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可就要來了哦!”


    楊戈笑著說道,語氣清清淡淡,甚至還得幾分朋友間的調侃之意。


    但就是這樣一句清清淡淡的言語,卻令項無敵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如臨大敵!


    他沒有多言,而是拉開步伐上平槍,擺出了一個以不變應萬變的守勢。


    楊戈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周身真氣徐徐隨著他的心意開始澎湃,蒙蒙的淡金色光暈透出他體外,排開雨幕……


    江上觀戰的楊天勝激動的拍了拍李錦成的肩頭:“老二要動真格的了!”


    李錦成目不轉睛的眺望著江堤之上,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唯恐錯過什麽。


    而江堤周圍觀戰的看客們見狀,也不約而同的再度後退數丈遠,唯恐殃及池魚……


    眾目睽睽之下,楊戈輕輕閉上了雙眼,霎時間,南沙灣震天的喊殺再次在耳邊響起,那一張張激昂的麵容也再次在他眼前浮現,淋漓的鮮血、瀲灩的刀光……或遠或近的鏡頭如同跑馬燈一樣在他腦海中飛逝而過,最終定格在了朝陽下開滿彼岸花的沙灘。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睜眼,一步上前,揮刀舉輕若重、刀氣含而不露,落在旁觀者眼中,隻覺得他這一式平平無奇,完全配不上那大氣磅礴的前搖。


    但身處楊戈身前的項無敵卻隻覺得眼前一花,明明是一人一刀舍身而來,他卻像看到了千軍萬馬舍生忘死進擊,其磅礴、慘烈的厚重氣勢,宛若泰山壓頂,令人窒息……


    不!


    不是錯覺!


    項無敵驀地瞪大了虎目,清晰的看見了楊二郎身前的雨幕排空,一絲雨滴都沒有。


    那千軍萬馬撲麵而來的顫栗感,一瞬間就衝垮了項無敵的心神防禦。


    但他的意誌非但沒有在這股震怖感的碾壓下崩塌,反而如同觸底反彈一樣,陡然湧起一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剛烈之氣,當即毫不猶豫的人槍合一、舍身一擊。


    紅纓槍青龍探爪。


    冷月刀力劈華山,刀身順著槍頭一繞勁力向兩邊傾瀉。


    “鐺……”


    略帶顫抖感的金鐵交際聲,洪亮如悶雷,聲震十裏!


    下一秒,隻聽到“嘭”的一聲巨響。


    二人中間以青石條壘砌而成的堅固江堤橫裂,一頭向江堤裂開一道一尺寬、十數米的裂痕,一頭落入江水之中破開十米江麵後陡然炸開,掀起數股十幾米高的浪花。


    麵對這近乎天威般的一擊,所有看客都驚得瞳孔巨震,下顎拉開後遲遲忘了收迴……


    江麵上的楊天勝和李錦成,差點被比他人還高的浪頭打翻在江中都沒顧得上,都目不轉睛的望著岸上架著兵器相持的二人,滿嘴的臥槽。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一下子就變得異常的慢,每一秒都顯得格外的漫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聽到“叮”的一聲,項無敵手中紅纓槍的槍頭輕輕落地,在裂痕的邊緣彈跳了一下後滾落到裂痕當中……


    項無敵驟然吐出一口濁氣,周身毛孔也隨之噴湧出大量熱氣。


    他直愣愣的看著楊戈,不敢置信的問道:“這就是你說的……半招?”


    楊戈點頭:“的確隻是半招。”


    他這一招,是從南沙灣之戰中悟的“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精義。


    重於泰山……已經有了。


    輕於鴻毛還等著他去取。


    項無敵一臉的不相信:“你不會騙小孩兒吧?”


    楊戈不答,徐徐收刀歸鞘:“你方才使的,可是‘霸王卸甲’?”


    項無敵點頭。


    楊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伱的槍法,快要登堂入室了。”


    項無敵怔了怔,旋即反應過來,這楊二郎的境界,竟然遠在自己之上……高了不止一層!


    楊戈見他聽明白了,笑著指了指腳下的裂痕:“地兒是你挑的,你自個兒找人來把江堤修好,別給人添麻煩。”


    項無敵鄭重的點頭:“我親自帶人修複江堤,再登門向此間的父老鄉親賠禮道歉。”


    “那就好。”


    楊戈點了點頭,他縱身跳下江麵,踏水掠向扁舟:“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項無敵拄著镔鐵棍緩緩站直了身軀,目送楊戈的身影遠去,高聲唿喊道:“你我之間的仇怨,就此結清!”


    他心頭有數,方才若不是楊二郎及時偏轉刀鋒橫向瀉出刀氣,撕裂的就不是江堤和江麵了……


    無論族中還會不會去找楊二郎尋仇,反正他項無敵是沒那個臉再來找楊二郎報仇了。


    聽到項無敵的唿喊聲,剛剛落到扁舟上的楊戈便轉身來,向項無敵了揮了揮手。


    看客們見狀,也齊齊抱拳高聲唿喊道:“送二爺!”


    那廂的楊戈,也向他們抱拳拱手……


    扁舟載著三個撐著紅紙傘的騷氣青年人劈波斬浪、漸行漸遠。


    江岸上的看客們卻並未就此散去,反而熱火朝天的聊起起來。


    “二爺的武功,都快追上‘全真劍仙’李青了吧?”


    “就算還有所不如,差距定然也極小了,估摸著就是李道長見了二爺這一刀,也說不出穩勝二爺的話語。”


    “你這不廢話呢嗎?李道長跟誰不是‘略勝一籌’?他幾時說過穩勝誰人的言語?”


    “二爺待人不也向來和氣?他剛才還對咱們抱拳呢,換了其他豪雄來,誰會多看咱爺們一眼?”


    “二爺和李道長還是不太一樣的,李道長畢竟是方外之人,成名多年寶劍下卻從未沾染過人命,而二爺……”


    “你他娘的是幾個意思?隻看二爺殺人,不看二爺殺的都是什麽人是吧?習武若不是為了鋤強扶弱、行俠仗義,那和做官有什麽區別?”


    “你做官嗎?”


    “我不做啊。”


    “那做官的能是好人嗎?”


    “幾個好人能做官啊?”


    “下賤(齊聲)!”


    “扯遠了扯遠了……你們說二爺他們的武功到底是咋練的?我尋思著我也挺勤奮的啊,怎麽練來練去還是氣海?”


    “嗬嗬,人二爺不但把武功練到了天下絕頂之列,還做下了如此多利國利民的大事……這麽一想,是不是恨不得拔劍抹脖子?”


    “這就是天才的世界嗎?”


    “比不了、比不了……”


    “咱就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正是因為二爺做下了如此多利國利民的大事,他才能將武功練到這種境界?”


    “你這個說法兒,倒是新奇!”


    “家師曾言,修武先修身,做人頂天立地、無愧於心,武功才能堂堂正正、無礙於心,你們琢磨琢磨二爺幹下的那些大事,同為氣海,你我還在為幾兩碎銀奔波苟且之時,人二爺已經在為數省百姓爭一條活路,其後一下江南殺貪官汙吏,二下江南抗擊倭寇保沿海安寧……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一樁不是迎難而上?哪一件不夠頂天立地?縱使是你我,若能有這份誌向和心氣兒,武功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吧?”


    “說得好,兄台貴姓?師出何門?”


    “在下浩然正氣盟卓英,家師‘趕山鞭’程定疆。”


    “竟是程盟主的高足,果真名師出高徒!”


    “慚愧慚愧。”


    “我等今日有緣再次相聚,不妨入城找間酒肆痛飲一番如何?”


    “說走咱就走!”


    “同去同去……”


    人群成群結隊、熙熙攘攘的往錢塘縣行去。


    遠處吩咐隨從去請石匠來勘定修補江堤的項無敵,迴頭望了一眼散去的看客們,若有所思的呢喃道:“修武先修身……”


    此時此刻他對這個似是新奇、細下一想又似是老生常談的理論,格外有感觸。


    楊二郎勝他之處,既不是技法、也不是功力。


    而是情緒、氣魄、格局……


    特別是楊二郎最後那一刀,他分明從中看到了南沙灣之戰的某些畫麵。


    同樣是南沙灣之戰的親曆者,楊二郎能從那一戰中悟到如此重如山嶽、磅礴似海的一刀。


    而他卻還在為了舟山五壯士的名頭而暗自竊喜……


    他忽然就想通了許多事,由衷的歎息道:“那家夥,的確有一顆敏感而又堅韌的心髒啊!”


    ……


    “幹!”


    三壇酒撞在一起,晶瑩的酒漿四濺。


    哥仨橫七豎八的癱在船篷之內,大口大口的喝著酒。


    “有此一戰!”


    楊天勝吐著酒氣哈哈大笑道:“你連環塢可高枕無憂矣!”


    李錦成提起酒埕衝楊戈舉了舉,仰頭再次喝下一大口……他的確沒說謝字。


    楊戈亦提起酒壺喝下一口,而後哈著酒氣輕聲說道:“此事隻能解連環塢一時之困,真要想長治久安,你們還是得從自己身上下功夫。”


    李錦成略一沉吟,便重重的一點頭道:“此番迴塢,我即刻閉關衝擊歸真境,練不出真氣,決不出關!”


    楊戈擰起眉頭:“你爹的情況……當真沒有挽迴的餘地了?”


    李錦成無奈重重歎了一口氣,一手扶著雙眼低低的說道:“我也不瞞你們,我爹說他的前路已經斷了,還傷及了自身,縱使再不與人動手,至多也還有四五載陽壽……”


    楊天勝聞言跟著歎息了一聲,一手拍打著李錦成的肩頭,一手提著酒埕與他碰了一下。


    楊戈看著二人,也歎著氣徐徐說道:“等閑歸真……可守不住環塢這麽大的家業!”


    李錦成抹去嘴角的酒液,強笑著說:“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隻怪我少不更事,隻想著在我爹的蔭蔽之下吃喝玩樂、肆意妄為,卻從未想過,若是有朝一日他這顆大樹倒下,我連環塢、我李家,又該何去何從。”


    說到後邊,他的眼神都黯淡了不少。


    楊戈沉默了片刻,提起酒埕與李錦成碰了一下,淡淡的說道:“有事說話。”


    李錦成擺手:“你幫我們連環塢幫得夠多了,哪好意思一直麻煩你,再說,這麽大的連環塢也不能一直靠你撐著啊,倘若我真守不住連環塢的家業,該散就散吧,勉力維持著,反而是個拖累!”


    楊天勝大大咧咧的再次拍了拍他的肩頭:“別這麽喪氣,要實在沒辦法,來我們明教,小爺去給疏通疏通,把你們連環塢轉為一個獨立堂口,依然由你的管事兒,到時候除了水上的收益要上交一部分到總壇,和你們現在也無甚差別。”


    楊戈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你要不要聽聽你自個兒都在說些什麽?他連環塢要是打上你明教的烙印,朝廷還能容他們繼續把持著運河水道?那還不如散了連環塢,拿著錢安心做個富家翁,至少安生。”


    楊天勝憤憤不平的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明教?”


    楊戈:“是你們明教太看不起朝廷,朝廷之所以沒往死裏剿你們,是剿你們的代價遠遠超過了留著你們的代價,但凡某日留著你們的代價大大超過了剿你們的代價,朝廷要不往死裏剿你們,我楊字兒倒過來寫!”


    楊天勝說不出話……這樣的理論,他在他爹的口中也聽到過。


    “行了!”


    見二人都悶悶不樂的喝悶酒,楊戈提起酒埕與二人分別碰了一下:“別拿還沒發生的事給自己添煩惱,誰知道這世道會往什麽方向發展呢?說不定朝廷某天突然就想開,花大價錢招安你們明教呢?說不定錦成突然就開竅了,武功一日千裏,兩三年內就躋身江湖豪雄榜了呢?盡人事、聽天命,順其自然吧!”


    三人喝下一大口酒液後,李錦成轉而說道:“別光聊我倆了,我倆再不濟還有眼前這點安生日子呢,你呢?你殺了寧王之後,準備怎麽辦?總不能就這麽東躲西藏的過一輩子吧?”


    “這又得說到代價的問題。”


    楊戈摩挲著酒埕,不緊不慢的說道:“我殺了寧王之後,皇帝為了避免我危及到他的龍椅和江山,也為了殺雞儆猴,必然會派遣大批高手來追殺我,可一旦我真擁有動搖他龍椅和江山的力量,他就該派人來跟我議和了……就跟你們明教與白蓮教一樣!”


    “絕世宗師?”


    楊天勝懷疑的上下打量他:“你撐得到那時候麽?”


    楊戈跟他說過,他已領悟宗師之道。


    他也相信,楊戈不會騙他。


    但縱然是通天大道,也還得花時間和精力去走不是嗎?


    “老實講……”


    楊戈如是答道:“我自己其實也沒什麽把握,不過這也沒什麽,大不了我弄條船去東瀛逛一圈,來而不往非禮也嘛!”


    “臥槽?”


    楊天勝驀地瞪大了雙眼:“你早就想好了?狗賊,這麽大的事,你是一聲都不吭啊!”


    楊戈淡淡的笑道:“短時間內我又不會走,總得給皇帝一個撒氣的機會吧?否則我要是剁了寧王就走,保不齊他就得把邪火撒到與我有關的人身上……順道,也給他上一課吧!”


    楊天勝聽得使勁撓頭:“你這……比我們這些反賊還要反賊啊!當初到底是哪個瞎了狗眼的倒黴蛋,把你這個愣貨招進繡衣衛的?”


    楊戈聞言,目光就似乎提前看到了站在北鎮府司公廨大堂上懊悔得捶胸跌足、無能狂怒的那個倒黴蛋,嘴角頓時浮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叫你當初拿捏爺!


    活該!


    他抿著笑意提起酒埕喝酒,隻迴道:“我若真要去東瀛快活,肯定叫上你那一道,早就聽說那邊金礦銀礦富得流油,咱哥倆合夥兒去那邊幹一票大的,幾輩子都吃喝不愁了!”


    北鎮府司那個倒黴蛋受他連累是肯定的。


    但事情是怎麽一迴事兒,熙平帝心頭會有數兒的,無論如何也不至於真砍他的腦袋……沈家二公子的腦袋,也沒那麽好砍。


    隻要不死,吃些掛落、穿些小鞋、官降兩級,那都是應有之意,上司這種生物,可不就是用來背鍋的麽?


    “真噠?”


    楊天勝眼睛都亮了:“那小爺可就等你信啊,你可別一個人吃獨食啊!”


    李錦成也連忙說道:“也叫上本公子、叫上本公子,本公子會開船、手下還有好多水性過人的好手,帶上本公子,搶得更多!”


    楊戈笑吟吟舉起酒埕:“好說,獨樂樂不如從眾樂樂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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