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籲……”


    楊戈勒住馬,定定的凝視著地平線盡頭的路亭城。


    “籲。”


    方恪抬手,命身後的百十騎一齊勒馬。


    他看了看視線盡頭的路亭城,再疑惑的扭頭看了楊戈一眼。


    明明楊戈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但他的心下卻莫名往下一沉,有種仿佛要失去什麽的恐慌感。


    “大人,咋了?”


    楊戈笑了笑,沒有言語,抬頭繼續掃視這片山坳,輕聲問道:“你父母還未歸家嗎?我有些事要尋他們。”


    他落到了山坳裏,目光沿著正前方那條山溝,眺望這兩片無數次出現在他夢中的山脈,視線漸漸模糊。


    “等你做啥子,伱又不是沒穿褲子……”


    楊戈:“那我現在告訴你了,以後不能隨便吃不認識的人給的食物……來,叫聲哥!”


    楊戈記得,有人說過川渝老人裹白頭巾,是當年吊唁諸葛武侯傳承下來的傳統。


    腳下湍急的江水、狹窄的河道,與他記憶中那條開闊、平緩的長江,大不相同。


    那一座座山……


    “二娃,羊子個又跑囉!”


    牧童終於忍不住將手裏的糕點塞進了嘴裏,含糊不清的迴道:“我爹娘還要晚些才迴來……”


    他轉過身,拉扯出一條長長的焰尾繼續溯江而上。


    走到一半時,一個孩童光屁股騎在一頭水牛身上,嘻嘻哈哈的從山坡下邊的小路上衝了上來,他肩上扛著一根樹枝,樹枝上掛著一條濕漉漉的褲子。


    然後沿著長江,一路溯江而上……


    楊戈將蟒袍放到他的臂膀上,從包袱裏扯出一身灰撲撲的粗布短打換到身上,心頭頓時覺得自在了許多。


    ……


    幾息過後,騎牛的那小子怪叫一聲,一拍牛屁股,加緊往前跑。


    看,這就是為什麽當年他羨慕那些放牛的小夥伴。


    牧童:“哥?”


    牧童抬頭看著楊戈,高高興興的迴道:“客人,我貴姓楊,大名楊二錘!”


    “我教過弟妹怎麽做糯米丸子。”


    他很清楚自己是在刻舟求劍,但這個發現仍然令他喜出望外的連吃了三大碗!


    直到肚皮實在是撐不下了,他才美滋滋的掏出錢袋高聲唿喊道:“掌櫃的,結賬!”


    方恪心頭一急,慌忙就要開口。


    他越飛越快,明明真氣消耗的速度都已經超過迴複的速度,他卻隻覺得越來越輕鬆。


    如今老掌櫃又不在了,這天下雖大,又有哪裏是他的家呢?


    “那您總得告訴我,您家在哪兒吧?”


    沿途也找不到任何可以作為標識物的景物……滄海桑田的力量,莫過如是。


    ‘後邊我也要養一頭牛!’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而今再見到這樣的打扮他隻覺份外的親切……他祖母在世的時候,就是總是纏著這樣的白頭巾。


    他從未吃過這麽好吃的食物,說話的時候眼神都在放光。


    楊戈輕輕拍打著他的肩頭,溫和笑道:“往後就在自己家裏過年吧。”


    而右邊這一片山勢比較平緩的山坡,就是公路。


    “你莫鬧嘛,看爹爹給你走個正步!”


    再後來,青麻價大跌,這裏沒人種青麻了,從這裏經過再也不用從青麻叢裏經過了,可惜那時候他爺爺奶奶都已經不在了,他也隻有清明和過年才迴來掃墓了。


    大水牛高高的翹著尾巴,後邊跟著一個隻穿著一條補丁摞補丁的破褲子的孩童,他一手拽著牛尾巴,一手拽著一頭倔強山羊,借力從山坡下衝了上來。


    楊戈定定的望著這兩片山脈,透過眼前模糊一片的視界,他又看到了當年那個追著山羊漫山遍野亂跑的黑峻峻小孩,又看到了那個牽著孫子昂首挺胸走正步的幹瘦老人。


    一種將糯米煮熟後重新曬幹,食用時重新加水烹煮、甜鹹皆宜的便捷主食,他小時候早餐經常吃這個……


    趙渺坐在楊戈往常慣坐的那把搖椅上,一手將小黃摟在懷裏輕輕的撫摸它的腦袋,低低的說道:“你爹咋還不迴來呢?”


    楊戈板著臉一本正經的問道。


    牧童:“你不說我不能吃不認識的人給的吃食嗎?”


    他知道的,自家大人在這人世上沒親人了,武功練到他今時今日這個地步,卻還連一件可以入葬做個衣冠塚的親眷衣裳都找不到。


    一直等……


    ……


    悅來客棧大門外。


    他笑著揮了揮手,另一隻手從馬鞍上抽出冷月寶刀,縱身而起,化作一道金色的虹光向著南方掠去。


    方恪視線模糊的強笑道:“我還指著今年過年繼續上您家蹭一碗糯米丸子呢……”


    可楊戈換好衣裳後,還是開了口:“你帶著弟兄們迴衙門吧,我就不進城啦。”


    他已經穿好褲子了,不怕生人了。


    心底的陰霾與血腥味,也在滔滔江水的衝刷中一點一滴的淡化……


    晌午後,他尋了個沒人的地兒衝天而起,向著老家的方向掠去。


    他們見了楊戈,也同樣愣住了。


    他坐在一個破破爛爛的油膩小攤子裏,聽著街上此起彼伏的鄉音叫賣聲,稀裏嘩啦的將攤子裏售賣的所有吃食都嚐了一個遍,最終還真叫他找到了一種和記憶中的兒時味道一模一樣的食物:陰米粥。


    方恪靜靜地杵在他身旁,一聲都不敢吭。


    牧童差點哭出聲,眼神直勾勾的盯著地上那塊落到雞屎上的糕點,思考著現在撿起來,還能不能吃。


    這兩片山脈……


    聽著他低低的呢喃聲,方恪隻覺得鼻腔一酸,強撐著張口想說點什麽,卻一個字兒都吐不出來。


    楊戈愣了兩秒,麵色忽然一僵,伸手一巴掌輕輕拍在牧童後背心,拍得他一張口,將口中舍不得咽下去的糕點給吐了出來。


    楊戈抓著袖子胡亂擦了擦他的臉,笑道:“客棧……就勞煩你先替我照應一陣兒,等我安頓好,再迴頭來接他們。”


    在這裏,幾乎看不到中原地區最常見的發簪、發冠打扮,幾乎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少都裹著白頭巾……


    楊戈聞言下意識的看了自己一眼,紫紅色的錦緞蟒袍在夕陽的照耀下,反射著溫潤的華光……有些刺眼。


    天明。


    “你爹娘沒有告訴過你,不能隨便吃不認識的人給的食物嗎?”


    楊戈望著兩小遠去的歡快背影,會心一笑。


    那一條條河……


    他曾被他的釣魚佬好友,硬拉著趟了一遍。


    小黃愁眉苦臉的將腦袋搭在她的大腿上,耷拉著一對耳朵,目光一動不動的望著長街的盡頭。


    他小時候這裏都還沒有修路,隻有一條羊腸小路,那時候這裏漫山遍野都種著青麻,春天的時候還好,那些青麻長得還很矮,風一吹,葉底雪白的一麵就翻出來了,仿佛波浪一樣。


    他心頭暗自捉摸著,沉重的步履漸漸輕快起來,心頭也不再忐忑了。


    也是,怎麽會有人不認得迴家的路呢?


    出了城後,眼前熟悉的景物反而越來越多了。


    左邊那一片略顯陡峭的山坡,是他兒時和村裏的小夥伴們一起放牛放羊的地兒,那座山上到處都是他們全家人的腳印。


    他曾無數次透過車窗眺望它們溫柔的身姿。


    越過一個小山包後,兩片被一條淺淺的山溝隔開的兩趟山脈出現在了楊戈的眼前。


    牧童一聽,拍著胸脯迴道:“客人要找誰?我幫你找,這十裏八鄉我都熟!”


    那時候,他最羨慕的就是放牛的小夥伴,隻需要把牛牽到山坡上,就可以扔了繩子安安心心的去底下的小山溝裏玩水摸螃蟹,因為牛不會亂跑,吃飽了就會找個地兒躺下來反芻。


    他攪了好一會兒舌頭,才終於說出了一口臨江口音。


    方恪見狀,慌忙驅趕馬匹靠上前去,支起一條手臂給他當衣架。


    許久,他才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拉住還拉長著脖子眺望西南方等待主人的二黑,憂心忡忡的說道:“迴城!”


    楊戈想了想,點了點頭。


    山坳中間有一座坐北朝南的小院子,方才那個光屁股的騎牛孩童正扒著柴門,探頭探腦的往外張望。


    再後來,他們每次迴家開車路過這裏,他爹媽都會指著那片山林,問他還記不記得以前放羊的那些日子,開玩笑說那些鬆樹都長那麽高了,而他還沒有結婚……


    楊戈見到他們,愣住了。


    “怪不得。”


    “走啦!”


    ‘爺爺、奶奶……二娃迴來了!’


    近了,越來越近了。


    過了十元人民幣,就快到家了!


    快了!


    楊戈怔了怔,迴過神來攪了攪自己的舌頭,張口:“不是…不是……不是,我好久好久沒迴家了,家鄉話都不會說了。”


    後來,這一片山坡退耕還林,漫山遍野都種上了鬆樹,放不了牛也放不了羊,沒過幾年就茂盛的進不了人了。


    他強笑著沒話找話,試圖岔開自家大人心頭正琢磨的事:“是要換衣裳,分批入城嗎?”


    沿著這一片山坡一直走到底,就到家了……


    老板臉上的笑容越發隨和,一邊算賬一邊陪他聊閑:“還是家鄉好吧?”


    楊戈點頭:“沒事兒,我等他們……對了,小朋友你貴姓啊?”


    方恪使勁兒的唇角,可眼淚還是沒忍住湧出了眼眶。


    “你欺負人……”


    後邊放羊的那小子見狀,慌忙奮力拽著繩子往前追:“等等我、等等我啊……”


    縱然滄海桑田、人非物也非,但他還是輕而易舉的找對了方向……


    重慶府、忠州、臨江縣。


    他笑了笑,伸手解開領口的盤扣,慢慢脫下蟒袍。


    “男子漢大丈夫,莫作小兒姿態,老話說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但隻要你我情義不絕,日後必還會有再見之日。”


    恰逢趕集,無數身背竹簍的臨江百姓,擁擠在依山傍水而建的狹窄街道之中,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慢慢蠕動。


    一旁又當掌櫃又當店小二的老板早就盯著他了,生怕他吃完一抹嘴掉頭就跑,見他當真拿出了錢袋,才滿臉堆笑的迎上來,用濃重的臨江口音說道:“客官今日才到臨江吧?”


    後來,這裏修了公路,迴家的路好走了,他們家也有了摩托車,有次他爺爺領他腿著去趕集,一本正經的讓他看他老人家走正步。


    小狗也不知道老爹為什麽還不迴來,但小狗會像以前一樣,等老爹迴家。


    眼前楊戈直愣愣的朝著自家走來,柴門後的牧童非但沒有感到害怕,還主動推開柴門,仰著頭熱情問道:“客人,您來這裏找人嗎?”


    楊戈笑著搖了搖頭,輕聲呢喃道:“老方,我想迴家了,想的要命……”


    楊戈笑著拉開腰間的幹糧袋,從裏邊掏出一塊趙渺為他準備的糕點,塞進牧童手裏:“謝謝你,不過不用啦,我已經找了。”


    楊戈:“你已經叫過哥了,我們就不算陌生人了……去,給哥搬把椅子出來,哥就外邊等你爹娘迴家。”


    楊戈一路南下,順利的找到了長江。


    終於,他沿著河道掠兩座大山後,忽然又了迴去,借著皎潔的月光定定的盯著那一片越看越眼熟的山脈看了許久,忽而歡喜的叫道:“十元人民幣!”


    “是要換身兒衣裳……”


    牧童噙著淚花搖頭。


    楊戈笑了,伸手扯下幹糧袋,整個遞過去:“來,都給你。”


    方恪偏過頭,目送那道虹光消失在燦爛的晚霞裏,心頭空落落的……


    但耳畔的風聲,卻分外的輕柔。


    楊戈目光沒有焦距的凝視著那處山坳、那座小院子,可腦海中浮現的卻分明是另一幅景象……


    楊戈笑著看向攤子外並不熟悉的街景,輕聲迴道:“是啊,還是家鄉好!”


    他拖著步伐,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往向那座院子。


    “真乖!”


    到了夏天,就比較難受了,那些青麻會長得比成人還高,走那條羊腸小路上得從青麻中間穿過去,更膈應的是青麻會長各種各樣的蟲子,人在青麻中間走著走著一隻蟲子就落到你臉上了……那時候,他最煩的就是收青麻,他爹媽在地裏收青麻,他就跟在爹媽身後用鐮刀割麻杆,割了一捆又一捆,又曬又熱又癢。


    許久之後,他才慢慢的垂下頭,步伐僵硬的走進了右邊山坡的羊腸小道裏,心髒不爭氣的開始狂跳。


    付了錢後,他漫無目的沿著古城溜達了許久,從中找到了一些眼熟的城門,眼前這座陌生的古城終於漸漸與少時他陪著初戀女友無數次走過的古城老街相重合……


    他沿著這條羊腸小路一路往前走,轉過一個小山包後,一個不大的敞亮山坳,就映入了他的眼簾中。


    牧童看著手裏的糕點,嘴唇的咽了一口唾沫,但卻沒有立刻往嘴裏塞,而是奇怪的迴道:“您已經找到了嗎?您找的誰啊?”


    他心頭暗下決心:‘嗯,要不後邊把二黑也弄迴來?不行不行,那熊玩意兒不但吃肉、還咬人,咬了人我可賠不起!’


    而他們家養的是山羊,而且還是羊群,那玩意挑食,不能係繩子,係繩子吃不飽、不長肉,可不係繩子一上坡就漫山遍野的亂竄,他就隻能跟著那些遭瘟的山羊漫山遍野的追,常常都是剛追完這一隻,另一隻又跑遠了,那時候他都還很小,力氣都還沒有那些個頭大的山羊大,他自己都不記得,他在這片山坡上摔了多少次。


    快了!


    “好嘞!”


    牧童興奮極了,緊緊的抱著懷裏的幹糧袋,轉身衝進院兒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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