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狂歡過後,楊戈等人不得不麵對淋漓的鮮血。


    明教五千教眾,陣亡了一千三百二十六,傷者兩千四百餘。


    募兵營兩千人馬,陣亡七百九十八,餘者幾乎人人帶傷。


    上右所九百繡衣力士,陣亡七十九,傷者一百零七。


    連環塢一千四百餘好手,陣亡二百五十七,傷者三百三十六。


    項家三百子弟兵,陣亡三十四,傷者三十三……


    以不到一萬人馬的兵力,對陣兩萬餘倭寇,以自身陣亡兩千四百九十四人的代價全殲兩萬餘倭寇,這個數據落於紙麵上,無論放到何時何地,都堪稱大勝。


    但人命不是數字。


    隻是楊戈卻好像是直到此時此刻,才突然意識到,人命不是數字。


    晨曦的微光中,他們肩並肩的靜靜沉睡在柔軟的沙灘上,安詳的沉睡在鹹鹹的海風裏。


    就好像太陽照常升起的時候,他們還會像以往每一個平平無奇的清晨那樣,舒舒服服的坐起來,長長的伸一個懶腰,笑容滿麵的告訴伴當他昨夜又做了一個怎樣的美夢……


    楊戈穿插在他們中間,一言不發的來迴的走啊走。


    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隻能感覺到他身邊的氣壓越來越低,隻能看到他的腳步越來越沉,隻能看到他的脊梁慢慢塌了下去……


    每一個人都想勸他想開一點。


    想告訴他,生死有命。


    想告訴他,他們死得其所。


    可誰都無法開口……


    朝陽終於躍出了海麵,給他們他們沉靜的麵龐鍍上了一層紅彤彤的光彩。


    天亮了。


    可他們再也不會醒來了……


    楊戈在朝陽中注視著他們佇立了許久許久,末了重重跪倒在地,對他們磕了三個響頭,運足真氣聲嘶力竭的呐喊道:“兄弟們,一路走好!”


    霎時間,沙灘上或坐或立的所有人,都齊齊向著他們跪倒,拚命的扯著喉嚨呐喊:“兄弟們,一路走好!”


    高唿聲在海峽間反反複複的迴蕩著不落,似乎多出兩千四百九十四人的唿聲。


    ……


    打掃完戰場,六路人馬的領頭人最後一次碰頭。


    楊戈:“此戰的戰利品有多少銀兩?”


    統籌全局的韋鑫將目光投向王鋥,意有所指的迴道:“迴二爺,倭寇所遺的兵刃、火器我明教可以市價全部吃下,就是岸邊上這五十八艘船……”


    王鋥聞弦知雅意,立馬迴道:“船隻好說,隻要船還在海麵上,我老王全部按照新船的價錢收購,包括船上的火炮,我老王都收!”


    這場伏擊戰是在兩輪倭寇登陸後才發起的進攻的,那兩輪倭寇所乘坐的船隻都停靠在海岸邊上,即使遭到了炮擊無法再遠航,也隻是擱淺在海岸邊上,完全具備修複的條件,真正被擊沉在海上的倭寇船隻,不足三分之一……


    這些倭寇幹的就是海上劫掠的買賣,所乘坐的船隻大都是能容納一百人到三百人中小型海船。


    按照大魏當下重要船隻出廠地福建船場的出廠價,十丈中型海船造價四百兩、基礎裝備造價二百兩,合共六百兩,如果再算上火炮……一千兩都打不住!


    這還隻是造價,如果算上賣給海盜的溢價……王鋥想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弄到一艘全副武裝的中型海船,沒有個二千兩,很難入手。


    楊戈看了王鋥一眼,淡淡的說道:“兩倍吧……你自個兒清楚,這個價錢,你穩賺。”


    他指的,不是王鋥買船的溢價。


    而是名副其實的東海海盜王的價錢。


    此言一出,在場的眾人盡皆將目光投向了王鋥。


    王鋥慌忙抱拳四下拱手:“價錢全憑二爺做主……隻是我老王眼下砸鍋賣鐵也隻湊的出六萬兩白銀,剩下的須得緩上三五月。”


    楊戈點頭,言簡意賅的說:“三個月、立字據,逾期我親自去問你要!”


    王鋥躊躇了片刻,一咬牙道:“成,就依二爺說得辦!”


    他的話音一落,韋鑫立馬拿著賬本湊上去,指著海邊擱淺的各類船隻與王鋥商討價格。


    很快,他就清算完整個賬目,對楊戈一抱拳道:“稟二爺,眼下粗略盤算完所有戰利品,合價十五萬兩白銀左右,差錯不會超過三千兩,其中五萬五千兩將由王大當家這邊三月之內付清。”


    十五萬兩?


    這個數字一出,哪怕在場的各路人馬領頭人都不是缺衣短食之人,唿吸都不由的一窒。


    楊戈左右看了一眼,輕聲道:“親兄弟明算賬,每家出一人去參與核算賬目。”


    “待五家核算賬目完畢後,所得銀錢先取一半,作為撫恤分發到所有陣亡弟兄的遺孀手中。”


    “無論是哪一路人馬,無論伱們是否還會有別的撫恤,皆一視同仁!”


    “剩下的一半,再一分為五,兩份分給落下殘疾的弟兄,一份分給受傷的弟兄,剩下的兩份再平均分給所有參戰的弟兄。”


    “也就是說,所有殘疾和受傷的弟兄,都要分兩次錢,一次是殘疾、受傷的錢,一次是參戰的錢。”


    “此議,諸位有何補充,趁眼下當麵鑼對麵鼓的說清楚。”


    他的話音剛落,周輔便慌忙抱拳道:“二爺,我等當兵吃餉,抗擊倭寇、護衛桑梓本就是我等分內之事,勞諸位豪傑慷慨援手,下官與麾下兒郎們心中已感激涕零,實在無顏再取戰利品,且我等傷殘陣亡,都司裏皆有撫恤……”


    未等他說完,楊戈便不耐煩的打斷道:“你們是我楊二郎從江浙都司調來的,錢也是我楊二郎分給你們的,無論其他人是什麽人都與你們無關,朝廷和江浙都司若要追究,盡管往我楊二郎一人身上推,但凡我楊二郎不死,便必定保你們無事,你若害怕我楊二郎影響你的前程,你盡管分文不取便是,弟兄們跟著我豁出性命打這一場血戰,我不能讓他們流完血再流淚!”


    周輔的臉色驀地漲得通紅,當即便梗著脖子抱拳一揖到底:“二爺休要再提什麽追究、什麽前程,您是光明磊落的英雄豪傑,下官卻也不是那蠅營狗苟的小人,二爺的一片心意,下官便代弟兄們愧領了!”


    楊戈衝他挑起一根大拇指:“我沒有半分看不起你的意思,你們都好樣的,江浙當因為有你們而自豪!”


    頓了頓,他目光一掃周圍的其餘人,不耐煩的喝道:“都是堂堂七尺男兒,都痛快點,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楊天勝歪了歪嘴,沒好氣的道:“話都教你一人兒說完了,小爺還能說什麽?就按你說的來,小爺沒意見。”


    項無敵輕輕唿出一口氣,難掩敬佩之色的頷首道:“你能事將做到這個份兒上,我自愧不如。”


    李錦成笑嗬嗬的衝楊戈挑了根大拇指:“你做事沒得挑,弟兄們都得感激你。”


    方恪毫不猶豫的抱拳:“一切全憑大人做主!”


    “很好!”


    楊戈放緩了語氣,努力讓自己平和一些:“既然大家都同意我的分配方法,那我們就先說斷、後不亂。”


    “我不管列位都是什麽身份、什麽背景,這個錢,該是誰的、就一定得是誰的,如果哪位弟兄家裏沒人了,沒人領這個錢,這個錢就拿去給他找塊好墳地讓他好好睡覺。”


    “你們說我狗拿耗子也好、說我多管閑事也罷,反正……但凡讓我知曉,有哪位弟兄人戰死在了這裏,而他的遺孀卻淪落到討口要飯、賣兒賣女,那就請諸位別怪我楊二郎翻臉不認人!”


    “至於列位的人情,我楊二郎銘記於心,往後但凡有我楊二郎幫得上手,盡管開口,隻要不違反我做人的原則,我絕無二話!”


    楊天勝擰著眉頭看著他:“你吃飽了撐的操這份兒心幹嘛?你覺著小爺家大業大的,會貪這份兒喪良心的錢?”


    他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可又說不出到底是哪裏不太對勁。


    李錦成也強笑道:“話也不能這麽說,二郎一片俠肝義膽毋庸置疑,隻是把江湖道義四個字的份量看得輕了些,這種賣命錢都伸手,是會被整個江湖唾棄,從此都別想再抬起頭來做人的……”


    他覺得楊二郎這話是衝著他來的,畢竟楊二郎對他們連環塢某些人一直都是有些意見的,楊二郎也從未掩飾過他對那些人意見。


    項無敵也鄭重道:“楊兄的確是好心,也的確是多慮了!”


    他倒是沒有多想,隻是覺得楊二郎未免把他們看得太輕了些。


    周輔正色的捏掌揖手:“二爺放心,這個錢下官以項上人頭擔保,絕不會有任何人伸手,若是有,不肖二爺動手,下官先與他勢不兩立。”


    他也沒多想,處在他的角度,楊二郎說的就是實情……如果沒有外力幹涉,那些錢的確沒可能完完整整的發到陣亡將士的遺孀手裏,或者說能有一半,乃至三分之一,發到他們的遺孀手裏,都得算是各級校尉念了同袍之誼。


    方恪抿著下唇左右看了一圈,忽然有些難過,哽咽的低聲道:“大人,您不能什麽事都往自個兒頭上攬啊,我敢保證,咱就算把躺著的弟兄們叫起來,他們肯定也會說不後悔……您做得夠多了、也做得夠好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咱們大勝了、敵人死絕了、江浙平安了、他們妻兒老小還有著落,已經不枉此生了!”


    他一席話說完,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們忽然就明白了,楊二郎為什麽會說那些話……


    楊戈用力的抿了抿唇角,轉過身去,背著著他們,望向那一眼望不到邊的屍骨……在火紅的朝陽照耀下,像極了遍地盛開的彼岸花。


    他壓抑著心頭湧動的情緒,努力輕聲說道:“誰的命不是命啊,自個兒的命金貴,別人的命也無價啊……”


    頓了頓,他忽然又扭頭笑道:“我果然不是塊當官兒的料啊!”


    眾人怔怔的看著他,隻覺得他笑得比哭還難看。


    方恪上前一步:“大人,您……”


    “好了,別安慰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楊戈擺了擺手後,努力振奮精神,向海峽口方向一揮手,運足真氣大聲道:“弟兄們,帶上賴床的弟兄們、帶上那些倭寇的器物,大張旗鼓迴杭州,他們都是抗擊外夷、保家衛國的英雄,英雄不應該默默無聞的去另一個世界……”


    沙灘上所有好兒郎聞聲轟然應諾道。


    那一張張昂首挺胸、麵龐漲得通紅的身影,連他們的當家人見了,都覺得陌生。


    一個自己都活得格外擰巴的人,怎麽會有這麽多人都願意跟隨他呢?連短暫的追隨,似乎都成了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人群動起來,伐木製造出一具具擔架。


    沒受傷的人,抬上自己沉睡的和重傷手足兄弟們。


    受傷的人,勾肩搭背的相互攙扶著跟在大隊的後方。


    他們大笑著與五峰船隊的人告別,走上官道浩浩蕩蕩的穿州過府,開赴杭州……


    一麵麵破破爛爛的倭寇旗幟,被他們披在運輸輜重的驢子身上,再無良的把勤勞的驢子抽打著“嗚啊”、“嗚啊”的怪叫,他們就跟在驢子後邊“謔謔謔”的大笑,樂此不疲。


    沿途的百姓聞訊趕來,怯怯的隔著幾裏地遙遙的張望,想湊上來看個真切可又不敢真湊上來。


    賊來如梳、兵來如篦、官來如剃。


    無數次血淋淋的教訓早就教會了他們,但凡是大隊人馬過境,無論是兵還是匪,隻要遠離就不會出錯。


    官道上行走的大隊人馬,注意到了遠遠眺望的當地百姓,他們既不去解釋、也不去驅趕,任由他們打量,某些性子還做鬼臉嚇唬那些光屁股蛋的小毛孩,然後指著他們落荒而逃的模樣哈哈大笑……


    來的時候,披星戴月,山一程、水一程,三兩日就從杭州趕到了舟山。


    迴的路上,走走停停,生一行、死一行,足足走了五六日才終於抵達杭州。


    一路上聞訊趕來圍觀的江浙百姓越來越多,從膽怯的隔著幾裏地遙遙圍觀,到確認他們的確人畜無害後湊到跟前疑惑的打量他們,再到舟山海峽的倭寇萬人坑的消息比他們更快抵達他們前方時百歲人瑞攔路敬酒、無數百姓簞食壺漿侯於道旁……


    當他們抵達杭州時,迎接他們的已經是人海組成的山唿海嘯。


    楊天勝起先還在混在人群中笑得跟朵盛開的菊花一樣。


    可很快,他就笑比哭還難看了,轉身掐住楊戈的脖子就是一陣搖晃:“楊老二,你真該死啊!”


    因不知是哪個吃飽了撐的百事通,傳出了舟山五壯士的名號。


    老大,楊二郎。


    老二,楊天勝。


    老三,項無敵。


    老四,李錦成。


    老五,周輔。


    這個排名一出來,就受到了江浙百姓的一致點讚認可。


    他們不懂什麽江湖英豪榜。


    也不懂什麽連環塢與江東項家的新老槍豪之爭。


    更不明白把明教的人和朝廷官兵排在一起到底有多倒反天罡。


    反正……


    隻要將他們二爺排第一。


    “那我們可就要幫幫場子了!”


    評書先生呢?給二爺加場!


    戲曲班子呢?給二爺包場!


    遊曳在海上的王鋥聽到這個消息,悔得腸子都青了,恨不得穿越迴濱海之戰那日,掐住那時的自己吼上一嗓子:“開炮!”


    今天感冒還沒好,上吐下瀉還吃不下東西,就隻有這一章了……等我狀態好點再還更,請老爺們原諒,非常抱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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