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江桓倒沒有徐聞靜對江易那麽親昵,同樣也沒有那麽多的愧疚感。


    這個年近六十的老男人頭發烏黑,身材勻稱,臉上沒有多少皺紋,整個人神采奕奕,看起來像四十多歲。


    他因父母都是知識分子,自詡出身書香門第。盡管自己是“新錢”,卻沒有“新錢”慣有的“自卑”。“老錢”在他眼裏不過是喜好附庸風雅的繼承製“暴發戶”,哪裏比得上學識淵博又白手起家的他呢。


    所以,他總是一副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模樣,好像全世界的知識都在他一個人的腦海裏,別人都是蠢貨。無論見到誰,他都會明裏暗裏提點對方兩句。


    “你大哥給你發微信、打電話,你為什麽不迴?”他質問江易:“要不是他去律師事務所找你,我們還不知道你已經辭職三年了!既然辭職了,為什麽不迴自家公司幫忙?你今天就搬迴來住,省得你媽天天擔心。”


    江易不說話,完全把他當空氣。


    江桓見狀大怒,將手中的筷子重重摔在桌上,“我跟你說話,你聽沒聽見!?”


    “爸、爸,別生氣。”緊挨著他旁邊的江駿誠勸道:“小易都是成年人了,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他能有什麽打算?但凡他有規劃,也不會放著好好的律師不當。你看看他 穿的衣服,再看看他開的車,我都覺得丟人……”


    見徐聞靜拚命給他使眼色,他才閉嘴,但很快又開啟了新的話題。


    “你大哥上周訂婚,怎麽都聯係不到你。身為弟弟,不來參加大哥的訂婚儀式,你讓別人怎麽想?對了,以後記得改口叫婉琳大嫂。”


    說著,他一指江駿誠旁邊的女人。


    她麵容姣好,眉眼如畫,身穿一件黑色連衣裙,手上的鑽戒很是顯眼明亮。她發現江易在看她,立即低下頭不與他對視,好像自己做了什麽對不起他的事一樣。


    “小、小易。”李婉琳跟江駿誠使用一樣的稱唿。她右手握緊筷子,艱難地露出一個笑容,“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還請多多……多多指教。”


    江駿誠親昵地摟住她的腰,接過話題,“因為你沒來,你大嫂還有些難過,以為你對她有什麽看法。我說哪有的事,你隻是太忙,讓她別放在心上。


    以前的事都是小孩子過家家,你也別再計較了。小易,大哥的訂婚宴你沒來,但結婚典禮你一定要來。你是我弟弟,我的伴郎非你莫屬。”


    江易嗤笑一聲,“誰告訴你我是你弟弟?基因檢測報告嗎?”


    瞬間,江駿誠的笑容僵在臉上,不知作何應對。


    他是在江易走丟後,被江家收養的孤兒。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從小就拚命在江家夫妻麵前表現,生怕被他們再度拋棄。他好不容易獲得的一切,在江易出現後全都被打亂了。


    雖然江家夫婦保證,他們會待他如常,他照樣有繼承權。但江駿誠心裏還是充滿了恐慌與擔憂,尤其是他之前對江易做過的那些事,如果被他們知道,那他就完了。


    “你怎麽跟你大哥說話呢,缺管少教的東西!”江桓一拍桌子,把徐聞靜和李婉琳嚇了一跳。“你以為你是親生的,就了不起嗎?你少拿你大哥的血緣說事,我從來不是那種封建的人!他是我一手養大的,和親生的沒什麽區別。


    你大哥日夜辛勞,運營公司還要兼顧父母。你呢?


    你自己說說你迴來三年了,都為家裏做了什麽?不說孝順父母,江氏的合作商和股東,你見過幾個?商業活動你不出席,公司的事你也不管。你有什麽資格不認他?”


    江易靠在椅背上冷笑道:“一手養大?難怪一個狐假虎威、仗勢欺人,一個唯利是圖、無惡不作。到底你們倆才是親父子。”


    “你……”


    眼見氣氛劍拔弩張,江駿誠和徐聞靜分別出來勸。徐聞靜先罵了江桓,又好聲好氣地安慰自己兒子,“你爸從來說話都是這樣,你別理他。咱娘兒倆吃飯。這個蟹肉不錯,媽剝給你。”


    江駿誠也起身給江桓夾菜,說:“爸,小易不是那個意思。他以前沒接手過公司裏的事,你猛地讓他從法律轉向金融,又要參與商業活動,他肯定無從下手。


    不如這樣,我先帶他接觸幾位和家裏關係比較近的合作商,讓他慢慢適應。正巧我明天要去醫院看望孫伯伯的兒子,到時小易跟我一起去。”


    “家和怎麽樣了?”徐聞靜抓住話題往下說:“你孫伯母那天哭得跟什麽似的。我也是不明白老孫夫婦那麽文靜的人,怎麽就生了這麽個匪裏匪氣的兒子,一點也不像他兩個哥哥。竟然為了追求刺激從三樓跳下來,真是不要命了。”


    “他隻是脫臼。”江駿誠說:“孫伯伯說家和體內有炎症,還有些低燒。保險起見,醫生讓他留院觀察幾天。”


    “哦。”


    徐聞靜點點頭。她將剝好的蟹肉放在江易麵前,說起了孫家的事。


    “你孫伯伯,就是輝明醫藥的董事。早年那款針對癌症的靶向藥就是他們家研發的。你應該在新聞上聽說過。新研發的靶向藥這兩天也要出了。他家一共三個兒子,兩個兒子都老老實實地在公司搞研發。就他那個小兒子,一點也沒遺傳到他爸媽的優點,成天跟一幫狐朋狗友混在一起。


    今年剛畢業,不願意讀研,就想當網紅。你孫伯母還給我推過他兒子的賬號,上麵發了一堆鬼吼鬼叫的視頻,也不知道拍的是什麽。我看他就算這次不跳樓,下次也會去做些跳湖、跳井之類的事。我推你看看。”


    徐聞靜擦掉手上的汁水,就將孫家和的號推了過去。


    孫家和發布的視頻內容和野外探險有關,拍攝地點都在一些廢棄的建築內。賬號有四十萬粉絲,但每個視頻的播放量和點讚率以及評論都不高。江易猜測粉絲大概率是買的。


    江易隨便點開幾個,發現視頻內容千篇一律,鏡頭抖動得厲害,主播一驚一乍,不僅沒有節目效果,還十分幹擾觀看。不用想,他後台的完播率一定很低。


    最新視頻是在幾天前發出的,上麵預告他要去一個城中村內探訪知名的鬼樓。


    那裏以前是個傳銷窩點,傳銷人員多達一百人。某天夜晚,那裏的人突然起了衝突,持械鬥毆。警察來時,已經有十七人被砍死了。


    小樓被封了一段時間,後來被房東重新裝修,變成了出租房,但裏麵一直不太平。有租客說經常聽見莫名的尖叫聲,聲音很大,可找不到聲音來源。還有人說小樓內的空房間會在半夜亮起幽暗的燈光。


    事情越傳越邪乎。而且這裏的租客總是住不長就搬走了,到最後成了一棟空樓。


    該視頻的評論區,有一條孫家和置頂的評論,時間是在前天。他說他在小樓裏見鬼,還受了傷,等他休息好之後,會開直播給大家講述事件發生的全部經過,讓大家點預約。


    不過,預約的人數不多且時間已過,下麵有網友罵他為什麽放鴿子。


    “是不是瘋瘋癲癲的?”徐聞靜拍了拍江易的胳膊,“你孫伯伯為他天天頭疼,但小孩就是死活不改。希望他這次能吸取教訓,別再弄這些事了。”


    江易沒說話,反倒是江駿誠打趣道:“人家孩子你就別操心了。還有這話你可別在孫伯母麵前說。家和從小體弱多病,孫伯母寶貝他寶貝得跟什麽似的。”


    “這我當然知道。”


    江駿誠又看向江易,“家和從小被溺愛長大。說話沒大沒小,而且脾氣很大。他要是說了什麽得罪你的話,你多忍讓些……”


    “哪家醫院?”江易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


    “啊?”


    江駿誠以為江易會拒絕。他預想的“劇情”沒有發生,提前想好的詞成了無用功。不過他很快調整過來,迴答了江易的問題。


    得到想要的信息後,江易向徐聞靜告別,不顧江桓的喊叫咒罵和徐聞靜的阻攔,發動車輛,駛離別墅。


    而那股沉悶的感覺隨著離開這裏徹底消散了。


    他不喜歡這裏,也不喜歡江家人。這裏對他來說根本不是家,而是煉獄。他踏入別墅內,看到的不是精美貴重的家具,而是血淋淋的人骨和人皮,桌子上放的也不是可口的飯菜,而是焦黑的人肉。


    他覺得整棟房子裏都充滿了哀鳴和慘叫,但他們聽不見,也看不見。他們舒服地住在那裏,如此心安理得。


    突然間,一股劇痛襲來,他猛踩一腳刹車,將車停在路邊,飛快地擰開藥瓶,沒有數多少粒,隻倒了一把塞進嘴裏,又猛灌下半瓶水。


    他咽下藥物,靠在椅背上喘氣,許久,疼痛消失。他抹了一把額頭間的冷汗,忍不住笑出聲——也許這就是因果報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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