融於黑夜,臉覆青鋼麵,獨留一對眸子綻放光芒。


    狄鷹停馬,取下背囊,道:“十把刀,你說夠不夠?”


    這人道:“足夠。”


    狄鷹蹲下身解開包裹,“這是十把好刀,可是揮刀的對象卻不是人類,你當真有把握對付?”


    “我沒有把握。”這人給了一個不太好的答案。


    狄鷹頭大道:“既然沒有把握,咱們就該多尋些幫手,至不濟也總要好過你我二人單槍匹馬來送死。”


    這人緩緩取下麵具,露出他的真實容貌來,這是個麵有疤痕的男人,傷口早已結痂,卻溝壑深布,黑夜裏乍一看像極了修羅地獄裏的惡鬼,叫狄鷹見了也不禁吃驚。


    正是白日裏現身要劫財的那神秘刀客,亦正是追殺小鍾不死不休的神秘殺手。


    狄鷹注意到,他的腰間還掛著一柄入鞘長劍。


    刀客道:“天下功法,籠統可分為武道,法道,神道,以及天道,對於狄大捕頭而言,無需我贅述。武道共六脈,一脈三境界,據說修至大成,可成武神,這是一條成神之路。法道共十一境,你是主修此道的行家,我不好妄言,不過據說修到那傳說中的十二境,也還是成神,令人向往。”


    狄鷹點點頭,表示認可。


    刀客續道:“至於神道,好像隻有那麽一小撮人因緣際會,才有資格修習,這是一條最難同時也是最寬闊無比的一條成神路,可以說,隻要有某一位天之驕子僥幸踏上了神道,那麽隻要他別半道猝死了,那便是板上釘釘的天神候補了。”


    狄鷹感慨一句:“天底下不缺這樣的驕子。”


    “可惜,你我都不是,所以才會更加努力。”


    狄鷹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時候,普通人的努力隻是為了證明那些天才的天才之處,或許咱們努力一輩子也比不過人家呢。”


    刀客迴頭看一眼這座魔息環繞的荒城,沉聲道:“我不知道那些天才是什麽樣的人,隻知道此刻與我一起誅魔之人,是你狄鷹,敢為天下先的人,是你與我,不是那些什麽天才。”


    狄鷹笑了起來,“頭一次發現你說話很中聽,不過,你說到了天下修為的大致劃分,世間人大多也是修習武法神三道,至於最神秘的天道,你給說道說道?”


    “這便涉及到了今夜我們的誅魔一事,我聽一位素心亭好友對我說,魔築裏頭的魔物,都是世間萬物的黑暗一麵糾結而成,隻要我們心存惡念,那麽魔築便會永久存活下去,所以它們也終歸脫不開武法神道的窠臼。


    至於天道,道門有言,天有四十九,遁去其一,衍化萬物,可以說天道既是獨立於其他三道之外,也是衍生其他三道之始,或許隻有我們真正踏入各自領域的最高點,才可一窺天道全貌。”


    狄鷹皺眉道:“你這個說法很新穎,很有道理。既然要修至大成才能一窺天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真正踏入了天道,便是超脫於萬物了,我們或許就可以衝天而去,徜徉銀河九重天,甚至淩駕於眾神山的那群天之子,屆時我們成了神,成了天,成了不受拘束的無法之人?”


    刀客有些語塞,“呃,狄兄真敢想,不過值得期待。”


    狄鷹一下子舒坦了許多,好像看到了修行一途的嶄新希望,“那依你所說,其實這群魔物與我們一樣,都是天道的產物,那麽就還是有一戰之力了。”


    “不錯,以天道對天道!”


    “好,我與你並肩對敵!”


    他二人站在城門口,刀客道:“他們就盤踞此城中,今夜切勿後退一步,誓要誅滅魔物,還天下一個清白。”


    “好,我一步不退!”


    此刻,荒城中驟然衝出一道黑影,刀客霍然抽刀,喝道:“殺!”


    狄鷹與他同時動作,飛撲入城,迎麵就是黑壓壓一群魔物,沒有實體,好似煙霧,狄鷹拚命揮刀,卻隻能斬在空處,刀客一刀劈裂魔影,喝道:“天道斷天道!”


    天下功法都與天道息息相關,既然人與魔物皆脫離不得天道,那以天道對天道,便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此際又有魔物衝來,狄鷹腳腕微轉,身子一扭,揚手甩刀,刀在飛去刹那一分為二,刀身之上隱現黃沙,奇哉怪也,雖然這仍舊是一把凡刀,卻有了不尋常的威力,黃沙散入魔物體內,立即起了功效,隻見那魔物厲聲嘶吼,拚死反擊,就在臨近狄鷹的刹那又煙消雲散了。


    半刻鍾光陰,堪堪打退一波魔物,城中魔物不知龜縮去了何地,兩位孤膽英雄獲得了短暫的喘息時機。


    刀客調理氣息,揶揄道:“魔物無窮無盡,今夜咱們或許就要死在這裏了!”


    狄鷹苦道:“明知必死,不留一絲退路?”


    “不留!”


    狄鷹暗罵這疤痕臉,為天下蒼生考慮是一迴事,可不知變通一味求死卻是另一迴事,麵對魔物,他自然不怕,但是進了城,與這群天殺的交過了手,就知道自己麵對的是怎樣一群敵人。


    他自小苦修大樊籠,得上天眷顧,修得法道至強一境,對付尋常魔物自然手到擒來,今夜這荒城之中卻顯然有些不太一樣,或許不消幾個時辰,他二人就要被魔物吞噬,連副完整白骨也留存不下。


    一念生,狄鷹便有了退意,打算且戰且退,退到了城門口,見情勢不對就要拔腿跑路。


    二人休歇了不過幾個唿吸間,一尊高大怪物突兀地衝天而起,身後率領大批魔物,嗷嗷叫著撲上前來。


    狄鷹攥緊手中刀,再看那疤痕臉,早已躥了出去,攻勢所向披靡,手中一把刀真可謂驚天動地,他的手腕一翻,就有一番截然不同的刀法使將而出,也不過幾個眨眼間,人就已衝出數裏遠,位於魔物中心,壓力倍增。


    這個人,追殺小鍾長達一月之久。


    狄鷹暗歎,此人修習武道,大概已達到金身脈瓶頸,比他的法道六境不知強出了多少,哪怕合他與小鍾二人之力也不見得從這人刀下討得便宜,小鍾能夠逃亡一個月,也是殊為不易的一件事情。


    今日迴轉綠洲,小鍾酣睡,狄鷹離開綠洲找尋他的這一位敵人,並非他要為小鍾解決掉這大敵,而是要向這位敵人證實一些事情。


    茫茫荒漠,行人本不多,身負絕頂武功卻被仇家追殺的殺手便更不多,他願意結交小鍾這位朋友,卻也要打探清楚他的底細才成,自小便熟悉沙漠,發生於沙漠中的每一件事情都逃脫不了他的耳目,於是他就在十五裏之外的一片流沙灘中尋到了這疤痕臉。


    他們初見,正是這疤痕臉腳踩長劍懸浮流沙之上,狄鷹看得出他在練功,可如此別出心裁的方式卻令人大開眼界。


    他至今也不知這疤痕臉姓甚名誰,哪怕如今並肩作戰也不知他的底細,或許他本有機會得知,可在見到魔物突兀現身瀚海之後,他們的目標便再不是小鍾,也不再是相互的試探,而是這一群為禍蒼生的魔鬼。


    狄鷹已退到城牆根,再退一步便要出了城,他心中暗喜,卻猛然聽到疤痕臉的喊聲,聽他聲音急促,顯然遇到了棘手的硬茬子。


    狄鷹嗤笑一聲,暗罵他愚蠢,自己掉頭就跑,他身後不知何時已盤踞數名魔物,唿嘯而來,寒意侵骨,狄鷹揮手再出刀,一把刀一分為二,黃沙在刀尖飛舞,毫無阻滯地刺入魔物體內,又帶走兩條性命。


    此際又聽疤痕臉喊聲,狄鷹撫額頭痛,對自己言語道:“你說救不救?”


    他自己又迴答自己:“那小子厲害如斯,哪裏需要你去救。”


    他對這答案深為滿意,於是心安理得地出了城,看見遠處休息的兩匹馬,低頭又看見散落地上的九把刀,狄鷹無言地搖了搖頭。


    “唉,難辦哪!”狄鷹歸攏起九把刀,背在身上,掉頭轉向城內,以刀開路,盡管法道至強足以碾壓這一群魔物,卻終究雙拳難敵四手,待他衝至戰圈中心與刀客匯合,早已傷痕累累,麵目全非。


    再看刀客,一把刀早已斷折,而那對手卻是個數人高矮的巨大黑影,他以雙拳對眾魔,身負重傷卻一步不退,巨魔探出一條粗壯的手臂來拿他,他凜然不懼,腳踩玄妙步法,每一步都有冷霜炸裂,待他踏足七步,七朵冷霜如花般綻放,瞬間便有刺骨寒意加身,狄鷹驚道:“冷暉七道!”


    此際刀客躍至半空,又是冷霜七步踏將出來,霎那間天下地上都已被這寒霜覆蓋,刀客大喝一聲,“刀來!”


    狄鷹趁勢丟出一把刀,刀客接過,一刀長貫天地,直刺巨大魔物,刀勢所向披靡,有冷霜加持,更顯神威。


    魔物一聲吼叫,化作煙霧消散,狄鷹大喜,哪知心神突然失守,有魔物趁機奪取神魂,控製了他的軀體,揚刀就朝刀客殺來,刀客一腳將之踢開,抖手挽個漂亮刀花,轉而繼續鏖戰,殺向其餘魔物。


    被控製軀體的狄鷹顯然不肯就此罷休,擎著刀在後頭追趕,每每迫近,總要被刀客一腳踹飛,如此反複,終於惹來他的不耐煩,扭頭大喝,“你修的什麽道!”


    狄鷹下意識迴道:“法道。”


    “天道斷天道!”刀客大喝,這聲音氣勢十足,將狄鷹的鼓膜也給震蕩得生疼,儼然出自佛門的大獅子吼,盤踞狄鷹體內的魔物不堪重負,衝出體外,刀客揮刀就劈。


    方方恢複意識,狄鷹就見到一把刀兜頭劈來,大叫一聲,卻有魔物慘叫更甚,已被一刀給劈個正著,煙消雲散。


    原來不是劈他自己。


    狄鷹劫後餘生,就要感激道謝,刀客囑托道:“萬要謹守心神,不可給魔物絲毫可趁之機!”


    “好,我記住了。”


    他們並肩作戰,也不知光陰流淌幾許,直到天邊隱現光明,才明了已激戰了大半個夜晚,帶來的十把刀連帶著狄鷹自己從綠洲取來的那把刀,已斷折了七把,狄鷹也身負重傷,幾乎沒了起身的力氣,刀客稍強一籌,卻也沒辦法再與魔物迎麵對抗,僅以冷暉七道避實就輕,以刁鑽手段格殺。


    又有魔物趁狄鷹體虛,趁勢來攻,刀客道:“天將明,他們實力大打折扣,起來與我再戰一場!”


    狄鷹苦道:“我連尿尿都費勁,哪還有力氣隨你殺敵?”


    他說話的空當,魔物迅速逼近,厲嘯一聲,就要鑽入他的體內,值此千鈞一發之際,有兩把刀橫空而來,將魔物格殺當場,隨著它灰飛煙滅,兩刀哐啷一聲掉落。


    救下他的人,自然是用刀的人,既然他與疤痕刀客並肩作戰,那麽其中一把刀定然出自疤痕臉之手,那麽另一把刀又是出自哪裏?


    莫非還有個隱秘的人躲在暗處?


    這把刀,狄鷹極為熟悉,刀客也極為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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