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銅鍋涮肉吃完,沈伐馬不停蹄就的趕迴京城。


    他如今已是北鎮府司鎮撫使,能來路亭見楊戈一麵,實屬不易。


    半個月後,楊戈晉升的繡衣衛千戶的告身,就送抵路亭了。


    與千戶告身一同送過來的,還有一身蟒袍玉帶。


    蟒袍是四爪蛟龍出藍海的朱紅袍。


    玉帶是兩端有排須的鑲金寬鸞帶。


    這不是繡衣衛千戶標配的行頭。


    繡衣衛千戶標配的行頭是囚牛服、錯金牛尾刀……


    《大魏禮製》曰:蟒衣,為象龍之服,與至尊所禦袍相肖,但減一爪耳,乃蒙恩特賜之服,非大功不可賞。


    這身蟒袍隨繡衣衛千戶的告身而來,其實就是龍椅上那位在對楊戈說:‘小夥子,幹得不錯,朕看好你!’


    方恪無疑是了解蟒袍的份量和含義的。


    所以他從包銅檀木匣子裏捧出這件蟒袍的時候,眼珠子都綠了!


    這哪還需要通過抱楊戈去抱鎮撫使大人的金大腿啊?


    楊戈本身就已經是一根江湖豪情、俠膽柔腸之大腿了啊!


    “收起來吧!”


    人與人之間的悲喜並不相通,楊戈現在看著這件蟒袍就隻覺得頭疼:“這玩意兒好像遺失和損壞,都是重罪吧?”


    方恪愣愣的點頭。


    楊戈捏著下巴想了想:“要不……刨個坑埋起來?”


    方恪都驚了:“啥?您要把它埋起來?”


    他要是能有這麽一件蟒袍,睡覺他都穿著睡好嗎?


    楊戈:“不然呢?穿又不能穿、放又沒地兒放,出了問題還要治罪,埋起來我還放心一些!”


    方恪連忙雙手緊緊的攥著蟒袍,大聲道:“大人,可不敢如此對待禦賜之服,您得迴家找個亮堂的地兒把它供起來,晨昏三炷香,以示對皇恩浩蕩的銘感五內、感激涕零、感恩懷德……”


    “打住!”


    楊戈腦瓜子嗡嗡的:“這到底是件衣裳還是個祖宗?”


    方恪:“您要這麽說的話,禦賜之物還就是祖宗!”


    楊戈忍住一巴掌把這廝腦袋打歪的衝動:“那我要它有啥用?”


    方恪想也不想的就答道:“那作用可就大了去了,您隻要穿上他,便可免征免賦、見官不拜、未召直叩,您老楊家的後人隻要不犯夷三族的重罪,便可免一死……”


    楊戈麵無表情的看著他,方恪越說聲音越小。


    他突然反應過來,蟒袍的那些特權,楊戈都有!


    “你這麽喜歡,那就交給你保管吧。”


    楊戈將蟒袍推進了他懷裏:“出了岔子,朝廷要拿我問罪,我就先拿伱問罪!”


    方恪愣了愣,頓時也感覺麻爪了,強笑著不著痕跡的將蟒袍放迴包銅檀木箱子裏:“這可是聖上恩典特賜給您的,卑職哪敢僭越染指……”


    楊戈指著檀木箱子:“我是不是現在就可以拿你問罪?”


    方恪手一抖,立馬就把雙手縮了身後,不敢再吭聲。


    “廢話少說!”


    楊戈走迴堂上落座,頭疼的揉著太陽穴:“這個上右所千戶,到底該咋做?我這試百戶都還沒幹明白呢,又讓我幹千戶,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


    方恪垂著腦袋立在堂下,不敢吭聲……這樣的趕鴨子上架,我也可以啊喂!


    “杵著作甚?”


    楊戈敲了敲堂案:“問你話呢!”


    方恪苦著臉,委屈的說道:“大人您別問卑職啊,那卑職也沒做過千戶啊,哪知道千戶該咋做?”


    楊戈:“你不是跟了沈大人兩年多嗎?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


    方恪抬起頭,神色古怪的看著他。


    楊戈立馬反應過來:“呸,你才是豬!”


    方恪“嘿嘿嘿”的笑,心頭的那一點憂慮和距離感迅速煙消雲散。


    他抱拳拱手,正色道:“卑職隻談自個兒知曉的一些淺薄見識,若有不對之處,還請大人斧正!”


    楊戈:“這裏又沒有外人,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別裝犢子!”


    方恪又笑了,熟練的上前提起堂案上的水壺,給楊戈麵前的茶盞續上水:“卑職以為,當務之急是先把咱上右所的衙門和您的官邸給安排了,咱要不安排,家裏邊可就會替咱做主了,到時候要是指在城裏邊還好,若是指在汴河邊上,咱們弟兄往後可就得吃河風了!”


    楊戈若有所思的左右看了看,點頭道:“是得換個地方了,這裏太小了……意思是,咱們以後就徹底由暗轉明了是吧?”


    方恪:“這是自然!”


    楊戈點頭:“繼續說。”


    方恪抱拳退下。


    楊戈盯著他看了兩秒,納悶道:“這就沒了?”


    方恪:“大人,您如今已經貴為千戶,手下自然不會再隻有咱弟兄們這幫蝦兵蟹將,兩位副千戶以及一幹百戶、總旗,很快便會到任,隻要大家夥兒合力把架子搭起來以後,咱以前怎麽過、往後還怎麽過,頂多也就是家裏邊,會時不時的給您遞些案子過來,辦案您遠比卑職高明,無須卑職多嘴。”


    楊戈捋著額角:“就這?”


    這是當官還是躺平啊?


    方恪笑道:“老話說‘千裏做官隻為財’,咱繡衣衛是咋一迴事兒,不肖卑職多嘴您心頭也有數兒,千戶……其實也沒什麽兩樣,隻是胃口更大、手兒更黑!”


    “當然,您若是想做沈大人那種等有所作為的千戶,那又另當別論!”


    這的確是關起門來才能嘮的嗑兒。


    楊戈仿佛咀嚼著他的言語,問道:“怎麽說?”


    方恪這迴沉思了許久,才答道:“卑職也說不好,沈大人……胸有山河,他做事從不需上官支使,該做什麽、要做什麽,他老人家心頭是有一本賬的!”


    “說句不怕您笑話的話,卑職跟著沈大人東奔西走兩年有餘,卻好似從未看明白過沈大人行事的章法。”


    “就他老人家辦過的那些案子,在卑職眼裏,大多都是吃力不討好的髒活累活兒。”


    “辦好了無人會為他表功、辦砸了有的是人落井下石。”


    “旁人都是躲起來隻很爹媽少生了兩條腿,他老人家卻是迴迴都梗著脖子往上湊!”


    “有好幾迴,我們都險些沒迴得去……”


    “可他老人家卻還甘之如飴,遇到事還往要上湊!”


    “講句掏心窩子的話,旁人升官兒,底下的弟兄們沒有不眼紅的!”


    “但沈大人升官兒,底下的弟兄們是真心服口服!”


    “您也一樣!”


    “其他弟兄不清楚您都幹了怎樣的大事,卑職清楚!”


    “就您幹的那些大事,換了卑職上,卑職就是長了十顆腦袋一起押上,也整不死那些披著人皮卻沒長人心的醃臢玩意兒!”


    “卑職有時候就琢磨著,這或許就是您與沈大人能成為朋友的緣故吧!”


    這些馬屁,徘徊在他心頭也有些日子了。


    他是真覺得這哥倆真的很像。


    隻不過……


    一個行事溫和而決絕。


    一個行事激進而仁慈。


    ‘朋友嗎?’


    楊戈心頭思索著這兩個字,許久之後才輕輕的笑了笑。


    不往細處想,他隻當沈伐是對頭,見著就沒好事兒的那種對頭。


    但下細一想,他與沈伐或許還真算得上朋友……損友也是友不是嗎?


    就拿剛剛才落下帷幕的三大糧商囤積居奇一案來說。


    他努力往京城遞刀把子,卻從未管過京城裏的雲波詭譎。


    就是因為他篤信,沈伐能懂他的意思,能接住他遞過去的刀把子。


    事實上,沈伐也沒有令他失望……


    沈伐雖然沒有對他提起過,自己在京城都承受了怎樣的壓力。


    但楊戈用腳指頭思考,也能想明白他為了將這個案子捅到朝堂上,有多難。


    連方恪都知道三大糧號是無數貪官汙吏的錢袋子,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沈伐能不知道嗎?


    楊戈或許會一直記住,他那一句“我想成為那樣的人”。


    “我懂了!”


    他笑著頷首:“你想說的是,千戶這個位置,想混吃等死也能混吃等死,想有所作為也能有所作為是吧?”


    下限很低,上限很高。


    這就是他對繡衣衛千戶這個位置的理解。


    方恪揖手:“大人慧眼如炬、明察秋毫,卑職對大人的敬仰就好比……”


    “打住!”


    楊戈擺手:“你小子是不是沒話兒了?”


    方恪:……


    兩任大佬都不吃馬屁,怎麽辦?在線等,挺急的……


    楊戈:“辦三大糧號這事兒,你也有功勞,在我的權力範圍內……”


    他拿起剛剛入手的“千戶操作手冊”,仔細翻閱。


    方恪聽到這裏,那小心肝就跟貓爪在撓一樣,忍不住小聲提醒道:“大人,總旗及總旗以下,您都可一言決之,但您新官上任,升遷一批使得順手的麾下隨身聽用乃是應有之意,隻要您向家裏邊舉薦,家裏邊不會駁了您的麵子的……”


    “這麽麻煩啊!”


    楊戈合上手裏的操作手冊,捏著下巴裝模作樣的說道:“那迴頭再說吧!”


    方恪臉色一垮,苦著臉抱拳揖手道:“卑職遵命。”


    “哈哈哈……”


    楊戈笑出了聲:“行了,別裝了,給誰看呢?我會向家裏邊舉薦你為試百戶,咱上右所衙門的選址與修建工作就交給你主持了!”


    “你怎麽辦,我不管!”


    “反正一不能欺人、二不能擾民、三不能超支。”


    “辦得好,前邊那個‘試’字兒,我就想想法子,給你拿了。”


    “辦不好,你就老老實實的迴去繼續做你的總旗。”


    方恪欣喜若狂,當即便抱拳一揖到底,嘴裏那感謝的話就跟不要錢往外蹦:“大人栽培提攜之恩,卑職定然銘記於心、沒齒不敢相忘,往後無論是上陣殺敵、赴湯蹈火,還是牽馬墜蹬、看門捧刀,方恪皆萬死不辭!”


    楊戈伸手虛按:“好了,咱哥倆就不說這些生啊死的話,在我這兒辦事就一個要求:人得活著、事也得辦好,還有就是你這武功,得空了好好琢磨琢磨,內勁大成坐上百戶的樣子,終歸還是有些不成話!”


    方恪這會兒隻覺得渾身都充滿了力量,激動得都有些胡言亂語了:“大人,卑職這真不是虛情假意之言,我們老方家自打太祖那一朝便進了繡衣衛,兢兢業業的熬了五代人,也就熬出了我爹一個七品總旗,到我這兒才總算是出了一個從六品,我可給我們老方家爭大氣了……”


    “喝口水,淡定一下!”


    楊戈捏起茶壺倒出一盞茶水,走下堂親手塞到方恪手裏,順手再給他畫了一個餅:“百戶隻是你的起點,而不是你的終點,沈大人看好你、我也看好你,隻要你好好幹,說不得我現在這個位子,以後也是你的!”


    方恪慌忙捧著茶盞再次一揖到底:“能得任百戶,已是卑職祖上積德,卑職豈敢……”


    楊戈強行將他拉起來:“又沒有外人在,客氣個錘子……以後穀統他們,我就交給你帶了,人我是兵強馬壯交給你的,你可別給我帶成一群軟腳蝦!”


    方恪將胸膛拍得“砰砰”作響:“大人盡管放心,往後卑職這一百戶的弟兄,就是您手下的尖刀,你指哪兒咱弟兄就打哪兒,但凡有一個給您丟臉,您盡管拿卑職的腦袋問罪!”


    楊戈:“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他轉身迴到堂上,正想問問兩個副千戶和一眾百戶何時到任,忽然又想起一事兒來,轉而問道:“對了,先前讓你留意的江左長風幫的事兒,你有眉目麽?”


    方恪驚訝的偷偷看了楊戈一眼,沒有料到他都辦了三大糧商連帶那麽多大官兒小官兒了,竟然還記得這個仇!


    下一秒,他就低下頭大聲道:“這點小事兒,何須您記掛在心上,待卑職督辦完咱上右所的衙門,即刻帶著弟兄們走一遭江左,必定叫長風幫給您一個滿意的交代!”


    “不必了。”


    楊戈抱著雙掌仰躺在椅子上,淡淡的說道:“你勁兒太小,我還是想自個兒過去走一遭!”


    長風幫那些江湖中人,與三大糧號隻是雇傭關係,本就牽連不深。


    朝廷懲辦三大糧號的時候,他們不知是使了錢還是找了人。


    反正是沒有受到三大糧號栽水的牽連……


    但人做錯事,怎麽能不付出代價呢?


    對於這種仗著自己有力,就肆無忌憚欺淩他人的惡棍、惡霸,他從不原諒!


    恰好,這個千戶的位子,還不足以給他太多的安全感。


    他得去找個礙眼的東西,來告訴告訴那些打他主意的人:‘弄不死我,最好就別來惹我!’


    長風幫不大不小,正正好!


    方恪張嘴就想勸,但話到了嘴邊,就又被他給咽了迴去。


    他也算了解楊戈,知道楊戈若是這麽容易就勸得住,那楊戈也坐不到現在這個位子上。


    他思索了片刻後,試探著說道:“大人,您新官上任,咱上右所從上到下都需要磨合、捋順,不若就拿長風幫開刀吧?正好那個長風幫一屁股的屎,咱收拾了長風幫,您對上對下都能有個滿意的答複不是?”


    江左長風幫,是吃水路的江南大幫派,幹的都是些販賣私鹽,走私茶葉、絲綢、瓷器的大生意,甚至連漕運,長風幫都有所涉獵。


    但這些破事兒吧,說大倒也不大、說小卻也不小。


    就屬於那種官家不搞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打個哈哈也就過了。


    一旦官家鐵了心的要搞你,隨便扯出一條罪名,都夠抄家滅族的!


    而且打掉長風幫,繡衣衛係統從上到下都能吃得滿嘴流油……


    楊戈也想明白了這個道理,衝方恪豎起一根大拇指:“還是想得周到!”


    這個法子,的確比他匹馬單刀南下,去找長風幫的晦氣更大氣。


    方恪心頭一喜,立馬抱拳揖手:“能為大人分憂,是卑職的福分!”


    楊戈起身,抱起裝蟒袍的檀木箱子往外走:“你去做事吧,待家裏邊派來的副千戶和百戶們到任後,再通知我過來。”


    方恪跟上他:“您這是要去哪兒?”


    楊戈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還能去哪兒?迴客棧啊!再耽擱一會兒,客棧都要上客了!”


    方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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