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貴妃慢慢地喝著一盞茶,喝完了,自有人再添上一杯。。


    周霜也慢慢地喝,宮裏的貢茶,都是在清明雨前掐了尖送過來的,陳貴妃宮裏的更是珍稀,長在懸崖石頭縫裏,要僧人刻意訓練過的猿猴攀上去采,一年隻得寥寥數斤。


    香味清高,茶色亮透,常聽他父親掛在嘴邊,原因無他,多年前母親在陳貴妃宮中嚐過一迴,久久難忘。


    這茶,喝著熱,在冰冷的宮裏,可暖心肺。


    “娘娘,草民不明白——”


    陳貴妃打斷了他,道:“我知道你不明白,此事說來話長,當年本宮與縈懷一前一後有孕,快到生產時心裏實在煩悶得緊,便邀了縈懷來宮中,不想兩人雙雙早產,更沒想到皇後娘娘狠毒地想要我母子性命,無奈之下——”陳貴妃說著話,熱淚盈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撫摸周霜的臉,周霜下意識地躲開了,陳貴妃討了個沒趣,便拭淚繼續道:“我便隻能讓縈懷帶你出宮,謊稱隋珠是我的孩兒,後來你也知道,隋珠被皇後害死了,這麽多年了,我與你不敢相認,現在太子病死,皇上膝下日益凋敝,我這才和盤托出,但牽扯宮闈秘事太多,無法與你直接相認,隻得將你寄養於六王膝下。”陳貴妃用帕子捂著臉,哭得悲痛欲絕。


    周霜望著陳貴妃抖動的雙肩,這個時候他應該跪行到陳貴妃的腳下,抱住她的腿,涕淚滿麵地叫著母親,與她抱頭痛哭才是,這是經世之道的做法,可是周霜將自己手中的茶盞放下,輕描淡寫地道:“娘娘,草民已經做了二十年的平頭百姓,做不慣權貴,這六王之子還是免了吧,若是娘娘寂寞,草民可想辦法找機會多看看娘娘便是——”


    陳貴妃的哭聲一下斷在了喉嚨裏,她仰起那張被淚水洗刷過的臉,盡管刻意隱藏著,但眼梢眉角的兇狠還是藏不住,她痛心疾首地道:“木已成舟,豈是不想不當就不當的,何況,你難道不記得你在樂豐大病一場?”


    周霜挑眉:“娘娘的話草民不明白,草民在樂豐中毒是因為掌櫃的貪圖錢財——”


    “我的傻孩子!”陳貴妃趁勢攬住周霜的手,淚眼婆娑地道:“你可知道是皇後那蛇蠍心腸使人去毒害你,若不是為娘的去求了國師,你小命休矣!”


    周霜蹙眉,沉默不語。


    陳貴妃知道他生性多疑,便道:“但是隻因那毒藥太厲害,國師也不能根除,所以你每年都要延藥一次,才能保證不死。”


    周霜依舊沉默不語,陳貴妃便急促道:“每日午時是否腹痛難忍?”


    周霜心底寒涼如鐵,陳貴妃對他有生恩,他的骨血都是來自於她,也曾想過她害了自己妹妹也是為了給他改命,也曾猶豫過真的有一日她成了他的階下囚,是否應該留她性命?


    結果,還是高看了她,所有的人都隻是她華美袍子上的針腳,為了她的榮華,為了她的富貴,為了她不二的權勢做點綴、做犧牲,妹妹是,兒子也是。


    那碗毒粥若是藥死了陳傳箋與金長天,對李皇後的仇恨自然會讓他與她站在一起,化解了那份“殺友之仇”,不想錯毒了他,順勢將錯就錯以解藥相威脅,若不是算準了他服了她的解藥,怎能道出每日腹痛難忍?毒藥是她的,解藥也是她的,其中狠毒與李皇後有何區別?


    周霜憐憫地看著她,在先前眨眼的工夫裏,她揮霍了他唯一一份迴饋給生母的愛。


    自此後,水火不容。


    周霜果斷地跪下來,在世人眼中他精於計算又恃才傲物,現在低頭再合適不過,於是他忍著不適反握住陳貴妃的手,哀切張惶地道:“母親,我與皇後娘娘無仇無怨,她為何要取我性命!”


    提及皇後,陳貴妃目色驟變,咬牙切齒地將當年之事一一說來,周霜在一旁陪坐,時不時說上兩句解氣的話兒,聽得陳貴妃心懷寬慰,眼見自己的孩子多年來變得如此懂事,縱然她心硬如石,也軟了幾分,心想著周霜若是能好好依著自己,他日母子共理政史也是極好的。


    一來二去,便說到了天光微曦。


    “我兒現下沒有留在宮裏的理由,朝廷發榜之後,大概就會搬入王府,本宮會央求六王多帶你到宮中走動,尤其是太後老人家宮裏,多去去是有好處的,日後再幫你選上一門親事,你我母子齊心,總會越來越好的——”


    陳貴妃不便久留周霜,周霜自然巴不得要迴去,這一夜的虛與委蛇簡直耗盡了他的耐心。


    “娘娘勿送,草民自去便可,免得生出些閑話來。”


    陳貴妃嬌嗲道;“本宮可盼著生出些閑話呢!”話雖如此,還隻是將他送出了門外,由接他進宮的馮公公送出宮裏,周霜慢吞吞地走著,直到出了宮門,一頂小轎在日頭下靜靜的立著,轎子旁邊站著青衣小帽的陳傳箋,見著了他就彎彎眼睛,刹那間周霜竟無法分辨是陳傳箋的笑容燦爛得晃了他的眼,還是初升的日頭刺了眼,隻是舍不得眨一眨,呆呆瞧著她。


    世上有錢有權有無數能讓人折腰的好物件,對他而言,最可貴的卻是黑暗之中的一束不離不棄的光芒,可溫暖心扉。


    “公子,請——”


    “好。”


    再上轎,布衣已是龍裔。


    ……


    兒子忽然攀上高枝了,當爹的心中自然是五味雜陳。


    周老爺稱病在屋裏躺了一天,派周雲在門口當門神,周霜先是耐心地哄,周雲一派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昂揚姿態,板著臉道:“老爺不舒服,少爺怎地如此任性?有多麽要緊的事,不能明日再說?”


    周霜在瑟瑟秋風中道:“快入冬了,爹的皮袍子當掉了,我又重新裁了一身給他……”周雲不由麵上微燙,看來私下裏和周老爺當袍子給陳傳箋補錢的事還是沒瞞的過周霜。


    “你去跟我爹講,若他今日還不見我,明日我就要搬到別人家去了,再見就難了。”話音剛落,門扇帶風打開,周老爺在唿扇唿扇的木門處露了臉,像是慪著氣一般,斜眼睇了周霜,努嘴道:“進來吧,我瞧瞧皮袍子合身不合身。”


    周家的綢緞莊每年給周老爺裁過的袍子不下十件,哪裏會不合身?


    周霜抖了抖,“貂皮的。”


    周老爺眼眶一熱,自打周霜管了錢,都隻給他做兔毛的了,果然是要分別在即了,所以連貂皮都舍得做了。


    夫人死了,現在連兒子都要跟人姓了,自己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周老爺簇簇老淚點點滴滴落在桌上,他下意識地摸了下褲腰帶,罷罷罷,早就該一死了之。


    周霜看他爹一眼,到底是上年紀了,解個褲腰帶也不利索了,“這次打結打緊點,免得掛到一半掉了。”


    周老爺怒急攻心,一巴掌拍在桌上,“逆子!”


    周霜嘖嘖嘴,“你還知道我是你兒子?我娘死了,你就去吊頸子,現在我遇到天大的難題,你又去吊頸子,你這個爹當得真是便宜。”


    周老爺一時語塞,又迴過味來,不解道:“天大的難題是什麽?”


    “皇上說我是他兒子,但現在不方便認我,就讓我認六王當爹,畢竟王爺風流是一樁佳話,皇後在貴妃生產之夜謀害皇子性命,那可就是醜聞了,可是現在皇子裏麵死的死,傻的傻,年幼的年幼,爹你覺得皇上會讓我當太子麽?”


    這個問題顯然超出了周老爺的認知,他絞盡腦汁地理清了之間關係,又冥思苦想了好一陣子,“不會吧,哪有親兒子還活著就傳位給自己弟弟兒子的?”


    “那他為什麽要六王收我做兒子?何況,你忘記陳貴妃是什麽人了嗎?”


    周老爺仿佛現在才考慮到這個問題,他麵色凝重地點點頭,大為不敬地道:“那娘們可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那皇後會看著陳貴妃得勢嗎?”


    “那肯定不會,戲本子裏都說了,她們鬥得死去活來……”


    “那爹爹猜猜,皇後會不會殺了我以絕後患?”


    啪一聲,周老爺的褲腰帶鬆了,一塊玉佩掉在地上砸掉了半個角,周霜瞧著有些心疼,水頭上好的玉呢!可惜了!


    “這,這,這可怎麽辦?”周老爺拉住周霜的袖管,“我們跑了吧,鋪子也別要了,送給那些大掌櫃們,我安排周雲收拾點值錢的東西,入夜就走。”


    周霜坐得穩如泰山,風輕雲淡地道:“跑不了,我中了毒,陳貴妃處有解藥,必須一年一吃,否則必死無疑。”


    周老爺長身而起,抿著嘴,咬牙切齒道:“這毒婦,我去跟她拚了!我兒放心,為父就算散盡萬貫家財,也要找到好大夫解了你的毒,更要那毒婦償命。”


    “是的,父親,我們是要人償命,不過償的不是我的命,而是母親的命。”


    周老爺癡在了原地,周霜長身而起,和他一道並肩站著,門外的樹葉枯黃而卷曲,隨風而下,為分離增添了幾分悲涼,周霜道:“父親,我也許會住進六王府,但是你卻是我唯一的父親,我不在府裏的時候,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賬目若是糊塗了,就讓雲叔來找我,還有,下次當袍子不要那麽便宜了——”說著話,周霜拍拍周老爺的肩,“要是有相好的,就娶進來吧,你這歲數一個人睡,怪冷的。”


    本來眼眶酸脹的周老爺聽聞此言,狠狠呸一聲,罵道:“再亂說小心你娘從墳裏出來嚇你小子!”


    周霜微微翹唇,“求之不得。”


    “那以後呢?”


    “以後啊,放心吧,要你幫忙的時候我總會說的——”


    “霜兒……”


    “嗯?”


    “萬事要小心,為父在揚州備了套宅子,真到那時候,你就帶著陳法師走吧,妖精就妖精吧,你喜歡就好,倆人隱姓埋名過一輩子,總會有他們找不到的地方——”


    “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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