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府司,公廨大堂。


    魏太祖禦賜給繡衣衛鎮堂的蟠龍紫檀堂案,已經碎成一地木渣。


    整間大堂如同被一頭公牛拉著爬犁來來迴迴的耕了無數遍,地板破碎、座椅散架,到處都是人形大坑。


    沈伐呈大字型癱在大堂中間,喘著粗氣、噴著血沫子,憤懣的大聲嚷嚷道:“你幹啥不直接打死我呢?有你這麽做朋友的嗎?”


    楊戈也在微微喘息,聞言冷笑道:“你要不是我朋友,你覺得你現在還有大放厥詞的機會?”


    他打這廝沒動真氣,怕真失手把這廝錘死,單憑體力錘爆這廝的金鍾罩和鐵布衫,的確是個體力活兒。


    沈伐不說話了,但心頭還是覺得這廝白眼狼、沒良心,白瞎了他為了緩和這廝與朝廷的關係熬白的那些頭發……


    “別不知好歹!”


    楊戈把氣喘勻了,瞅著他怒氣衝衝的模樣皮笑肉不笑的說道:“我是看在你沈大指揮使的臉麵上,才在那個風頭浪尖上遠走東瀛,你他媽倒好,反手就拿我給朝廷擋槍不說,還挑撥我與白蓮教火並……怎麽?你不會覺得伱騙得過你個沒腦子的小老婆,就騙得過我吧?有你他媽這麽做朋友的?你他媽真不怕老子死在唐卿手裏?”


    他越說越生氣,一連說了三個他媽的。


    他是真拿這這廝當朋友,這廝當初也的確曾切身處地的為他考慮過……雖然這廝的那些考慮,多少有些一廂情願的意味在裏邊,但其中的情義是真的。


    也正是因為他拿這隻臭狐狸當朋友,他才感到憤怒。


    沈伐變了臉色,強笑道:“你我相處多年,你幾時見過我做沒有把握的事?那唐匪自建平年間就開始在西南邊陲作亂,他在案牘庫裏的資料比你人到高,我早就把她琢磨得透透的了,此獠色厲而膽薄、好謀而無斷、欲成大業而又惜身、見小利而忘誌,以你當時的威名,她絕無可能與你生死相搏!”


    “事實上,事後我都感到驚訝,那老潑婦竟然真敢去見你,單憑這一點,就證明我做得沒錯,此獠的確是在打你的主意,與其讓你不知不覺的就遭了她的道兒、身陷白蓮教,還不如盡早將此事挑明,也好讓你看清楚,白蓮教都是些什麽貨色!”


    楊戈冷笑道:“你是真有把握?還是說玩的不是你自個兒的命?”


    沈伐指著自己左臉上的刀疤:“你以為,我這道疤是怎麽來的?”


    楊戈被他氣笑了,衝他挑起一根大拇指:“那我還真打眼了,你他媽還真他媽的是個狼滅!”


    沈伐不閃不避的直視著他的雙眼,大聲說道:“這世上堅守本心的人,不止你楊老二一人,我沈伐不敢自誇矢誌不渝,卻也敢說一句:‘我沈伐從未有一日放棄過自己的信念!’”


    “隻可惜,我沒有你絕世的武道天賦,也沒有你孑然一身全無後顧之憂的灑脫,我隻能殫精竭慮、戰戰兢兢的去使這些上不得台麵的鬼蜮伎倆,隻為了忠君報國、隻為了國泰民安、隻為了邊關將士不再無辜赴死,哪怕是拿我自己的性命去賭,我沈伐也從未皺過一次眉頭!”


    “你清高、你了不起、你眼裏不揉沙子,你盡可以看不起我這些鬼蜮伎倆,但你不能侮辱我沈伐的為國為民之心!”


    “還有,作為朋友,老子也敢說一句,我沈伐對得住你楊老二,你他娘的愛信不信!”


    楊戈又眯起了雙眼,輕笑道:“按你這麽說來,反倒是我錯了?那我們不妨打個賭,就賭我去東瀛這段時日裏,你有沒有在我家裏搞七搞八算計我,若是我冤枉了你,我剁一條手給你賠罪,若我沒有冤枉你,你剁一條手給我賠罪,敢不敢賭?”


    沈伐驀地睜大了眼,前一秒還義正言辭得幾近憤怒的神情,頃刻間就被訕笑所取代。


    他呐呐的不敢開腔,但結果已經一目了然。


    都是千年的狐狸,誰還不知道誰在玩什麽聊齋啊!


    “玉麵狐狸啊玉麵狐狸,你叫我說你點什麽好……”


    楊戈絲毫不意外這個結果,就他在東瀛裏做過的那些事,沈伐要不在他家裏給他下套,他就不沈伐。


    楊戈甚至都猜到,他家裏那些套兒,必然和當年這廝執意拉他進繡衣衛一樣,都是既有利於朝廷又有利於他的套。


    至少在沈伐眼裏是這樣。


    至於在他楊戈眼裏是不是這樣,從來就不在這隻臭狐狸的考量之中。


    楊戈能理解沈伐這種出基於官本位思想的高高在上、蔑視一切的想法。


    但卻不能再接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枉顧他的意願,私自安排他生活的做法。


    “我們倆這朋友,就做到這裏吧!”


    楊戈輕歎了一口氣:“與你做朋友太累,一個沒防緊你就作妖,再讓你借著朋友的名義肆意妄為、作天作地,我怕我遲早有天得打死你。”


    “往後我的事你別插手,你的事也別拿來煩我,最好別再相見,再相見你也最好也客氣點,我對於朋友之外的人,忍耐力向來極低。”


    “對了,替我轉告你們官家,往後別成天吃飽了撐的就琢磨我,我對他屁股底下那破椅子沒念想,讓他自個兒好好治國,沒事兒別來煩我。”


    “當然,以後叫我再見著鬧心的醃臢事,該管我還會管,寧王隻是第一個,而不是最後一個。”


    “他要是不服氣……盡管發兵來打!”


    “隻要他隻衝我一人兒來,我就隻衝他一人兒去。”


    “但凡他要敢對我身邊的人下手,那就別怪我上他老趙家閉眼亂砍一氣。”


    “就這樣吧……”


    說著他就舉步往外走,走了幾步又想起了什麽來,退迴來從懷中掏出厚厚一摞文書,彎腰交到癱在地麵上發愣的沈伐懷中:“這是東瀛那邊的情況,以及後續需要朝廷支援配合的方案,大致框架我們都已經規劃好了,朝廷這邊可以進一步完善我們的規劃,但不能隨意更改我們規劃的大方向。”


    “尤其是東瀛那邊主事人之人的問題,三五年內最好不要亂動,無論是你們這些將門勳貴,還是朝中那些權貴重臣,都給我克製一下自己心頭的貪念……誰要是搞亂了我們的規劃,讓東瀛倭寇喘過氣兒來,我恐怕得拿他滿門祭旗才能解心頭之恨!”


    “你不妨將我的原話,轉告給朝中所有人!”


    “走了!”


    話音落下,楊戈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一片狼藉的大堂內部。


    沈伐攥著手裏的厚厚一摞文書,張了好幾迴嘴,最終也隻能濃重的歎息了一聲。


    道不同、終難相為謀啊!


    他又沒了一個朋友……


    楊戈如他來時那般,卷起一道燦爛的刀氣徑直掠出洛陽城,再次出現在了東郊碼頭上空。


    他吹了一聲口哨,船艙馬廄裏的二黑就長嘶著拉斷拴馬樁,一個飛躍跳到碼頭上,甩開海碗大的四蹄穿過人群,奔向楊戈。


    楊戈落到它寬闊的背脊上,撥轉馬頭,兩腿一夾馬腹,二黑就撒著歡的載著他一路向東、絕塵而去。


    “希律律……”


    “迴家啦!”


    ……


    不多時,楊戈離去的消息就送進紫微宮,呈到了熙平帝麵前。


    熙平帝聽到這個消息,既感到如釋重負,又覺得出離憤怒。


    人性就是這麽複雜。


    楊戈入京之前,他就憂心忡忡的生怕那頭倔驢非要入宮見一見他。


    畢竟麵對這麽個連寧王說弄死就一刀攮死的狠角色,誰能不發怵?


    可楊戈當真連提都不提要見他一麵就徑直離去,他又感到被輕視。


    就好像他趙曙……無足輕重!


    講句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心裏話,他其實還挺懷念當初那種他君臣二人,一上一下、一內一外,聯手將群臣當球踢的好日子。


    ‘多好的虎頭鍘啊!’


    趙曙心頭悵然若失的想道,心頭又一次為當初將那頭倔驢擼成夥夫的決定而後悔。


    若是當初他沒將那頭倔驢擼成夥夫,那他大魏現如今就有七位絕世宗師,尤其是那頭倔驢年不滿三十,正處於年輕力壯之時,隻要好生籠絡,未嚐不可如信國公那般,為他老趙家坐鎮天下一百年……


    正當趙曙放下手裏的玉如意,抓起桌上的硯台準備摔一個,泄一泄心頭之憤時,有小黃門入內通稟,繡衣衛指揮使沈伐入宮求見。


    趙曙好奇楊戈去了繡衣衛都對沈伐說了些什麽,當即召沈伐入宮覲見。


    然後,他就見到渾身上下包紮得嚴嚴實實,拄著一支拐杖,邊走邊滲血的沈伐,攥著厚厚一摞文書一瘸一拐的走進了尚書房。


    看到沈伐這副模樣,趙曙心頭先是一驚,旋即便大感慶幸。


    他故作驚訝的起身迎上去,很是關切的親手扶著沈伐落座:“仲和,何至於此啊!”


    若不是因為他如今已經是皇帝,沈伐真想擰著他衣襟將唾沫星子噴到他的臉上:‘小爺為什麽被打成這副逼樣,你自個兒心頭沒點逼數嗎?’


    當年結伴浪蕩河洛之地時,他怎麽就沒看出來,這個濃眉大眼的家夥竟然如此腹黑?


    沈伐內心各種大逆不道的誹謗著,麵上卻一臉沉痛之色的雙手將文書呈給了熙平帝:“陛下,這是楊二郎臨走前交給微臣的《東瀛疆域歸化計劃書》,請陛下過目!”


    前一秒還圍著沈伐,認真仔細琢磨著他身上滲出來的到底是不是人血的熙平帝,反手就接過了文書,快步走迴禦案後,落座低頭如饑似渴、一目十行的快速瀏覽……他是見過出自楊戈之手的《睜眼看世界疏》的,對於楊戈的才華和能力,早就不懷疑了。


    沈伐:……


    厚厚一摞文書,熙平帝才翻看了四五頁,便忍不住一拍禦案,懊悔的連聲道:“痛失大才、痛失大才啊!”


    沈伐的臉色更黑了。


    ……


    日落西山,行人三三兩兩的歸家,路亭街麵上的人流量肉眼可見的稀疏了下去。


    悅來客棧內食客三三兩兩的結賬走人,隻剩下幾個住著近的街坊鄰居還在店裏盤桓。


    忙活了一整天的劉掌櫃,一手拄著拐杖、一手牽著小黃從後院走進前堂,笑嗬嗬的與前堂喝酒聊天兒的街坊鄰居們打招唿,約定明日再見。


    隨著年紀增長,他已經很久都不在客棧裏守夜裏,每天忙活完最後一波生意就會趕在宵禁前還家,客棧裏就交給張二牛和新招的兩個夥計照看……


    他剛剛走出客棧大門,就聽到一陣清脆響亮的馬蹄聲,“嘚嘚嘚”的朝著客棧這邊走來。


    他習慣性的露出熱情的笑容,轉身麵朝著馬蹄傳來的方向揖手道:“客官,可是要住店?”


    他轉身後看見來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匹馬生威武。


    第二印象就是這個帶著竹笠的人影,怎麽看著這麽眼熟?


    楊戈慢慢摘下頭上的竹笠,笑嗬嗬的望著老掌櫃的:“老掌櫃的,怎麽又忙到這點兒?”


    劉掌櫃看清他的麵容,下意識的就揉了揉昏花的雙眼,再瞪起眼睛仔細觀看。


    “汪汪汪……”


    小黃已經激動得繃直了繩索人立而起瘋狂大叫,兩隻前爪使勁兒的朝著楊戈遙遙撲騰著,大尾巴搖成了風車。


    劉掌櫃見狀一鬆手,小黃撒開四隻爪子就一溜煙的衝向楊戈,一個飛撲一頭撞進了他的懷裏,委屈的“嚶嚶嚶”的嗚咽著,瘋狂舔舐他的麵頰。


    “噫……”


    楊戈佯裝嫌棄將狗頭擼遠點,使勁兒揉搓道:“這麽大的口氣,你不會背著我吃屎了吧?”


    小黃努力掙脫他的雙手,再度湊到他麵頰前,低低的嗚咽聲又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叫聲:“汪汪汪、汪汪汪……”


    它等了他好久好久。


    久到它都以為,老父親再也不要它了。


    楊戈笑嗬嗬的鬆開狗頭,任由它在自己的臉上亂舔,然後抱著它慢慢走向遠處眼淚婆娑的劉掌櫃:“老掌櫃的,我迴來啦!”


    劉掌櫃抹了一把眼淚,抄起拐杖就打:“混賬玩意兒,你跑哪兒鬼混去了?走了這麽久,連個口信兒都不往家裏帶……”


    楊戈抱頭鼠竄,一邊躲一邊解釋道:“這迴確實是走得遠了點,沒法兒帶口信兒迴來啊,您輕點、輕點,別摔著!”


    劉掌櫃:“咱打的就是你不個著家的熊玩意兒!”


    楊戈:“好好好,您別激動,咱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劉掌櫃追著他似重實輕的敲了他幾拐杖,末了擱下拐杖,虎視眈眈的看著他,大有一言不合揮杖再打:“這迴迴來,還走麽?”


    楊戈:“不走了、不走了,我的家就在這裏啊,我能上哪兒去啊。”


    劉掌櫃咧開嘴,最終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上前一把緊緊的拽住他臂膀,使勁兒拉著他往客棧走:“二牛、二牛,快讓魯師傅別收拾了,小哥兒迴來了,讓魯師傅給他整幾個肉菜……”


    前堂內的街坊鄰居們紛紛抬起頭來,驚喜的看著楊戈:“小哥兒迴來了?”


    後院忙活的張二牛擦著雙手快步竄進前堂,驚喜交加的:“小哥兒迴來了?”


    夥房的魯師傅亦是快步趕過來,把腦袋伸進前堂望了一眼,轉身就往夥房著:“小哥兒坐著啊,飯菜馬上就來!”


    楊戈一邊將跟著他進門的二黑推到門外,一邊笑著向前堂的街坊鄰居們揖手打招唿,末了拉住要去二黑身上卸包袱的張二牛,說了一句“我自己來”。


    他扶著老掌櫃坐下,牽著還在圍著他團團亂竄的小黃,轉身就要去安頓二黑,眼角的餘光卻無意間瞥見櫃台後戳著一道陌生的人影。


    他定睛細看,卻是一個身上裹著幾層厚實粗布衣裳依然可以看出幾分窈窕身姿、不知用什麽汁液塗黑了麵容依然難以掩飾清秀五官的年輕女子。


    見到她,楊戈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而年輕女子見到楊戈臉上的笑容消失,眼神中不由的也露出了幾分驚慌失措的神情。


    老掌櫃注意到楊戈的目光,樂嗬嗬的拉扯著他湊到櫃台前,很是熱情指著櫃台後的年輕女子對他笑道:“小哥兒,快來認識認識,這是咱的幹閨女趙渺。”


    楊戈轉頭看向他,臉上再次浮起笑容:“您幾時多了個幹閨女?我怎麽以前從未聽您說起過?”


    老掌櫃吹胡子瞪眼:“咱幾時認了個幹閨女,還要給你報備不成?”


    楊戈哭笑不得:“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甭管!”


    老掌櫃霸氣的揮手打斷了他的言語:“反正這就是咱的幹閨女,你富貴哥都拿她當親妹子待,你也得一樣,正好渺渺寫得一手好字兒,算盤打得比咱還麻利,往後客棧就交給你們兩個操持了,咱都快七十了,也是時候享幾天清福了。”


    看老頭高興,楊戈也就不好再多說什麽了,隻能勉強的笑道:“成吧,您老高興就成!”


    說完,他轉身就想出去安頓二黑,卻被老掌櫃一把拽住,沒好氣的說道:“你這個做哥哥的,咋愣沒禮數?”


    楊戈撓了撓頭,心頭頓時開始後悔,中午那一頓下手還該再重點……


    “渺渺妹子有禮了。”


    他勉為其難的揖手道:“我叫楊戈,家中行二,老掌櫃他們都拿我開玩笑管叫我小哥兒,你隨便怎麽叫都成。”


    趙渺看了他一眼,又連忙垂下眼瞼,柔柔弱弱的低聲道:“二…二哥。”


    “哎,喊得多順耳!”


    楊戈還沒吭聲,老掌櫃的已經喜笑顏開的一拍手,轉身朝著前堂的街坊鄰居們笑道:“大家夥兒瞅瞅咱這幹兒子幹閨女,有夫妻相不?”


    街坊鄰居們紛紛起哄:“有有有,老掌櫃的慧眼!”


    “啥時候能喝小哥兒的喜酒啊?”


    “啥時候喝小哥兒的喜酒,那還不就是老掌櫃的一句話的事兒?”


    老掌櫃的眉飛色舞的拍著幹瘦的胸膛:“好說、好說,咱家家夥事兒齊全,說辦就能辦!”


    “不得先找個先生給一對兒新人看看?”


    “還有媒妁書聘呢?”


    “你傻了吧?一個是老掌櫃的幹兒子、一個是老掌櫃的幹閨女,還要啥媒妁書憑?”


    “那可就提前恭喜老掌櫃的了……”


    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街坊鄰居,開起玩笑來也不著四六。


    那廂的趙渺,已經臊紅了臉,小腦袋都快垂到胸膛上了。


    楊戈一巴掌拍在額頭上,心頭恨不得現在再折返會洛陽,再把那隻騷狐狸抓出來暴打一頓!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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