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紫微宮,禦書房。


    熙平帝趙曙看著麵前東廠剛剛送迴來的折子,久久無言。


    對於他而言,這張折子帶迴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


    好消息:主t黃瑾不負他所望,一上場就整了個大活兒,穩穩的拉住了楊二郎的仇恨。


    壞消息:黃瑾這把發揮得太超常了點,仇恨值嚴重溢出了,搞不好得殃及他這個團長。


    “這狗奴才到底是真蠢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對付這種倔驢,能上這種手段嗎?”


    趙曙頭疼得無能狂怒,腦海中已經浮現起那頭倔驢背著刀,掀起一溜兒煙塵一路狂奔進京的畫麵了。


    那頭倔驢上迴入京當街揍了沈伐。


    下迴再入京隻怕得衝擊紫微宮了。


    紫微宮當然敢不怕那廝衝擊……


    但問題是,禦馬監裏的老太監青黃不接,鎮國的宗師級老太監是死一個少一個,若是真教那頭倔驢拉著一兩個鎮國老太監同歸於盡,他老趙家的江山都得抖三抖!


    再有,若真叫那廝衝擊了紫微宮,無疑又是開了一次影響極其惡劣的頭。


    “換將?不行,不能換,換了將天下人該如何看待朝廷?換了將誰去給那頭倔驢瀉火兒?”


    熙平帝輕揉著隱隱作痛的眼眶,忽然就有些理解沈伐處理那頭倔驢時狗咬刺蝟——無從下嘴的難受感了。


    平心而論,他的確很想給楊戈一個足夠深刻的教訓。


    但他真沒想把楊戈逼到不死不休的境地……


    一來,他的確很愛惜楊戈的才能和心氣。


    二來,他也看清楚了,楊戈的確沒有反心,甚至連升官發財的野心和欲望都沒有。


    熙平帝心頭甚至還存了幾分打磨掉楊戈身上那些桀驁的毛刺兒,能再為他所用的心思……畢竟楊二郎牌虎頭鍘,一鍘一個不吱聲,誰用誰說好!


    可黃瑾那個狗奴才這麽一搞,別說再收那頭倔驢為己用了,那頭倔驢不進京闖宮闈都得數他恩怨分明、老成持重了。


    “不行,朕得補救,絕不能讓那頭倔驢進京!”


    趙曙揉著隱隱作痛的眼眶,強打精神起身:“擺駕禦馬司!”


    ……


    那廂,熙平帝在紫微宮坐立不安之際。


    這廂,朝廷六司聯合執法的大隊人馬正大張旗鼓、雄赳赳氣昂昂的順水南下。


    六司人馬一路遊山玩水、雪月風花,許多久居京城的事務官,心頭都已經開始蠢蠢欲動的期盼‘揚州瘦馬’滋味了……


    絕大多數人,都將此番興師動眾的大行動,當成了一次難得的出公差、開花賬的好機會。


    他們這種想法,其實也不能算是錯……至少錯的不離譜。


    畢竟在他們的眼裏,此番行動乃是以舉國之力去捉拿一個孤家寡人,能有什麽意外呢?


    即便那個人,是名震大江南北的楊二郎,也不會有什麽意外。


    刀豪?


    如果四老七雄十二豪能夠對抗朝廷的話,那他們才應該是朝廷。


    是以在他們的眼中,此番行動無功而返的可能性是有的,其他的可能性是完全沒有的。


    這不能怪他們坐井觀天、目光狹隘。


    而是他們所掌握的楊戈情報當中,缺失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楊戈習武的時間。


    事實上,截止目前為止,清楚知曉楊戈“小宗師之體”的隻有沈伐和蔣奎這兩個不講武德、老早就對楊戈動過手腳的人,即便再加上有可能知曉的熙平帝趙曙,以及從楊戈口中得知此事的劉莽,也僅僅隻有四人。


    在其餘人的眼中,楊二郎隻是一個閉門苦修多年,武功大成出道即巔峰的天才高手。


    一個自幼習武,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十數年,武功大成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天才高手。


    與一個練習時長兩年半,一心一意做個店小二擺爛卻還擺成天下前二十的驚才絕豔高手作比較……


    前者固然可怕,但顯然還不夠可怕。


    而後者眼下就已經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他的未來。


    熙平帝和沈伐,考量的是楊戈的未來,是失手的後果,因為他們知道,時間站在楊戈那一頭。


    而其餘人,考量的是楊戈的當下,是一次不成再來一次,他們誤以為,時間站在他們這一頭。


    ……


    大隊人馬行經宿州,夜宿宿州碼頭。


    宿州官府的大官小官們聞訊,連夜發動全城餐飲從業者和歌舞從業者,前往碼頭招待諸位京城來的大人。


    花衙門的錢,一次性巴結內廷外廷六大執法機構,這種買賣誰會錯過呢?


    是夜,宿州碼頭之內絲竹聲、歡笑聲,不絕於耳;大口酒、大塊肉,大稱分金銀……


    上至東廠廠公黃瑾、下至刑部的馬夫,人人都沉醉在地方官員的熱情當中。


    值夜?


    值什麽夜?


    哪個不開眼的蟊賊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那不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味了麽?


    直到午夜之時,一陣“走水了、走水了”的驚慌高唿聲,突然打破了碼頭杯盞交錯的歡笑聲。


    喝得東倒西歪的各路人馬踉踉蹌蹌的鑽出船艙打眼一瞧,停泊在碼頭中央的那五條樓船,全都亮著火光……


    再定睛一看,好家夥,那不是東廠那五百人馬的座船嗎?


    東廠五百人馬攏共就五條樓船,還處於各大衙門船隻的包圍當中,一次性全著了?


    好家夥,還真有蟊賊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啊?


    江風凜冽,裹挾著一股闊別已久的野蠻、殘酷氣息,冷冷的拍打在官家人們的臉上,吹醒了他們的酒意!


    如眾星捧月般身處各路主官包圍之中的東廠廠督眺望著自家熊熊燃燒的座船,胖臉一陣青一陣白。


    “反啦,全反啦!”


    他一掌將花船的圍欄拍得四分五裂,聲嘶力竭的咆哮道:“來人啊,給雜家將這幫蟊賊都挖出來,淩遲處死、淩遲處死!”


    宿州府的官員們縮在人堆兒裏,不停的擦著冷汗……在宿州這地界兒,能做敢做這種案子的,有且隻有連環塢。


    他們都知道。


    但他們誰都不敢講。


    因為他們誰都得罪不起。


    沈伐和衛衡一人拎著一壺酒站在人群邊緣,眺望著那廂的熊熊烈火。


    沈伐哀歎了一口氣:“開始了,咱們得離那個死太監遠些了,別教血濺咱們身上了。”


    衛衡無語的看了他一眼,感歎的答道:“去歲在杭州,雜家與李家父子還有過一麵之緣,沒想到啊……”


    沈伐略一沉吟,笑道:“正常,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兔子哪配與獅虎做朋友!”


    衛衡搖頭:“雜家說的是李長江那個老水鬼。”


    沈伐提起酒壺灌了一口:“你們西廠沒有收到過連環塢的消息嗎?那老水鬼命不久矣!”


    衛衡:“就是因為那老水鬼命不久矣,雜家才想不通,他為何還敢縱容他家小水鬼出來撩撥東廠,他連環塢的基業不想要了?”


    沈伐笑道:“這您可就想岔了,李錦成年少輕狂或許會意氣用事,老水鬼那種人精堆裏淘出來的老江湖,怎麽可能意氣用事?”


    衛衡:“此話怎講?”


    沈伐:“老水鬼都命不久矣了,難道他把李錦成拴在褲腰帶上,他連環塢的基業就保得住嗎?就他這些年裏結的那些仇家,他一死,別說他連環塢的基業保不保得住,就連李錦成還能不能活命都兩說,他不趁著現在還有一口氣在,趕緊支持李錦成出來闖一闖,抱住楊老二那個癩蛤蟆的大腿,難道把他關在屋裏等死?”


    說著,他朝那廂的熊熊大火揚了揚下巴:“看看人家這事兒做的多有分寸,擺明就是來為楊老二出一口惡氣的,就楊老二那副死腦筋,但凡他不死,往後誰還動得了連環塢?上一個動連環塢的項家,血都還沒幹呢!”


    衛衡撓了撓額角,不說話了。


    好半晌,他才說道:“那咱們就這麽幹看著?倒黴的是東廠,丟臉的可都是朝廷!”


    “不然呢?”


    沈伐又灌了一口酒,吐著酒氣說道:“那老水鬼留著一條殘命,估摸著日日都琢磨著找誰換命呢,您想去跟他換?這筆賬要是算到楊老二身上,那不是逼著楊老二跟朝廷不死不休嗎?”


    衛衡又撓頭,努力思索許久後終於放棄掙紮,躺平道:“你腦子好使,就不能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沈伐隻顧喝酒。


    衛衡按住他的酒壺:“你倒是說話啊!”


    沈伐苦笑道:“兩全其美的法子,我原本是有的,我先前都打算好了,到了江浙、見了楊老二,就豁出臉去纏著他陪朝廷演一出戲,完事兒隨便找個死囚交一具屍體出來,這事兒就算是過去了,他楊戈還是他楊戈,他還能迴路亭悅來客棧去繼續做的他店小二,隻不過是‘楊二郎’這個名號不能再用了而已,以我跟他的交情,我料想他會給我這個麵子的。”


    衛衡:“那現在呢?”


    沈伐朝那廂還在大發雷霆的黃瑾揚了揚下巴:“那個爛屁股的陰陽人,把楊老二祖墳都挖了,伱還想他低頭?我有那麽大的麵子?”


    衛衡:“說事兒就說事兒,別罵街嗷……那不就是個空墳嗎?反正你都準備豁出臉去了,大不了再送上去讓他揍一頓,那個小王八蛋極重情義,肯定會給你這個麵子。”


    “您還是不夠了解他啊……”


    沈伐搖著頭無力的說道:“但凡那個墳裏有件衣裳,這事兒都不至於這麽棘手,就是因為那個墳裏什麽都沒有,這事兒才是個死結。”


    衛衡是真想不明白:“怎麽是空座墳,反倒還是壞事了呢?”


    沈伐抿了抿唇角,重重的歎了口氣:“您隻知道那廝不怕死,卻不知他其實根本就不怎麽想活……他家的人都不在這裏了,他連件可以下葬的衣裳都沒有,他立那個墳頭,就是想給自己找點活下去、向前看的念想,那個死太監把他這點念想都給他撅了,還生怕他不知道把墓誌銘傳得到處都是,以那廝的脾性,他能殺到黃瑾這裏收刀,都得算他最近吃得清淡。”


    說到這裏,他疲憊的喃喃自語道:“有時候我都在想,我當初是不是做錯了,就該讓他爛在路亭那一畝三分地裏……明明我是想將他拉到朝廷這條船上,是想將他的才能用到正途,怎麽就陰差陽錯的走到現在這一步了呢?”


    衛衡無言以對,許久才憤恨的低聲罵道:“內鬥內行、外鬥外行的蠢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沈伐舉起酒壺:“就讓他去死吧!”


    衛衡提起酒壺與他碰了一下,末了還是沒忍住再次問道:“你既然琢磨得這麽清楚,那肯定多少都還有些辦法吧?不然咱們何必跟著那老混蛋走這一遭?”


    沈伐看了他一眼,忽然怪笑道:“辦法啊?當然有啊,咱們就安心的等著那廝過來,把東廠的人都收拾完了,泄了心頭那股子邪火兒後,再並肩子上去纏著那廝,與他好言分說,您金鍾罩練得利索,到時候您上去抗揍,我在一旁和他說好話……”


    衛衡聞言,酒壺裏的酒都差點灑了出來:“你認真的?”


    沈伐正色的點頭:“比真金還真!”


    衛衡立馬戴上了痛苦麵具,扶住隱隱作痛的老腰抱怨道:“雜家招誰惹誰了?”


    沈伐仰頭灌下一大口酒,舉目望向汴河下遊,目光似乎穿越了空間,看到了那一道背著刀披星戴月趕來的孤獨身影。


    他知道,這一次過後,他和楊戈的交情,恐怕就不剩下什麽了。


    他想不明白,朝廷沒錯,楊戈也沒錯,到底是哪兒錯了呢?


    “哎……”


    他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輕歎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天意弄人啊!”


    一夜雞飛狗跳。


    至天明,東廠五百人馬無功而返,隻得征用來幾條商船作為座船,繼續順水南下。


    有了昨夜之事的教訓後,六司人馬既不遊山玩水,也不雪月風花了……


    可任他們一路打起十二分精神,還是意外頻發。


    一會兒是船隻觸底、底倉漏水。


    一會兒是險灘河道淤積,須得派遣大批人手去掘開河道才能繼續行船。


    行至淮安河段時,更是直接七八艘用鐵鎖連在一起,封鎖了整個江麵的船隻,擋住了去路。


    對。


    就是當初項家用過的那一招鐵索連舟。


    連封鎖的河段都一模一樣!


    就差用大耳刮扇著六大衙門所有官家人的臉,告訴他們:‘得罪了我們二爺還想打我們家門前過?姥姥!’


    默念‘勿要節外生枝’默念了一路的黃瑾,又一次的炸了,站在插著東廠旌旗的商船上,跳著腳的咆哮著“反了反了”,命令船隊衝上去,撞死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連環塢反賊。


    東廠番子們轟然領命,抽出一口口雪亮的鋼刀擠到甲板上,磨刀霍霍。


    而鐵索連舟上的連環塢水賊們,同樣絲毫不慫,抓起一柄柄五花八門的兵器指著東廠的番子們就汙言穢語滿天飛。


    若是在別地兒,他們撞上東廠還真得退避三舍。


    但在汴河……大魏水師來了都得給交過路費!


    李錦成在六大塢主的簇擁下,倒提著一杆亮銀槍走到船頭,麵色肅穆的望著迅速逼近的船隊。


    王二按著一口大環刀,急聲低語道:“少當家的,來者人多勢眾,我們怕是頂不住!”


    李錦成麵不改色的低聲迴道:“隻幹東廠的人馬,其餘官兵隻要不上前,咱就不要去動他們,您看著弟兄們點,一旦落入下風,咱就撤……”


    他話還未說完,忽有一道豪邁的大笑從右岸的河道之上傳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弟兄們,上船!”


    李錦成一迴頭,就見無數頭裹紅巾、手持利刃的彪漢從山林間撞出來,密密麻麻的少說也有一兩千人。


    為首那人,一身騷包的金色勁裝、手提一口寶劍,雖然用一張黑麵巾蒙著麵,但李錦成隔著老遠就一眼認出了他。


    見到來人,李錦成緊繃的神經一鬆,大笑著將雙手攏在嘴前,高唿道:“哎……你好騷啊!”


    那廂的黑麵人大笑著迴應道:“彼此彼此!”


    老爺們稍安勿躁啊,今晚還有第二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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