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前,人人平等。


    到了生死關頭,任他是正四品知府,還是正七品縣令,都無法再淡然處之,個個拍腫了雙手、喊啞了嗓子……


    聽到一個個犯官都說還有重大案情要匯報,把守監牢房的小旗官們,也不敢隱瞞不報,就將大牢裏的情況一層一層的匯報到了楊戈那裏。


    楊戈不得不抽出時間,親自去了一趟大牢。


    當跳躍的火光,照亮他身上鮮紅的四爪蟒袍之時,所有吃上三菜一湯的犯官都瞬間癲狂了,瘋狂的拍打著牢門,拚命的高唿自己是誰誰誰,有什麽重大案情要匯報,唯恐叫其他人占了先機,錯過了最後的活命之機。


    “肅靜!”


    楊戈運足真氣,一聲怒喝壓下所有嘶吼聲。


    所有犯官都應聲閉嘴,隻睜大了一雙驚恐的雙眼,可憐巴巴的望著楊戈,甚至還有人發揮年齡優勢,強行揉紅了雙眼,抹上了眼淚……


    世界終於安靜了。


    楊戈輕輕唿出一口氣,按著尚方寶劍不緊不慢的說道:“我不知道,你們是真有重大案情要匯報,還是為了想活命欲意胡亂捏造拖延時間……但我要把醜話說在前頭,功過不相抵,該死的人,無論他匯報了什麽,他都得死!”


    話音落下,大牢裏登時就又要炸鍋。


    楊戈再度運起真氣,強行壓下他們的異議:“列位都是讀聖賢書求取功名的讀書人,‘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八個字兒該如何解讀,我想不需要楊某來多嘴!”


    “你們認命也好、不認命也罷!”


    “總之你們的報應到了,該上路了。”


    “但我想說的是,直至今時今日,我仍願意相信列位昔年讀聖賢書求取功名之時,都曾想過要為民做主、造福一方。”


    “隻是因為一念之差、行差踏錯,隻是因為官場渾濁不得不同流合汙……”


    “才落得今日的下場。”


    “在人生的最後時刻,我希望列位能好好迴望過去,總結自個兒這一生。”


    “但凡……但凡列位還有那麽一絲絲的良心,就將自個兒心頭藏著的那些汙水泥垢,吐個幹幹淨淨再上路,自己能走得輕快些,後來者也能以伱們為戒。”


    “前因不提,至少在列位苟且人生的最後時刻,這個艱難的世道因你們的悔悟,而變得好了一些。”


    “或許變得不多,但一定是在變好!”


    “也算是列位最後再迴望一眼當年那個寒窗苦讀、立誌要為國為民的自己吧……”


    “路是你們自個兒一步一步走到今時今日的,楊某能做的並不多,僅僅是將列位最後悔過的表現上奏陛下,以及看在列位良心未泯的份兒上,給列位的後人從輕處罰。”


    “楊某言盡於此,說與不說,列位自個兒衡量!”


    說完,楊戈轉身大喝道:“來人。”


    一名小旗官應聲上前:“卑職在!”


    楊戈:“哪位大人願意悔悟,你就給他單獨找個清淨點的地頭,給他紙和筆,再弄一壺酒。”


    小旗官大聲領命:“卑職遵令!”


    楊戈一揮大袖,在一幫繡衣力士的簇擁下匆匆離去。


    大牢內久久沉默。


    被生死之間的大恐怖逼得瘋癲的犯官們,仿佛一下子就被楊戈那一番話抽走了脊梁。


    許久之後,才有人癲狂的仰天大笑,有人絕望坐地老淚縱橫……


    也有人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裏,雙目赤紅的捏著拳頭掙紮了許久,終於站起身來,大力的拍打牢門:“老子要喝酒,給老子弄一壺酒來!”


    有人見他要撂,又驚無無奈的低聲勸解道:“吉甫兄,三思啊!”


    “三思你娘個蛋!”


    拍門之人暴怒的轉身衝著勸解的人咆哮道:“當初若非爾等拖老子下水,老子豈會落得這步田地!”


    勸解之人麵色一變,立馬陰陽怪氣的說道:“我等拉你下水?你若真是那忠誠不二臣,我等拉得動你嗎?撈錢的時候隻恨我等給你分得少了,現在倒是怪起我們來了?你的良心都被狗吃啦?”


    拍門之人滿臉青筋蹦起的嘶吼道:“若不是你們這些狗日的打壓老子,老子能收你們的醃臢錢?老子的良心喂了狗?你們的良心喂狗狗吃麽?”


    勸解之人憤懣的擼起袖子欲要進行物理勸解,適時牢門開了,幾名膀大腰圓的繡衣力士,活動著手腕獰笑著走進來:“這位官老爺精神頭很好嗎?走,陪哥幾個出去嘮嘮!”


    勸解之人臉色大變,慌忙擺手道:“本官……不,我錯了,我不該開口,大人饒命,饒命啊!”


    幾名膀大腰圓哪裏管他說什麽,上去“啪”的一聲就給摁地上,如同拖死狗一樣的往外拽。


    而那命名拍門的犯官麵前,一名小旗官笑容可掬的站在牢門前,對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宋大人,咱走吧,早就聽說揚州的雲液甘甜清冽,今日托宋大人的福,咱爺們也能嚐上一口!”


    拍門的犯官一步跨出牢門,大步流星、目不斜視往前走,邊走邊大聲道:“喝個屌液,老子是山西人,老子要喝汾酒!”


    小旗官跟在他身後,頭疼的扶額道:“是是是,咱這就差人給您尋汾酒去……”


    其餘牢房裏的犯官們,定定的望著他。


    有人冷眼,不為所動。


    也有人紅了雙眼,似有意動……


    論語有雲: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楊戈那一番看似很傻很天真的言語,著著實實的刺痛了某些人陰冷殘酷的內心。


    就像是一場大夢驚醒,大腹便便、肥頭大耳、滿身汙濁的自己,陡然望見了昔年那個唇紅齒白、白衣勝雪、意氣風發的翩翩少年郎。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人生苦短、黃粱一夢啊!


    ……


    “罪臣江浙省揚州府正六品通判宋珅,叩請聖安。”


    夜風唿嘯、一燈如豆,揚州通判宋坤散發整座在陰暗狹窄的小屋裏,顫栗著提筆寫下了陳情書的排頭。


    寥寥十幾個字,卻仿佛用盡了他畢生的力氣,最後一個“安”字寫完,他便無以為繼,隻得閣下毛筆,提起案頭的酒壺對著壺嘴灌下一大口。


    借著酒力,他再一次提起了毛筆。


    可剛要下筆,他的情緒就再一次崩潰,扔了筆伏案“嗚嗚”的哭。


    人生的最後時刻,往日的那些富麗堂皇的酒色財氣、意氣風發,都好似暮色下的炊煙般消散。


    取而代之的。


    是兒女少時孺慕的唿喚。


    是發妻當年樸素溫暖的笑臉。


    是老父親送別時暗自抹淚的嗬斥。


    是老母親在大鐵鍋的熱氣中斷斷續續的嘮叨。


    是老家門前那顆掛滿了甜棗兒的歪脖子棗樹。


    他突然醒悟,自己這些年走得好遠好遠……


    他知道錯了。


    可再也迴不去了。


    “嗚嗚”的哭泣聲,傳入了夜、融入了風,在陰暗的牢獄之內反反複複的迴蕩。


    引得無數徹夜難眠的犯官,也老淚縱橫……


    到此時此刻,他們才終於剝去了權力的鎧甲,露出本來的模樣。


    有些人在想,若是時光可以倒退、若是人生可以後悔,他一定要怎樣要怎樣……


    也有人在想,若是再他一次機會,他一定要把事做得更嚴密些,爬得更高些……


    可惜時光不能倒退,人生也不能後悔,也沒人再給他們一次機會。


    天終究是要亮的。


    該來的終究也是要來的。


    當一間間狹窄的牢房再度打開的時候,前來的收卷的繡衣力士們,都震驚的發現,裏邊的官兒一夜之間蒼老了十幾歲。


    甚至還有人一夜之間花白了頭發……


    ……


    日上三杆之時。


    上百號繡衣力士散進了江都城,敲鑼打鼓的沿著一條條街巷遊走,召集全城百姓午時前往菜市口觀看行刑。


    不明所以的江都老百姓們,議論著成群結隊的走上街頭,湧向菜市口。


    事到如今,依然有許多人在質疑這是一個過場,在懷疑欽差大老爺是不是從別處弄了死囚來頂替那些貪官汙吏……


    貪官汙吏也是官老爺啊!


    那可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除了皇帝老子,誰人能殺?


    曆朝曆代,何曾聽說過在州府大批處決官老爺的?


    風言風語,滿城傳播。


    連身處府衙大堂上的楊戈,都聽到了不下十個版本的風言風語,有些高超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法,連他都有種大開眼界之感。


    他沒有派人出麵去解釋什麽……


    他知道,一萬句解釋,也敵不過將一個官殺給他們看。


    再說,他也沒有那個心力去和這些風言風語鬥智鬥勇。


    昨日他雖然找了二十多個小旗官來幫他核查案牘。


    但最後他還是放心不下,親自將羈押在揚州的四百五十六名貪官汙吏的案牘俱數過了一遍。


    畢竟機會隻有一次,他既不想放過一個該死的官兒,也不想冤枉了一個不該死的官兒……


    最終確認牽涉人命官司的貪官汙吏三百二十七個。


    這個數字、這個比例。


    令他都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信!


    他仔細查閱過那些牽涉人命官司的犯官案牘,發現他們隻要斂財斂到一定地步之後,就會很自然而然的跨過人命那條線。


    甚至其中有好幾個斂財巨萬、斂地半城的大貪官,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沾了人命官司,一問起來不是兩眼一抹黑就是一臉懵逼,直到把人證物證都擺在他麵前,他才想起來,自己的確吩咐過那件事。


    他的確隻是動了動嘴,但他底下人,卻弄死了別人滿門順帶幫他善後擦屁股,他隻管拿錢拿地,手上一滴人血都沒沾上……


    楊戈覺得,這些人要說真一點都不知道底下人搞出了人命,那肯定不現實。


    他們隻是不在乎、不關心,習以為常、漫不經心……


    同樣是人,同樣的娘生爹養的血肉之軀……


    他們卻好似與那些窮苦百姓,完全不是同一個物種。


    明明,他們之中,有的人也是苦過來的……


    楊戈理解不了,他隻感到憤怒,就像是心頭有一團火在燒,壓不住、澆不滅……


    連帶著那一份份被眼淚糊花了卷麵,言辭懇切、其鳴也哀的陳情書送到他手上,他也隻是看了一眼便束之高閣。


    正午時分,菜市口法場之下早已是人山人海。


    時辰一到,身披四爪朱紅蟒袍、腰懸尚方寶劍、麵帶惡鬼半臉麵具的楊戈,便在一大票繡衣力士的簇擁下登上了法場。


    “帶上來!”


    楊戈的屁股一落座,就大喝了一聲。


    當即就有兩名膀大腰圓的繡衣力士拖著一名身穿囚衣、嘴裏塞著破布,仍兀自劇烈掙紮的犯官,大步走上法場。


    “犯官楊玉廷帶到!”


    兩名繡衣力士高唿著,將這名犯官拖到行刑台前,一人撩起他淩亂的長發,高唿道:“驗明正身!”


    “真是楊大人……”


    隻一眼,法場下擁擠的揚州百姓們就炸開了鍋!


    別人他們不認得,楊玉廷他們能不認得嗎?


    這廝在揚州為官十數年,從七品縣令一路做到知府,他們怎麽可能不認得!


    一上來就這麽勁爆嗎?


    “肅靜!”


    組成人牆在台下擋著人潮的數十名繡衣力士起身高唿道。


    沸騰的人潮迅速安靜。


    楊戈一揮手,一名心寬體胖的繡衣力士拿著楊玉廷的案牘上前,扯著嗓子大聲宣讀:“犯官楊玉廷,原揚州知府,自去歲九月始,勾結永泰糧號、長風幫把持糧道、哄抬糧價,從中謀取暴利、禍害千裏,今歲六月,犯官指使管家楊旺財,強搶梧桐裏婦女張柳氏、暗害張氏一家九口,今歲七月,犯官為謀奪有餘酒莊秘方,授意府衙捕頭劉茂栽贓有餘家酒莊錢家,屈打成招入冤獄病死……”


    短短五六百字的案牘,卻凝結了四十五血淋淋的人命,張口殺人滿門、閉口打入死牢。


    高台下的百姓們越聽越安靜,越聽目光越閃爍。


    別處的事,他們不知道。


    可這案牘上的事,他們或多或少都有過耳聞,甚至還有人認得案牘中念到的苦主,知曉是怎麽一迴事……


    這欽差……來真的?


    犯官案牘宣讀完畢,楊戈抬了抬手,按住楊玉廷的一名繡衣力士當即伸手取下了他嘴裏的破布。


    楊戈:“犯官楊玉廷,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話說?”


    楊玉廷目呲欲裂的拚命搖著頭,麵容猙獰的嘶吼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本官是冤枉,本官乃是陛下欽點的揚州知府、正四品朝廷大員,狗才你無權斬本官!”


    楊戈懶得再聽他犬吠了,麵無表情的抓起一塊紅頭令箭扔了出去:“斬!”


    “啪。”


    令箭落地的聲音明明很小,卻同時在現場所有人的耳邊響起,無數百姓的身軀都跟隨著這一身輕響顫了顫,愣在了哪裏。


    而按住楊玉廷的兩名繡衣力士久候多時,他們可不會愣!


    令牌一落地,二人就麻利將楊玉廷的腦袋按進了行刑台,插上插銷。


    而後兩人齊齊退開,一名繡衣力士“鏗”的一聲,拔出腰間的牛尾刀。


    雪亮的牛尾刀迎著深秋正午時明媚的陽光,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直到這時候……


    都還有人在懷疑,懷疑這是個過場。


    都還有人在等待,等待那一聲刀下留人。


    “噗哧。”


    雪亮的長刀揮了下去,鬥大的頭顱滾落,噴湧的鮮血濺了台下的前排吃瓜群眾一臉。


    “啊?真殺了!”


    “肏,他們來真的!”


    “尿性,楊大人真他娘尿性……”


    驚唿聲仿佛潮水一般從前排一路湧向後方,無數百姓都說不出是震驚還是激動的捏緊了拳頭,渾身直冒雞皮疙瘩。


    確如楊戈所料,當著他們的麵殺個官,比解釋一萬句都有用……


    而法場上,曾幾何時被一顆死人頭嚇得連做了好幾宿噩夢的楊戈,如今盯著那一具還在噴血的無頭屍首,眼神卻已經冷漠的如同堅冰一樣,沒有絲毫漣漪。


    他麵無表情的一揮手:“帶犯官!”


    話音一落,當即便有力士上前,將行刑台上的死屍拉走。


    同時又有兩名力士拖著一個屎尿齊流的活死人,登上行刑台:“犯官梅仁帶到……”


    台下又有捧哏失聲高唿道:“啊,是同知梅大人!”


    潮水般的唿聲,再次一從前排一路傳到了後方看不清法場的人群當中。


    “驗明正身!”


    “犯官梅仁,原揚州同知,自去歲九月始,勾結永泰糧號、長風幫把持糧道、哄抬糧價,從中謀取暴利、禍害千裏……”


    “斬!”


    又一塊紅頭令牌落入法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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