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年隱埋在雲霧裏的那座山,盆山的居民叫它靈山。穿山河把它隔在盆山以北。


    在明義上山接妞妞的前一晚,有美夫婦為著給妞妞起名字這樁事,傷透了腦筋。有美不識字,但是她否決了丈夫擬定的好幾個名字。


    不好聽,沒意思,太土。


    有美雖然不識字,但是給妞妞起名字這件事,她太重視了。總覺得這些名字都不足以表達她對妞妞的情感,她對這個姑娘是寄托著一種失而複得的感覺,所以更加的珍視。


    即便她還沒有見到妞妞,但是妞妞的樣貌已經在她腦海裏有了一個大概的印象。那是她不知不覺間,對比著自己逝去的姑娘刻畫出來的一個樣子,是她內心深處的一個情感寄托。


    盆山人的習慣,給孩子起名字都按照四季的名義來,春夏秋冬翻來覆去地用;要麽以節氣的名稱給孩子起名,什麽小雪,白露,滿月,麗秋之類的。


    有美夫婦覺得這樣來給妞妞命名太隨意了,必須得避開這個慣例來,才顯得他們的有心。


    明義把明孝講述的那山頂上的小茅屋,包括那山裏紅的圍牆,那盤鬆林,包括漫山遍野的雪,纏繞在半坡的雲霧,也都在他腦海裏一律的過濾了一遍,最後,好幾個名字裏,兩口子終於達成一致。


    北靈生。


    她自靈山之巔降落他們的懷抱,她生於世外仙林,像個小精靈一般等著與他們結緣。


    她是上蒼恩賜給他們的。有美夫婦抱著無限感恩的心情擁她入懷,準備好了要用畢生的慈愛來澆灌這一朵盛開在高山雲雪之上的小花兒。


    明義帶著北靈生這個名字上山去接妞妞,他並不打算把這個名字公布給妞妞的原生家庭。


    他隻是想要給妞妞一個完整的,毫無瑕疵的人生。想要讓他們之間的緣分結的更牢固一些。


    自此,妞妞這個稱唿就徹底掩藏起來了。如果她真實存在過,那麽就讓她成為她的前生前世吧。


    下山的一路上,靈生都沒有清醒過。偶爾將醒時,也是迷迷糊糊地,然後又被顛簸著進入了夢鄉。


    那是怎樣一種顛簸啊,那麽溫暖,那麽舒適的顛簸。隻是她還沒有意識到,她自己是躺在父親的背上。父親寬闊結實的背,才能給與她這樣舒適又安全的庇護。


    她像是一葉小舟,晃晃悠悠在大海裏,遙向彼岸。彼岸是她的家,彼岸有愛她的親人,也是她人生開始的地方。


    快到山腳的時候,靈生在明義的背上就發起燒來了,她甚至都還沒有從睡夢中清醒過,也還沒有來得及走進新家。


    因為發燒,燒到十分厲害。她更加完全地糊塗了,她進入了一個混沌沌的世界一般,然後什麽都不知道了。她昏迷過去。


    心急如焚的明義明孝兩兄弟就直接把她送進了縣醫院。


    甘陽縣第一人民醫院兒科住院部的病房裏,病床前掛著住院卡,卡片上標注著:床號,28號;姓名,北靈生;出生年月,1977年7月25。


    明義焦急又疼惜地一聲聲唿喚孩子:


    “靈生,靈生,你怎麽了?不要嚇唬爹爹,你這是怎麽了?”


    有那麽一忽兒,明義有些後悔,他以為是他們帶靈生離開了生她養她的原生家庭,離開了她的親生父母,離開她的親姐妹們,所以,靈生才會變成這樣的。


    他還以為,冥冥中有什麽在懲罰他,奪了別人的孩子。他內心感到了痛苦和懊惱。他在糾結,要不要把她還迴去。這樣的想法,使他感到十分煎熬。


    叫他如何舍得?緣分已經結下了,在他看見妞妞的那一瞬間,不,是更早一點的時候。是在他聽到明孝說有妞妞這麽一個小姑娘的時候,在他聽了明孝描述妞妞的模樣的時候。


    那時候,他就覺得,妞妞和他們之間的緣分已經結得牢牢的了。


    可是現在,現在難道天意要收迴這個緣分嗎?要斬斷他們之間的緣分嗎?


    難道要讓妞妞,哦不,是靈生,他們的靈生,難道要把她還迴到那高山之巔,那一貧如洗的家庭去嗎?


    一想到,靈生要迴到那樣的家庭去,過那樣貧寒的日子,得不到好生長,得不到教育,將來也不會有好前程。明義簡直痛苦至極。


    像是要把原本就屬於他們的孩子,送給別人一樣,實在難以割舍。


    靈生醒來想要睜開眼,被強烈的光線所壓迫,她努力一下,還是沒有睜開。於是她默默地閉著眼,等待適應。


    她聽見一個極其溫暖的聲音在耳邊重複著一個名字:


    “靈生,靈生......”


    好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這是在喚她嗎?靈生是她嗎?


    她再一次試著努努力,眼睛終於睜開了,好白好亮的光啊。一張閃耀著光芒的麵孔出現在她的視線之內,那個溫暖的聲音就是從他嘴裏發出來的,她一點也不再懷疑他在唿喚的正是自己。


    她嘴裏咿呀呀地迴應他,同時露出燦爛的笑容,她的小手伸向他。他牽住她的小手放在唇邊:


    “靈生,我是爹爹,爹爹。”


    “爹......爹......”


    “對,爹爹。”


    這是靈生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北明義抱著靈生流下了感天動地的淚水。這也是靈生記憶裏的第一個世界,白色耀眼的世界,窗外明媚的陽光,眼前的爹爹,仿佛是她在這個世界上認識的第一位親人。


    那種父女親情,一點也不陌生,完全是與生俱來的,而不像是中途嫁接的親情。


    眼前的世界,雖然是個完全嶄新的世界,但是對於靈生來說,像是她原本就出生在這樣的環境裏。


    對於山上的一切,她像是一個失憶的人,一點記憶也不留存了。


    失憶便是另一種開始,是一種重生。


    出院後,靈生迎來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個新年。


    除夕夜,她被爹爹溫暖寬闊的脊背馱迴了盆山。


    鵝毛般的雪花陪伴父女倆一路。踏進家門的那一刻,一切溫暖就緊緊包裹住靈生稚嫩的小身軀。灶門前熊熊燃燒的炭火,餐桌上熱氣騰騰的飯菜。母親的懷抱更是暖融了她的小心髒。


    她在爹爹的教導下學會了喊“媽媽”,再學會了喊“哥哥”。她黏在母親的懷裏,一刻也不願離開。


    父親和哥哥在門口點燃了炮仗,一條街的鞭炮同一時間就炸響了天空。雪似乎在這一刻下得更歡樂了。


    許多大人和小孩握住了靈生的小手,親切地捏捏她的小臉,說了許多熱情的話。靈生落進了一個美好的世界。


    夜晚,雪還在窗外靜靜地飄灑,白熾燈照耀著雪花,所有的顏色在靈生眼裏都是第一次相遇。


    母親用那樣幹淨溫香的被子裹住靈生整個身體,用她瘦瘦的薄薄的手掌輕輕拍打著被子,靈生在母親的懷裏迷迷瞪瞪地進入夢鄉。


    靈生醒來第一時間便唿喚著媽媽,媽媽不在身邊,她發現了床頭的紅色小棉襖。她把小棉襖拖進被窩裏,她把小臉貼在棉襖上,笑容在臉上漾開了。


    大年初一的早晨,靈生被母親帶去祭拜山神爺。


    靈生被母親安排在旁邊的蒲團上跪著,她規規矩矩地磕頭,一絲不苟地敬香。她學著母親的一言一行,把供果拿出來,仔細擺放在山神爺座前的供台上。


    母親在供台上拿了別人的供果給靈生吃。靈生看著母親手裏已經不夠新鮮的供果,皺著眉搖頭說不吃。


    母親告訴她吃了供果會走運,她並不懂走運是什麽,母親隻好說吃了供果就不會生病。


    從此,靈生看著那些半蔫的供果,在她心裏就成了神仙般有靈氣的果子,比那些新鮮水靈的果子更值得稀罕。


    仿佛在她眼裏,山神爺麵前那些放置時間越長久的供果,聚集的仙氣就更濃似的,每一次,她就可著那些最蔫的,賣相最差的去撿來吃。


    從山神廟迴來,爹爹問靈生許了什麽願,她奶聲奶氣地說:


    “山神爺保佑,不生病。”


    “誰不生病呀?”


    “靈生不生病。”


    “爹爹生病嗎?”


    “爹爹不生病......媽媽不生病。”


    “哥哥呢?”


    “哥哥不生病。”


    爹爹的一直追問,在靈生小小的心裏形成了對家人的保護意識。往後每一次去拜山神爺,她都會懷揣著稚嫩的虔誠,拜托山神爺把她的家人一一的來保佑著。她會挑揀最陳舊的供果,帶迴家給家人吃,為的是讓他們大家都沾沾仙氣,從而得到更好的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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