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薨了。


    這本是一件大事,新舊權力交接的時候,也是最動蕩的時候,然而清晨前往早朝的百官卻是沉寂的,消息靈通的自然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麽,消息不靈通的在上朝的路上也看到了一片焦土的麗正門。


    在深宮中頤養數十年的太後,終於出現在了大殿之上正式發喪,所有人齊齊跪了下來,痛哭流涕,唿號聲震天。


    太後拿出帕子拭淚,痛心疾首地訴說了惠帝彌留時分的情況——這流程她很熟悉,畢竟她的丈夫死的時候,也是她一手操辦了喪事。


    似乎是四十年的輪迴,一眨眼也就過去了。


    該悲的該痛的過去之後,太後請出遺詔:傳了幾個月的流言成了定局,去年才定了頭銜的六王世子居然搖身一變成了皇位的繼承人。


    尚未容人從震驚中迴神,白發蒼蒼趕來奔喪的程老太傅就率先跪了下來,山唿萬歲,而不知何時帶兵歸來的蘇家那位蘇小將軍竟也一步跨出,接著便是素日裏最愛雞蛋裏挑骨頭的禦史台居然也不管於理不合,整整齊齊地跪了下來應詔——便是再傻的人,也該知道這個風向了,皇位這個餡餅自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這個帝國的後宮之主、文官之首、武將領袖親自送給他的。


    而周霜,被請上大殿的時候,隻是淡淡地說了三個字:“臣,接旨。”


    寵辱不驚,似乎早已窺得結局一般地淡定。


    第二日,穿著喪服的世子周霜在六王府接見了臣僚,通過六王的點撥,陳傳箋知道了這是一種“勸進”的程式,臣子要以懇切地奏折來請求周霜繼承帝位,而周霜按照禮法要推辭三次——畢竟皇帝薨了,做後輩的哪能歡天喜地地馬上繼位?


    這種無聊的把戲反複折騰了三天,直到第三天的早晨,白發蒼蒼的程老太傅坐在六王府的大堂裏喝了幾盞茶又苦口婆心地規勸了半個時辰,周霜這才以江山社稷為重,勉如所請。在送程老太傅出門的時候,程錫圭落後了半步,低聲道:“再不答應,我祖父可跑不動了。”


    “那就換你跑。”


    “我也跑不動——”


    “知道你傷著了,少在我這裏邀功。”周霜白他一眼,“心疼你的人可是在蘇家呢!”陳傳箋跟在周霜身後,自然是聽得清清楚楚,程錫圭久而不婚,原來是這個道理!


    據說那一夜,程錫圭左臂挨了一刀,到現在還不能用力,而那位匆匆趕來,傳說中沉著冷靜用兵如神的小蘇將軍當即手忙腳亂並且大發雷霆,把劉將軍罵了個狗血噴頭,還親自幫程錫圭上了藥——這些事,被陳傳箋派去監視的蜘蛛精收入了眼底,迴來之後繪聲繪色地講給了周霜和陳傳箋聽,就連小蘇將軍那眼中的柔情蜜意都形容得入木三分。


    周霜歎了歎,“程錫圭也是個可憐人,要不以後我給他們指個婚?”


    陳傳箋撇撇嘴,“那你還不如把他倆的官職革了,讓他們作對神仙愛侶。”


    周霜立即搖搖頭,“那不行,程錫圭得替我看著朝廷,蘇啟東得替我看著邊疆。”


    “你啊,太精明。”


    “是,不然也不能因為五百兩銀子就訛到了你。”


    陳傳箋不禁白他一眼。


    ……


    惠帝的喪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周霜也被太後詔入宮中,雖然尚未舉行登基大典,但他貴為新皇,自然少不得帶頭主持小斂,接見奔喪的宗室、群臣、使臣等,忙得腳不沾地,為了不讓陳傳箋跟著受累,先將她留在了周家,可陳傳箋哪是閑得住的人,周霜剛走沒幾天,她就往鏢局去。


    整個鏢局老老少少在那夜死的死傷的傷,而宸離的新婚妻子和嶽丈因為搶救祖宗牌位的而葬身火海。


    陳傳箋委托了一隻吊死鬼去帶話,約宸離在鏢局外的一處廢棄小院見麵。


    月色下,一身喪服的宸離因為改換了容貌而顯得如同一個中年淒苦的男人一般。


    陳傳箋見到他的刹那,想起了那年在山上的初見,他雖然穿著一件灰褐色的麻衣,但清雋出塵,就連對待一隻鬼都那麽溫柔,陳傳箋忽然難以啟齒,她的二師兄竟然變成了一個殺人兇手?


    “你沒傷到,真是太好了——”


    “我應付的來,可是,我怎麽也沒想到,你卻應付不來?”陳傳箋眼眶發酸,手微微顫抖,她咬緊了後牙槽,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她終歸是你的發妻,何不放她一條生路?”


    宸離正色道:“我必須有足夠的理由,讓周霜名正言順地信任我。”


    “所以就為了這個理由,你就袖手旁觀不救她?”


    “她有她的命數。”


    陳傳箋掏出一張符來,憤然道:“那好,我召她來,你這句話說給她聽!”


    “不用——”宸離道,“我已經召她來了。”


    陳傳箋微怔,感到身邊一陣寒意,扭頭看去,是一個頂著紅蓋頭的女子,露出指尖焦黑,想必蓋頭下整個人都是黑的,因為嗓子被煙熏過,所以說話的時候有些嘶啞,她飄然而來,站在宸離身旁,微微福了一福,道:“小姑好——”


    陳傳箋亦迴禮道:“見過嫂嫂。”


    鏢局西施聲帶嬌羞地道:“我麵貌醜陋,怕嚇到小姑,故如此相見,萬勿見怪。”


    “不敢。”


    陳傳箋瞧著她,欲言又止。


    鏢局西施道:“方才小姑說的話,晴娘都聽到了,小姑千萬不要怪罪夫君。”


    陳傳箋挑眉,道:“可是——”


    “小姑稍安,且聽晴娘道來——”鏢局西施柔聲道:“晴娘死後,一直在等夫君,可是孟婆婆說晴娘不用等了,晴娘本無婚命,且那次出鏢本就要死了,夫君幫晴娘續了命,還讓晴娘能夠嫁為人婦,所以小姑萬萬不要因為晴娘這個本該早死了的人,和夫君生了嫌隙——”


    “那你父親呢?”


    “晴娘死後,父親便應傷心過度而亡,所以我父女兩人這些高高興興的時日,都是托了夫君的福——”鏢局西施轉過身來,垂下了頭,惴惴不安地對宸離道:“今生的緣分是強來的,來世也不曉得能不能見到,晴娘等到現在,也是因為孟婆婆說你我還有一麵之緣,如今緣分已盡,晴娘也要去投胎了,夫君……是否能夠抱抱我?好讓我記得你。”


    宸離沒有迴話,他上前一步將鏢局西施摟在了懷裏,道:“隻盼你我若得遇來世,做一對普普通通的小夫妻,相伴終老——”


    蓋頭下的鏢局西施輕輕抽泣了一聲,她用力地抱住了宸離,越來越淡,越來越輕,最後在他的懷抱中化為青煙而去,陳傳箋瞧著這股子青煙,臉卻更黑了,她擰著眉毛,沉聲道:“你替她改命?”


    “是。”


    “你可知道改命是要付出代價的!你用什麽換的?”


    “我的壽命。”


    “多久?”


    “五年。”


    “你——”陳傳箋怒極,上手扭住了宸離的衣領,道:“跟我走,我去找原蘇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補上。”


    “沒用的。”宸離握住陳傳箋的手,淡然地道:“你知道的,我賭上了我的命,我活不久的,兩年後就是下一次祈福大會,周霜會去太廟拜祭,屆時國師就會完成他對周霜的改命大陣,那是他損耗極大的時候,我必須貼身要了他的命——”


    “若你父親在世,他肯定希望你好好活,而不是為他報仇!”


    “這不是報仇——”宸離望定陳傳箋,語氣堅定地道:“我父親之所以死,並不是因為他熱愛權利,而是這個世界不能容許國師這樣的人參與權利的鬥爭,一旦開了這個頭,世上有多少邪仙,你可曾想過?他們任何一個都會攪起腥風血雨,到時候受苦的不會是達官貴人,而是這世上萬萬千千的百姓——”宸離掰開了陳傳箋逐漸鬆開的手,捋好她鬢邊碎發,笑如春風般和煦,“正如人有人道,仙有仙道,妖有妖道,本就不應互相幹涉,你驅使青墨、花鏡等鬼怪為周霜辦差,何嚐不是因為國師而起?”


    “師兄——”


    “聽話,迴去,明日就過了晴娘的頭七,安排他們下葬之後,我就會去六王府投奔周霜,到時候你我也有個照應,但你要裝作不認識我——”


    “師兄!”


    “迴去吧,夜了,我還要去守靈。”


    “……”


    陳傳箋趁著夜色而去,宸離卻沒有離開,直到陳傳箋徹底消失不見後,宸離道:“感謝仙君沒有揭破。”


    塌了一半的房子裏走出一個人來,月光籠在他英俊的麵容上,照亮了那抹冷笑。


    “這父女本來是命不該絕的,你做這樣損陰德的事情,下輩子做牛做馬未必補的迴,說不好要一直還債。”原蘇撚著手中的紙人,道:“你拘個鬼來演雙簧,陳傳箋竟然沒有看破。”


    宸離轉過身,望著舉止瀟灑的原蘇道,“我做好了受罰的準備,行鬼一道,我比師妹老道些,她看不破是自然,但仙君看破不說破是為何?”


    原蘇指尖燃起一團火,燒掉了紙人,笑道:“你說的,人有人道,仙有仙道,互不幹涉,何況這對父女下半生本十分淒慘,其父久病,纏綿臥榻數年,備受折磨而亡,女兒淪為暗娼,病痛纏身,被人活活打死……這種結局,還不如在火場中被你一刀割喉來的痛快。與其說你做了件壞事,不如說你做了件好事。”


    “可是——”宸離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上麵還有血的溫熱,自嘲笑道:“我終歸沒有取人性命的權利,再不濟那也是活著。”


    原蘇不為所動地翹了翹唇,“那麽,你約我來作什麽?莫不是看你們師兄妹演一出手足親愛的戲?”


    宸離聞言搖搖頭,他跪了下來,道:“事關師妹,宸離有一事相求。”


    原蘇聞言,麵上的微笑瞬間不見了,他難得沉了一張臉,問:“誰告訴你的?”


    “沒有人,是自己悟出來的,想求仙君確認一二。起初在離火山,魔辰君告訴我天子之命不可改,我就有些懷疑,後來仙君賜了另外半張陣法圖,我研究了許久方才悟出七十二殺星陣分為陰陣和陽鎮,以死玉為引的是陰陣,陰陣中獻祭之人才是被改命之人,取得便是置於死地而後生的法子——”


    原蘇冷笑道,“沒想到魔辰君竟然給了你視如珍寶的半張秘法圖,怪不得你來請我喝酒,套我的話,還讓我輸了另外半張圖給你——那你怎麽確定淩雲子想要的改的是陳傳箋的命?難道那女子不可能是白洛嗎?她一個跑江湖的,替她改命做什麽?”


    “改命要借帝王之力,隻有全心愛著對方,才能借的出來,不是麽?周霜與我師妹之情,仙君就算不想承認,也不能否認他們相愛吧,雖然到現在我也參不透他為什麽要替我師妹改命——”


    “既然知道是死而後生,你師妹自然死不了,你又擔心什麽?”


    “我怕她生不如死,若不是這樣,仙君又怎麽會指引我去離火山找魔辰君?”


    “你已習到破陣之法,還求我作甚?”


    “我求仙君並不是師妹改命之事,我已做好破釜沉舟的打算,定要在七十二殺星陣中取淩雲子性命,我求仙君是想我死之後,仙君幫我師妹假死,帶她遠走高飛,絕了周霜的念頭。”


    “為什麽?”原蘇冷道。


    “因為……這個天下,需要周霜這樣的雄主。”宸離抬起頭,麵上隱有淚跡,“我父親終其一生都想見到我朝盛世,而周霜出身百姓,知道世間疾苦,又經商數年,深諳銀糧之道,何況他小小年紀執掌周記,可見視野之大,手段之狠,非得此人,我朝不能興盛——”


    原蘇斜斜靠在岌岌可危的柱子上,頗是鄙夷地笑道:“宸離啊,我還真沒有看錯你,你要破七十二殺星陣是為了殺淩雲子,並不是擔心你師妹被改命,你求我帶他走,是因為你覺得周霜能做個好皇帝,至於你師妹是否幸福,從不在你的考慮之內,是嗎?”


    宸離抬起頭,“是,為了能夠實現我父親的夢想,我的夢想,我什麽都可以犧牲——”


    原蘇聳聳肩,輕輕搖搖頭,道:“星辰之變無可預期,正如命數之變,我什麽也答應不了你,既然你能為你的所謂夢想而犧牲一切,那就全力以赴,莫問前程。”


    “可是——”


    原蘇擺擺手,此時從破牆之外走進四隻抬著竹轎的四隻白色狐狸來到了跟前,原蘇倒坐在竹榻之上,將手指搭在唇邊,在銀亮的月色下彎眼笑道:“莫再追問,天機不可泄露。”話音未落,四隻狐狸騰空而起,逐月一般,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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