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子裏,經常被家暴的婦女也不止李友珍一個。但是這麽動輒就直取性命的丈夫,趙和貴算是獨一無二的了。


    這個嬰兒終究是沒能活下去,餓死了。隻因為她母親的身體沒有得到好好的照顧和休息,導致一直沒法下奶。


    或許他爹就是沒打算留下她。


    李友珍後來又連續生了四個女兒,連老大一並就五個女兒,中途夭折了三個,最後頑強地活下來的統共就兩個。


    當李友珍懷上第六個孩子的時候,趙和貴再也無法承受這一連串的失望,他帶著妻子去別村找神婆算卦,如若算出來是個兒子就好好生下來,不是那就弄掉算求。


    神婆一番神算的結果卻說趙和貴命裏無子,隻有生姑娘的命。趙書記一聽,當場發飆:


    “你才命裏無子,你祖祖輩輩都命裏無子。我趙和貴生到死也要生出兒子來,還要兒孫滿堂呢。”


    趙和貴氣衝衝地從神婆家裏出來,把妻子甩得老遠地跟在他身後。李友珍既不敢太靠近他,又不敢落後太遠,怎麽做都害怕他的怒氣一下子爆發,自己又要挨揍。


    然而,一頓挨揍還是免不了的。


    懷著孩子,大肚婆的她挨揍是很慘的。在窄窄的田埂上,李友珍搖搖晃晃地追上了丈夫的腳步,因為,他就站在那兒等她。


    近了他跟前兒,她賠笑地道:


    “路太窄了,我走得不太穩,腳步慢了些……”


    話還沒說完,臉上就挨了重重的一耳光。


    李友珍捂住半邊火飄飄的臉,繼續賠笑:


    “好了,不生氣了嘛,我快些跟上你啊。”


    “啪!”又是一耳光。


    這下鼻血都打出來了。這下李友珍笑不出來了。


    強烈的恐懼感讓她的笑臉變得怯生生地,她知道接下來大事不好了,等待她的一定是意想不到的懲罰。


    原因根本就不是因為她走得慢,耽誤了他的時間,而是她懷的不是兒子。


    被一腳踹進旁邊的秧田裏,李友珍慌亂地在秧田裏掙紮。她從秧田裏站起身來也不敢上岸,於是,她就站在秧田裏怯怯看著田埂上的丈夫。


    “咋地,你還不服氣哇?你這黴樣給哪個看呢?你這死相!”


    趙和貴越看妻子越無法控製自己的怒氣,一瞬間感覺自己所有的求而不得都是因為她的緣故,所有黴運都是她帶來的,要不是她,要是換了個人,他一定不是眼下的這般境況。


    自己事業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誌得意滿,唯獨這子嗣上如此凋零,就都是因為這婆娘。這婆娘是黴的,真真是整個一黴婆娘。


    “我沒有不服氣,娃他爹,我沒有……”


    趙和貴一步跨進秧田裏,“嗵嗵嗵”三兩步踩著沒齊小腿肚的水田,逼近妻子抓住她的頭發,大力將她拽倒在田裏,然後一頓拳打腳踢。


    李友珍咬住牙一聲不吭地挨打,不避,也不唿救,隻有忍到極限會發出一聲壓抑的呻吟。


    田裏剛剛插下去不久根還沒有紮穩的秧苗都飄了起來,在渾濁的水田裏像受災的魚兒的死屍般,脫離了賴以生長的土壤,毫無生氣地浮在渾濁的田水裏。


    趙和貴打累了,踩著水田“嗵嗵嗵”地上了岸,走掉了。


    李友珍艱難地從田裏站起來,肚子隱隱的作痛,娃怕是不中用的了吧?唉,算了,苦命的丫頭,她爹是不願意留她的,不中用就不中用吧。


    她忍著疼痛,並沒有著急上岸。


    她把那些飄在水上的秧苗一顆顆撿起來,又一顆顆地插進水下的泥土裏,動作很是嫻熟,迅速,一會兒就全部插好了。


    連秧苗之間的距離都掐的分毫不差,整整齊齊的。根本不像她剛挨了一頓暴揍,像是她專門來插秧苗的。


    她一絲不苟地完成了任務,上岸迴家了。


    李友珍想,肚子裏這孩子多半保不住了,掉就掉吧,反正是不招人喜歡的,沒用的,多餘的東西。她等著什麽時候會發作,然後孩子就掉了。


    然而,隻有晚上的時候,肚子狠狠的發痛一陣子,過了那一陣子,然後就沒了反應。


    第二天,丈夫見她肚子沒反應,飯桌子上又撒了一通氣,借口菜太鹽了,把一碗炒豆子全倒在李友珍頭上,然後罵罵咧咧走了。


    “哼,沒用的東西!”


    李友珍一如既往地拚命幹著各種粗活重活,甚至比以往更加重分量地幹,她也希望肚子裏的娃幹脆掉了算了。她發泄般地幹著重活,幹完了該幹的,還是覺得不夠,她就加倍地找各種活兒幹,就因為肚子一直沒有反應。


    那肚子真是奇怪,總也沒有半點影響。


    那孩子,他媽媽百般地折騰,就是不想要他,可他仿佛就生得更加的牢固,似乎他就是要好好地來到這世上,要向他的父母證明不會白白生他似的。


    肚子裏的孩子長得無比堅固,比他父親的無情,母親的狠心都要堅固。


    幹完了地裏的活兒,李友珍又上山背柴,背得比她不是孕婦的時候更沉重,那背上的木柴比平日裏足足多了一半的分量。


    晚上,李友珍也不打算好好休息,而是整夜待在磨房裏推磨。她像頭驢似的,一圈一圈不停息地推磨。腰杆子快給掙斷了似的,但那都不是那種感覺。她惱恨起來,這樣也還是拿不下你。


    娃呀,你是要鬧哪樣呢?不歡迎你的家庭裏,你來做什麽呢?不會有好日子過的,走吧,娃呀,走吧,何苦一定要來這人世受苦呢?


    除非呀,你是男娃,是男娃,你爹就疼你,你就是家裏的寶貝疙瘩,這樣享福的人世才有意義來。可惜,隻可惜你不是呀。你是丫頭呀,你來找罪受麽?


    她累癱在麵袋子上,無奈地摩挲著肚子,唉聲歎氣,像是要勸她肚子裏的丫頭迴去,迴去她應該去的地方似的。


    第二天,李友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早早就勞作在田地裏。


    旁的人見狀,紛紛都說:


    “這女人太拚了,活得像個牲口。”


    幹重活影響不了,李友珍就扯塊長長的布料來,使勁地捆肚子,她想把孩子捆死在肚子裏。捆到肚子疼得死去活來,才鬆開,然痛過之後,一切恢複如常。


    兩三天之間,肚子裏的孩子都沒有動靜,原以為這迴是不中用了,隻等她時間到了,自己就會掉出來。


    但是,兩三天過後,孩子又動了,一天比一天活躍地鬧騰。


    李友珍沮喪不已。從此天天小心翼翼的觀察著丈夫的眼色過日子。


    趙和貴厭惡又懊惱地瞪著妻子,天天把一句“沒用的東西”掛在嘴邊,狠狠地朝妻子“啐”上一口。


    孩子出生那天晚上,趙和貴正在家裏宴請趙氏弟兄和侄子們。


    李友珍上完了菜,感覺肚子越來越痛的厲害,算算日子,時候到了,肚子裏的小冤家這是要出來了。


    唉,讓你出來你不出來,這會子,這會子不要來鬧事呀。我忙呢,你爹爹要喝酒,要吃菜,我要伺候呀。不是時候,你安分些吧。


    可是沒得商量,這丫頭那麽固執,那麽拗著她父母的意思來,生下來何不是個強種?丫頭,還是這麽強脾氣的,更不會有好日子過。


    李友珍越發的懊喪。


    李友珍不敢進裏屋去生,怕丈夫生氣。她隨便拿了一把剪子,來到磨坊裏,那裏堆滿了一袋袋還沒有磨的玉米和麥子。


    她奮力地搬了兩袋子玉米放地上,拿下一件丟棄的破襖子鋪在玉米袋子上麵。然後躺上去,準備生娃。


    “喂!加點雞肉湯來。喂!喂,死哪兒去了,這婆娘?”


    外麵傳來丈夫惡聲惡氣的聲音。李友珍渾身一個激靈,忍著痛爬起來,趕緊鑽出磨房:


    “來了,來……了。”用力地從牙縫裏擠出話來答應丈夫。


    她使勁兒吸著肚子,努力地直起腰杆,蹣跚走進廚房,舀了一瓢雞湯去給餐桌加上,然後盡力裝成正常模樣走出去。


    走到院裏,整個身體鬆垮下來,腰杆也塌下去了。她捂著肚子,一步步挪迴了磨房。


    她提心吊膽地脫下濕漉漉的褲子,提心吊膽地等著娃掉出來,盼著娃趕緊出來,生完了,她還要去伺候屋裏那幫人。


    之所以提心吊膽,是怕生到關鍵時候,那邊又喊她去伺候。


    盡管滿頭大汗,盡管快用完力氣,孩子都沒有利索地出來,盡管疼得幾近昏厥,她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的。


    她放任眼淚流了一臉,但沒敢放聲。


    除了頭一胎,每一個娃都那麽好生,就這一胎那麽難生。


    她心想,莫不是生下來會是死胎吧?被扼殺了那麽多迴,死胎也未可知。唉,管他呢,趕緊生下來,我好去做事。


    真是耽誤事兒,這討債的娃快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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